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闪电般地拔出剑,用尽全力,一剑劈落。
绯炎惊叫着放了手,面无龙色。
如果艾瑞的剑砍向他,他绝不会放手,神龙从不说谎,从不会言而无信。可是艾瑞的剑,砍的是她自己被绯炎抓住的手臂,吓得绯炎如同自己的心被砍了一刀似的,急忙缩手。
绯炎大声惊叫:“艾瑞,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这样对你自己?”
艾瑞终于抬起头,望着绯炎,眼神深沉得看不清,却又绝望而疯狂。
这样的眼神,让强大的神龙都感到背心发冷,四周一片冰寒。
“好,你想知道为什么,我来告诉你,我就是这样对待龙的。我从十三岁开始,在父亲的命令下,四处战斗,为了我的勇者之名,不断杀戮强大的魔兽和龙。”
绯炎尖叫:“艾瑞……”
可是他惊恐的叫声却阻挡不住艾瑞残忍的话语,“是的,我杀了龙,我杀过的龙,我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条,我十五岁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屠龙勇士,我杀龙的传说,被人们编成勇者斗恶龙的故事,到处传扬。”
“不,你骗我,你说谎。”绯炎拼命地摇头,一步步地后退,声音绝望得像是泅水的人,努力去抓一块单薄到根本无法承受任何重量的木板,“人类最奇怪,总是说谎,你一定是在对我说谎。”
“我没有说谎,你知道,你知道的。”艾瑞一手持剑,一步步向他逼去,神色异常狰狞、恐怖,“我就是这样,用这把剑一次次杀死你时同类、一次次让鲜血染红我的手,我得到屠龙的勇名,而其他的人,则去分解龙的尸体,要龙的鲜血去炼魔药,要龙的角、龙的眼、龙的鳞去炼魔导具。”
“不,不,不……”绯炎的声音,如野兽濒死时的哀嚎,除了绝望,再无其他。
“汉斯死了,小飞也死了,木屋倒了,那些竹子,那些青菜,全被你的拳头毁掉了。你和我都想错了,根本不会有什么清净的山林,漂亮的木屋,根本不可能有人和龙可以一直快活地在一起。不肯杀龙的人已经被人自己杀死了。”艾瑞惨声大笑,“绯炎,你明白吗?龙和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永远无法在一起。”
说出最后一句残忍无情的话,她转过身,大步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绯炎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第一次,没有跟随她,没有呼唤她。
一人一龙,一个远去,一个呆立,中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直到再也望不见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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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莎轻轻地把鲜花放在墓碑前,双手握在一起,低声地祈祷:“母亲,艾瑞离开已经有十三天了。她的身边有爱护她、关心她的人,她已经学会了爱,学会了感情,并且正在一点点学着做一个女人。母亲,请保佑她幸福快乐,请保佑她平平安安。还有父亲,本来还很生气,可是后来在知道和艾瑞在一起的绯炎是神龙化身之后,反而不再发脾气了。也许,他也为艾瑞感到惊奇吧,我相信以后,艾瑞和绯炎在一起会做出许多了不起的事,会让他们的名字传扬在全大陆,到那时,父亲一定会愿意承认,艾瑞是他的孩子。”
“埃尔莎小姐。”沙哑的声音,有些耳熟。
埃尔莎转过身,然后惊呼着后退一步,“绯炎,你怎么了?”
绯炎的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满是灰个,红宝石般的眼睛黯淡得没有一丝光彩,望着这位一直用温柔的态度对待他的小姐,他流露出初生婴儿般软弱无助的表情,“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去找她;我不知道,我可以找什么人,去告诉她,我好难过,好难过。”
他的声音绝望而哀伤,悲痛到极处,竟让人有落泪的冲动。
这是一个陷入绝境者,用整个心与灵魂发出的呼救,但却连他白己都知道,这呼救是如此无望。
埃尔莎震惊地望着绯炎,是什么人、什么事让强大的神龙,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艾瑞竟不在他身旁。
但是她没有任何迟疑,牵住这神龙伸出的求救之手,温柔地说:“先别难过,和我回家去,慢慢地告诉我,无论有什么事,我都会帮助你。”
面对她如水的温柔和真诚的关怀,绯炎情绪略略安定,甚至还能低声说:“雷昂伯爵不喜欢我和……”心忽然间绞痛起来,痛得他无力说出艾瑞的名字。
埃尔莎轻柔地牵着他的手,神态亲切,如同姐姐面对自己关爱的幼弟,“你是这么强大的神龙,就算父亲不喜欢你,也不敢把你赶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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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不知道自己漫无目的地走了多少天,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往哪里去。
孤独的行程,寂寞的世界,整个宇宙似乎都压在她的肩膀上。
他的声音总在耳边,总是那样清清楚楚地回响在心头。
她无数次明明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急切地回头寻找,却什么都没有。
没有他的吵闹,没有他的跟随,没有他总是委屈伤心的大哭,没有他总是受伤不解的迷茫,前面的路远得无止无境,而她终于只剩一人独行。
似乎曾走过冷僻无人的小道,总会错觉,在最孤单的时候,身后会有一个人悄悄地跟随。
似乎曾走过万分惊险的悬崖小路,无知无觉走过去,并没有意识到,一足踏空,就是万劫不复。
似乎也走到过人来人往的大路,一片喧哗吵闹,不过,一切喜乐悲愁,都已经与她无关。
终于走累了的时候,她一脚踩空,跌到地上。想要站起来,却直到这时,麻木得好几天没有丝毫知觉的心,剧烈地痛了起来,似是所有的伤痛,都因这一跌引发,痛得她连哀嚎呼痛的力气都没有,痛得她不得不把全身缩作一团,蜷在一起,努力地抵御着这样可怕的伤痛。
在最痛的时候,有温热的气息向她靠近。
她全身一颤,急忙脱口大叫:“绯炎!”
眼前的,不是绯炎,而是一匹马,恰好就是上次为了救小飞而扔在半路上的马,不知为什么,它居然走到了这里,看到了她。来自雷昂庄园的老马识主,很自然地靠近她,热呼呼的马嘴向她凑过来。
艾瑞低低地一笑,笑声凄惨而孤绝,“只剩下你了吗?绯炎走了,我的身边只有你了吗?好吧,从今以后,我们就做伴巴。我赶走了绯炎,再也不会扔下你。”她挣扎着站起来,曾经强大到可以撑起蓝天的身体,现在脆弱得连站立似乎都是一件辛苦的事。
艾瑞好不容易重新坐上马背,伏下身,闭上眼,抱着马身子,她再也不理,任马儿自己走向哪里,再也不管前方等待的是生存还是毅灭。
老马识途,在主人不加指引的情况下,自自然然地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第十章
“绯炎,吃点儿东西好不好?你有两天什么也没有吃了。”
“绯炎,你要累了,就到床上去睡,不要缩在墙角。”
“绯炎,房里暗了,你就点上灯,不要总是在黑暗中发呆。”
“绯炎……”
埃尔莎第十三次端着食物走进绯炎的房间里,看到这个眼睛空茫茫一片,缩成一团,坐在墙角,似在极力躲避生命中一切不幸的神龙时,心中升起了深深的无力感。
不论她怎样温柔地劝解,这条神龙心中的伤口,却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痛。
埃尔莎轻轻地走到他身旁,蹲在他面前轻轻地说:“绯炎,如果伤心就哭出来吧。”
绯炎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迷惑,“为什么,我以前有了任何伤心的事,就一定会哭的;可是现在,我的心痛得这么厉害,我却一声也哭不出来,为什么?”
他问的人是埃尔莎,眼神却迷乱而没有焦点,似乎只是想对着大,对着地,对着他所永远不能了解的这个世界,发出无力的质问。
埃尔莎心中一阵酸楚,差一点儿要代他落下眼泪。
“绯炎,如果你伤心,如果你难受,就回去和艾瑞在一起,无论有多大的事,你们都可以一起解决的。”
“可是,艾瑞不要我和她在一起,她赶我走。以前一直是我赖着她,可是没有用,汉斯和小飞死了,他们的木屋倒了,龙和人,不可以在一起。”绯炎低下头,双手抱紧自己无助的身体,身子越缩越紧,似乎只有这样,所受的伤害就可以减轻一点点,“我喜欢艾瑞,我想要和她在一起,可是,艾瑞杀过龙,她杀过很多很多龙……”他的声音哀绝、凄凉,却依然哭不出来,无泪可流。流下来的是血,金黄色的血,从他干燥的嘴唇上溢了出来。
埃尔莎“啊”地叫了一声,从银盘卜端起一杯水,送到他唇边,“你不吃东西就算了,喝点儿水吧。一直不吃不喝,就算是龙,也受不了的。”
绯炎不想张嘴喝,可是埃尔莎已经把水送到了嘴唇上,眼神中满是关切。
这样的温柔让人先法拒绝,绯炎无力地张开嘴,就着埃尔莎的手,喝了一口水。
清凉的水一进肚子,就化做燃烧的毒烟,就算倾尽神龙的鲜血,也无法浇火。
也许因为心灵已痛到极点,所以身体上的痛苦,他反而不在意了。他甚至没有太多的震惊和愤怒,他只是抬起头,望着埃尔莎依旧满是关切的眼睛,声音里只有悲伤却没有仇恨:“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人类要这样对待龙。你是艾瑞喜欢的姐姐,我和她一样喜欢你,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人类,一定要这样对待龙族吗?”
“你在说什么?”埃尔莎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话。
他无声地望向埃尔莎手里的杯子,脸上有一种对生命绝望的疲惫。
埃尔莎望着绯炎的脸,神龙的脸已经变成了可怕的碧青色,接着她低头望望手中的水杯,然后,手像被毒焰烧了一般,猛然一震,杯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水里有毒,水里是不是有毒?”一向如水一般温柔的她,惊惶地大声问。
绯炎迷茫地望着她,“你不知道吗?”对于人类,他越来越不理解,杀戮、阴谋、陷害、撒谎,他已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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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觉得眉心处忽然灼热痛楚起来,惊得一直伏在马上的她猛然抬起了头。向以前的每一次一样,错觉,身边会有一条大惊小怪的龙,大声喊道:“艾瑞。”
但是什么也没有,四野寂寂。没有绯炎的声音、绯炎的笑容、绯炎的迷茫、绯炎的愚笨,甚至没有绯炎的眼泪。
这样也好,手上沾有那么多鲜血,背负无数条生命的屠杀者,怎么可以玷污那样纯净的神龙心灵。
可是,为什么不但心疼,连头都疼得厉害。
艾瑞伸手抚摸眉心,眉心处滚烫一片,这样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无法理解,却又忍不住发出没有人会回应的叫声:“绯炎。”
她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痛苦悲伤,还有一种明知绝望的期望。
她无可抑制地思念着那条笨龙,也不由自主地在痛得最厉害的时候,想要向已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身边的他发出求救的呐喊。
被双重痛苦折磨着的她,甚至没有发觉,马儿已经踏上了她所熟悉的家乡土地,正在向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家接近。
房门被撞开,雷昂伯爵站在房门外面,得意地狂笑,“这几天不吃不喝,害得我们所有的人陪着苦等,现在你总算中毒了。强大的神龙,在喝下龙族都无法抵挡的幽泉之后,你还有什么威风可以摆?”
埃尔莎脸色惨白。幽泉是从传说中大魔神王诞生的土地里渗出来的魔之水,传说也是大陆上最可怕的剧毒,数量稀少而珍贵,据说,就连最强大的龙族,中了这种毒也会受尽折魔,内脏焚烧至死。而她却亲手把这样的水喂进了绯炎的嘴里。
“父亲,你……你怎么能借我的手,做出这种事?”
相比她的愤怒,绯炎却出人意料地露出高兴的表情。
听到了雷昂伯爵的话,他一直黯然绝望的目光,多日来第一次有了光彩,望着埃尔莎由衷地说:“太好了,不是你,不是你给我喝的幽泉。”
身体里每一分每一寸都在承受着无比可怕的剧痛,他满头都是大汗,可是,眼睛里的光芒却越来越亮。
埃尔莎看着他因痛苦而颤抖的身体,悲伤地喊:“绯炎!”
房外,雷昂伯爵大声说:“为我举行龙血之誓,让我通过神龙一族古老的仪式分享你的力量——魔法和寿命,我就给你解毒的药。”
可是,绯炎像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痛得脸上的肌肉都扭曲变形,可这个时候,他却在笑,脸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点皮肤都在痛苦中欢笑,眼中满是快乐欣喜的光芒,“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埃尔莎,我终于明白了。你给我喝了幽泉,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生你的气,因为这不是你要做的事,所以,我也不应该生艾瑞的气,那些事,也不是她要做的,是她的父亲逼她做的,她一定也很难受,她一定也很想哭,我却在这个时候扔下她不管,我真不应该,我太蠢了。埃尔莎,我真该打。”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捶自己的脑袋,却因为疼痛,而使身体无法自由行动,手竟然没有办法发出力量来。
可即使是这样,他却还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注外走,“艾瑞,我要去找她,我要去告诉她,是我错了,我真笨,我喜欢她,我要一直和她在一起。”
埃尔莎在身后哀叫,雷昂伯爵在房外怒斥,他听见了每一个字,却没有真正理解那些话的意思。
绯炎的心不再疼痛,身体却在受毒火的煎熬,可他只顾思念着艾瑞、呼唤着艾瑞,别的一切,已经不在他的思想之内。
走出房间,雷昂伯爵惊慌得直往旁边躲闪。
可是他根本没注意这个人的存在,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身后埃尔莎的惊叫,一声 声,遥远得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绯炎的眼前似乎有无数个身影,在跑来跑去,有许许多多东西,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可是他通通不管,只是一步步地往外走,每迈出一步,身体都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你这条笨龙别想跑了。你已经被亲王殿下和主教阁下派给我的勇士和法师们围住了,你还跑得了吗?乖乖地实施龙血之誓,让我可以成为大陆上最强大的勇者,圣女预言中让雷昂家族名扬全大陆的勇者不应该是艾瑞,而是我。你以后跟着我,也会快乐幸福的,为什么要追着艾瑞,艾瑞的主人琉璃公主早已经失踪,继承王位的一定是得到主教支持的亲王殿下,你就不要固执了。”
绯炎连指尖都已经变成了碧青色,红宝石般的眼睛也开始转为幽蓝,眼前人影朦胧,他甚至已不能看清事物,可是却转过头向雷昂伯爵的方向大声地说:“不行,艾瑞喜欢琉璃,如果你们夺走琉璃的王位,艾瑞一定会阻拦的。”
“她要阻拦,就是自寻死路。”人群中一个高位魔法师阴冷地说道。
“你说什么?”本来已变为幽蓝色的眼睛,忽然血红一片,绯炎回头,直冲过去,一手抓起人群中的魔法师,大吼一声,用力扔了出去。
本来他被幽泉折磨得像是连三岁小孩都可以将他击倒似的,可是当听到艾瑞的事后,愤怒化为可怕的力量,让已经看不清人影的他准确地找到目标,以不可抵御的速度和力量,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动作。
高位魔法师来不及念唱咒语,身边的战士们也来不及阻挡,魔法师就在神龙的愤怒一掷下,发出惊恐的惨叫,全身骨头都碎裂开来。
人们惊惶地大叫,飞快地拉开距离。
各种魔法的咒文被一起诵念出来,刀光剑影,斧劈剑刺。而绯炎却因为被幽泉的毒性折磨,连站立都有些困难了。
当无数可怕的攻击向他袭来时,睁大已经看不太清事物的眼睛,用尽全部力量,对着苍天大声呼喊:“艾瑞!”
“艾瑞!”
呼唤声,不知是来自天之涯海之角,还是自己的心灵深处。
艾瑞猛然从马卜坐直,一颗心惊惶地狂跳,没有目的地大声回应:“绯炎!”
“绯炎。” 她叫了无数声,却没有人可以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