她在心底苦笑,大明朝气数已尽,此时是满人天下,想要弒杀那皇帝,谈何容易。
“又有弟兄牺牲了。”
“怎么会这样?你爹生前一心盼望驱逐鞑子,收复大明江山,熬了十几年,难道真动不了分寸。”一想到是满人当皇帝,韦芙蓉的恨意就浮上眼底。
“娘,别谈扫兴的事,你上大觉寺参了大半个月的佛,说些禅理来开悟开悟女儿。”
她有意引开话题。
韦芙蓉果真脸色一缓。“圆通大师是个得道高僭,这些天来,娘受益不少。”
“可让你放下仇恨?”她不希望母亲被恨缠上一生。
眼界宽,心胸宽,过往恩怨方能化为尘土飞扬而逝。
“男儿,国仇家恨不共戴天,岂能轻易或忘,你爹在天之灵岂能瞑目……”
不该再提的,都是她犯的错。
韦芙蓉足足念了半盏茶的训言,耳根不得清静的月剎用眼神暗示同样受不了的宫昱。
“蓉姨,你刚才不是说要把男姊许配给我?”他有点小人心态地乘机勒索。
“有吗?我是说过要替男儿找个婆家……”
“娘,大仇未报,谈儿女亲事未免言之过早。”她投以一个令人心寒的笑容,让宫昱不安地偏转头。
好个宫昱,竟敢算计到我头上,嫌日子过得太清闲吧。
“你都二十了,若在太平盛世已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这会娘总要为你合计合计……”至少也要为郑家香火着想。
月剎出言打断,“娘,像我们这种不知何时会牺牲的人,是没有资格谈论婚嫁的,否则只有误人又误己。”
“可是……”
“娘,自古忠孝难两全,你不想女儿承爹遗志,为大明朝贡献一己之力?”
是谁多口舌的?她一个利眼扫去,吓得宫昱立即打了个寒颤。
“我……郑家的香火……”男儿这番反驳的言辞,挺叫她这娘亲为难。
月剎以对付敌人的口吻笑着安抚母亲。“国为重,家为次,就算女儿嫁人也不能继承郑家香火呀!”
“你可以嫁给我,家父会同意过继一个宫家子孙为郑家延续香火。”急切的宫昱抓住机缘开口。
韦芙蓉心动地望望女儿,唇片才刚想蠕动就被一潭冰湖冻熄了。
“当个鳏夫很有趣吧!反正三妻四妾人之常情,娘亲托你照顾行吗?”月剎一脸笑意道。
“我……我喜欢……你。”他吶吶地吞吐出几个字。
“喜欢呀!”她趁着母亲不注意时弹出银扣,点了宫昱的哑穴。“等你断奶再说。”
“唔……唔……唔……”
“娘,这小子无话可说,我先带他去教练场,你回房休息,别累坏了身子!”
不等母亲反应,她笑容灿烂地勾推着宫昱走出月居。
风是宜人的,云是清淡的,而荷塘的花苞笑开了。
★★★
“男姊,我真的很喜欢你,嫁给我好不好?”
白色绫纱飞掠过宫昱颊边,削断他鬓角发辫。
“想要我再点你一次哑穴吗?”
他缩了缩颈项,摸摸差点被毁的皮肉。“我不够好吗?我会用这一生来爱你,照顾你……”
“话多。”
如梦似幻的白光如蛇般地缠上官昱的身,在他尚未回过神时,双脚已然凌空,高挂在老榕树干上,被包得像春蛹一般。
“男姊──”
月剎头也不回地截断一段绫纱。
“等你武功高过我再说,小鬼。”
他愤慨地摇着身体。“我不是小鬼,我爱你,你听到没有?”
“大……大哥,男姊走远了。”宫驭出言提醒。大哥这爱的告白,全教的人可都听得一清二楚。
“宫驭,快把我放下来。”他恼羞地命令小弟。
宫驭打了个哈欠伸伸腰。“男姊的绫纱是百毒谷的玉蚕丝织成,你想以我的功力解得开吗?”
活该,凡夫俗子妄想向仙女求爱,吊到发臭好了,他才不帮“情敌”解套。
“宫驭,你幸灾乐祸。”可恶。宫昱恶狠狠地看向他。
“好说,好说。”他作势要离去。
“等一下。”
他无趣地挖挖耳朵。“有事吗?”
“去替我找仇大哥或是冷大哥。”宫昱算计着,等一下一定要打得小弟满地找牙。
“不在。”
“什么?!”难……难道他真要吊到令众人取笑?
“大哥,不是小弟瞧扁你,男姊是玄月神教第一美女,连仇大哥、冷大哥那般高手部不敢妄想摘月,你算老几。”
“他们……也对男姊动了心?”这下宫昱的信心大受打击,这两人随便一人都比他称头。
“咱们教里的男人哪个不倾恋男姊?就只有你呆呆地表白。”他这大哥有够笨的,也不称称自个儿的分量。
被嘲笑的宫昱扭动受捆紧的四肢。“你够了吧!难不成你也是……天呀!你真的……”
“犯天条呀!我又不是你这个笨蛋。”宫驭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子。
“唉!我的确是个笨蛋。”
心冷了,思慕仍在,宫昱在树上叹气,不敢再妄想摘下众星拱着的一轮皎月。
月是众生的,不属于个人。
但,谁会是幸运的伴月者?
他低头凝望一卷卷的白色绫纱,无语。
★★★
高傲、冷艳的月剎被宫昱惹得一肚子火,她换下一袭女装,打扮成翩翩俏公子的模样,带着即使不改装也像男人的阿弥出教。
她一身月牙白般的儒衫,手握勾绘仕女半裸图的折扇,即使未照清律剃头,在人群中依然畅行无阻。
只因姣好的皮相,总是占了先天上的便利。
“喂!”一声大喝吸引住街上路人视线。“这卖曲的姑娘本大爷瞧上眼,老头可别挡路。”
“爷儿行行好,小老儿就只有这么个闺女,还指望她来养老。”
“嗟!滚开,少来碍眼。”
“小老儿给你磕头,求您放我们爷俩一条生路。”
“找死。”
枯瘪的老头子不住地拿脑门敲地,声音响动四方却无人敢出头,只因对方是兵马司副指挥使库满。
众人眼看着一把亮晃晃的大刀就要削丢老人家的项上人头,哪知却凭空出现一朵芍药“种”在库满两眉中央,他双目大睁如牛眼地往后一翻,临死前仍带嚣张。
而他的一干随从惊如弓中鸟,拔刀四下慌砍,吓得百姓们纷纷走避,唱曲的父女趁乱溜走,没人在乎躺在地上的兵马司副指挥使。
炜烈适时从旁路过,抓住一位小兵。
“发生了什么事?”
小兵紧张地挥刀乱舞,被他一把夺下弃于地。
“不……不要杀我,小的只是吃粮颔薪的小兵而已。”
“没用。”他拖着小兵来到库满尸首旁。“死的是何人?”
“他……他是兵马司副……副指挥使库……库满。”
“谁下的手?”
小兵满身直打哆嗦,“不……不知道,一朵花飘过来……然后副指挥使就……就死了。”好恐怖,竟有人能以花夺魂。
“一朵花?”炜烈弯下身检视库满前额的“致命武器”。“好俊的功力。”
摘叶掠魄,扬瓣抹魂,此人的内力深不可测,就算是他也尚未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境界,真叫人不由得发出敬语。
但是无来由得忧心拢上他眉头,这样的人实力十分可怕,杀人仅在一瞬间,若是敌人……他不敢想象自己是否有胜算,一朵芍药——倏然,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在珠玉摊前晃动,炜烈还来不及深思,足下即已一跃。
“破尘。”
月剎假装很茫然地回过头。“兄台是……”
“你不记得我?”他猛然惊艳地问。天呀!自己都快忘了他有多俊俏。
“小弟曾与兄台见过面吗?”她一手托着扇作揖,故作不解地问道。
炜烈心中五味杂陈,不过仍是喜多于怒。“前些日子,我才陪同你为令堂上绣庄挑购绣线。”
“喔!瞧我这拙眼,原来是烈大哥。”她恍然大悟的神色着实取信人。
他不禁赞叹,“你还是一样的美,不……更美。”月光下的他恍若天人,而太阳底下的他更美如精灵。
月剎一副迷惑的装蒜表情。“烈哥在说什么?”
“呃!我是在喃喃自语。”炜烈回过神来悖然一笑。“你在挑玉?”
“家母的寿辰将至,买个佩玉讨她欢喜,讨个吉祥沾喜气。”她的谎言是七分假来三分实。
娘的生辰是在近日没错,只是自从爹过世后,就再也提不起心惦着这日子。
“上回半夜买绣线,今日赶巧挑个暖玉,你真是个孝子。”连带他也想起自个儿的额娘。
“为人子女尽点孝道是人之常情,烈哥不也是如此?”她温和地笑笑。
一笑倾城,炜烈的神魂失了控,差点当街吻上“他”。
“咳!用过膳了吗?大哥请客。”
“怎么好意思呢?烈哥来杭州城做生意,理应由小弟来作东。”未时刚过,他还真有胃口。
“我哪有做……呃!杭州我常来,算是半个此地人。”他及时缩口,一时间忘了临时诌编的身分。
炜烈自嘲自己的惊惶失措,一个似女人的书生居然乱了他一向的镇定,老是做出些叫人可笑的举动。
面对他,傲人的自制力一再失控,心被他的一颦一笑牵动,仿佛是无知觉的木偶,由着他扯动手中线。
这太不像原来的自己,怎么应有的能力全锁在他星眸瞳孔中,无力施展?
是中了蛊吧!一种难解的蛊毒。
他不得不感慨,上天真爱捉弄人。
“咦!你身上怎么有股花香味?”炜烈疑问,而且还发现和库满眉心的香味相似。
好敏锐的观察力。月剎顿时不敢小觑,开始声东击西,“我不好说人是非,事关一位姑娘家的闺誉。”
“你的……心上人?”炜烈像是打翻了调味料,心里很不是味道。
“是心上人倒好说话,唉!全是爹娘生就这张脸惹的祸。”她很“无奈”地以扇子指着俊容。
一听不是心上人,他宽了一半心。“说来听听,我不是碎嘴之人。”
“这……实在难以启齿。”
她愈是做作愈是吊人胃口,深知世人劣根性的月剎以虚乱实,扰乱炜热的判断力,引导他往她设下的圈圈兜转,造成假象。
那朵致命的芍药确实是出自她之手,调戏民女的狗宫本就该死,平日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她早就想为民除害,只是一直抽不出空来。
如今被她撞上了,岂有轻饶之理,唯独没算计在内的是他的出现。
“我想我大概知晓个一二,你别苦恼担心会坏人贞节。”炜烈看着“他”那张芙蓉面……唉!
月剎非常“惊讶”地压低嗓音。“你晌午去找过我?”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王家千金趁我午憩时侵犯……呃!睡上我的床?”
王家千金的浪名全城皆知,是个贪恋男色的花痴女,如今借来一用当是积她福泽吧!
“我去教训她。”炜烈提腿欲行。
月剎连忙拉住他,“给姑娘家留点薄面,我没吃什么亏。”让他去了还得了。
“她摸了你哪里?”
嗄?!不会吧!他问这么仔细干么,难不成想拿剑去砍人手脚吗?
她纳闷地回道:“手臂和胸。”
“我去砍了她的贱手。”
“你……”月剎惊讶他该不会……爱上男人了吧?“你千万要冷静,斩人手臂是犯大清律法的。”
“你未剃发不也犯了大清律法?”他虽回了一句,却舍不得见“他”落发。
她连忙扯出借口,“我……我服丧。”这人管得真精。
“丧?!”
“前些年家祖过往,以汉人民俗是三年蓄发带孝,然后先父又跟着辞世,因此小弟至今剃不了发。”
“噢!”
炜烈提了剑往前走,月剎当他要找间饭馆或客栈用膳,谁知他愈走愈奇怪,略过街上的食堂,一直……
“烈哥,你向来都这么冲动吗?”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往另一条街上行去,手心竟传来一阵酥麻感。
“她不该碰了你,你是我的……兄弟。”对“他”的那股莫名占有欲,竟强得令他惊骇。
一个如花似玉的……男人。
自己居然对个男人起了怜惜、疼宠之心,恨不得把他揉在掌心里呵护,为他阻挡所有风雨。
这是什么心态?莫非是──爱?
不。炜烈极力地把这个可能性排出脑海,他怎么可能爱上个男人,他一直喜欢的是女人呀!
望着小小白细的嫩手覆在他大掌上,一股异样的情愫在他体内流窜,这小手如此特殊却又非常切合地与他互握,似乎生来就该应于这位置。
那小巧的纤指当真秀丽诱人,叫人忍不住一口吞了。
而他果真在上头落下一记深长的吻。
“于礼不合呀!烈哥。”一向泰山崩于前不动其色的月剎,霎时被他败德的举止吓了一跳。
她的反应并非害羞,而是此刻她扮演的身分是位贵公子。
两个男人在街上行男女间才有的亲密事,是会被卫道人士乱石打死的。
她是很珍惜生命的。
“我在帮你吃掉手上的脏东西。”炜烈毫无愧色地握紧“他”欲挣脱的小手。
男人的手不该细如白玉,这全是他自找,恕不得人轻薄。
“我的手很干净,是阿弥帮我洗的。”该死,看来她惹上大麻烦了。
身后的阿弥点头附和。
炜烈瞧了一眼貌不惊人的阿弥。“以后我帮你洗,用不着小厮。”
“不……不好吧!”用口水洗?她可禁不起他这般吓人,“我们都是男人。”
“啰嗦,我说了算。”他霸道地宣示。
月剎算是遇上了对手,完全不吃她软调的好言策略。
其实她要挣脱他的掌握易如反掌,只要施些腕力即可。
但唯一作茧自缚的是,她是个该死的“书生”──一个武功全无的软脚虾。
“可是我们不住在一起,实在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