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册一页页翻开,有颜暮商上幼儿园时的,有他念小学时的,有他念初中时的。越往后翻凌峭越紧张,深怕忽然看到颜暮商搂着个女孩子的照片蹦出来。
然后,凌峭发现了一张有丁沂的照片。
「是丁沂!」凌峭连忙指住那张照片,「是他上高中吗?」
「是我们高二时的全班合影。」颜暮商抽出那张照片,「这么多人里面你还能一眼发现丁沂,够厉害的啊。」
凌峭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照片,低头仔细看,发觉丁沂和颜暮商之间站着另外一个男生。三个人紧挨在一起,那男生笑得很开心,颜暮商的表情有些僵硬,而丁沂则是彻底走神,眼睛都不知道望到哪里去了。
凌峭看着照片中的那个男生,忽然觉得他有些眼熟。
奇怪,为什么会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呢?
「看够了吧?」颜暮商从他手中抽走照片,夹回相册,「我往下翻了。」
「等等!」凌峭急忙按住,然后翻回前页,指着那个站在他和丁沂之间的男生,「你们三个,以前是好朋友吗?」
颜暮商微笑着的脸忽然僵住了,凌峭心里一抖,正后悔果然说错话时,谁知颜暮商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懒洋洋的一笑:「你猜对了。」
他脸上仍然带着笑,可是凌峭感觉到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笑意。
如果他猜得不错,这个男生应该就是丁沂说的那个,他和颜暮商共同的死党吧?
「那他现在……」
颜暮商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打断了凌峭正要问下去的话语。颜暮商把相册丢给他,示意他自己慢慢看,然后就走到另一个房间接电话去了。
凌峭捧着相册,往后翻,发觉颜暮商高中时的照片并不多,而且几乎全是一堆人在一起的合影,压根就找不到他和谁单独一起时的照片。
而他翻完了整个相册,再未在任何一张照片中发现丁沂,或者那个男生的影子。
颜暮商打完手机,匆匆走过来,略带歉意的说:「抱歉,我有事要急着出去。」
凌峭急忙放下相册,跟着站起身:「没关系,我先回去好了。」
颜暮商点点头,送他到门口,凌峭想起来,忙回头说:「对了,丁沂要我告诉你,晚上六点半你们高中同学聚会,老地方。」
颜暮商神情僵了一下,随即笑笑:「我知道了。」
送凌峭出门后,颜暮商坐回到沙发上,打开相册,抽出了那张照片。良久,眼神黯了一下,合上了相册。
「你终于回来了吗,唐欢。」
2
体育馆内人声喧哗,高校篮球联赛正在举行。看台周围坐满了围观的人群,大多数都是十六七岁的学生,当然还有许多家长,偶尔也夹杂着几个闲人。
比赛至精彩处,轰然叫好声不绝于耳。颜暮商指间夹着烟,缓缓吐出烟圈。
「哎呀,真怀念。」他身边坐着的男子,戴着一副几乎要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举起手中那罐啤酒喝了一口,「这个体育馆以前又旧又破,想不到现在变得这么漂亮了啊。」
「你十几年没回来了,变化大的何止这个体育馆。」
唐欢侧过脸,望着颜暮商,唇角挑起一丝笑:「你也变了很多。」
颜暮商没有说话。
「我原本还约了丁沂的。」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唐欢看向场内,「可他说下午没空。我听到他旁边有女孩子的声音——他结婚了吗?」
「没有。」颜暮商淡淡的回答,「那个应该是他姐夫的小孩,只是个高中生罢了。」
「你呢?」
「离婚了。」颜暮商掐灭烟头,放进座位扶手内的烟灰槽,「还好没有小孩。」
「呵呵,你看,我们三个果然都是一样。」唐欢仰起头,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轻轻吐出一句话,「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我诅咒你,不论喜欢上谁,都不得善终。
***
丁沂一个人走在街上,黄昏与夜晚交错的时候,满街都是拥挤的人群,看了看时间,还差十分钟六点半,可是离目的地越近,脚步便越沉重,实在很想藉口不去参加这场同学聚会。
一切都从下午突然接到那个电话开始。
唐欢……
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找藉口拒绝了和他见面,手机挂断后,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从没想到他还会回到这个城市,从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他。
一直以为这些往事随着时光的流逝,已经永远的消失了过去。一直以为只要不回头,便能心安理得地微笑着这样生活下去,想要忘记曾被伤害的那个人,并非对他避之不见,恰恰相反,真正该避之不见的应该当是那个人才对。
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个妖孽。
埋起来,碾碎,压紧,风干……却无法消失。
***
吵吵闹闹的KTV包厢内,桌面上横七竖八排满了啤酒瓶。好几个人对着一只麦克风在吼,完全不在调上的歌声震得墙壁都在发颤。
包厢门被轻轻推开,刚露脸的人还来不及开口就被蛮横的扯入了房内。
「丁沂你竟然迟到了一个小时!」一只沾满了口水的麦克风强塞入了丁沂手内,「罚,罚你唱歌……」
丁沂无奈的看着面前显然已经醉到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的男人,幸好有人出来推开了他:「唱什么唱!丁沂你果然面子大,要我们轮番打电话叫你才肯过来!你自己说要怎么罚?!」
丁沂只好尴尬的笑:「抱歉。」
「哈哈,罚他喝红酒,他最讨厌那玩意儿了!」有人不怀好意的起哄。
「那可不行!」丁沂吓坏了,急忙求饶,「我一喝红酒就吐!」
「罚你还怕你吐?我们可是个个都去吐过一回了!」来人拎着个红酒瓶,不依不饶的企图强灌。最后还是有人出来替他解了围:「算了,让他喝啤酒吧。」
丁沂一见站起来的人是唐欢,笑容差点僵在脸上。直到冒着丝丝凉气的玻璃杯塞进了他手里,他赶紧仰起头,一口喝干。
放下酒杯,满屋子的人中他看到了唐欢,也看到了颜暮商。
仿佛高中时也是这般,闹哄哄的聚在一起喝酒唱歌醉成一团。只是那时的房间没有这么大,音响没有这么好,他们……没有这么老。
「唐欢,你太没劲了!」抱怨声响起,「这瓶红酒可是特意给丁沂留着的呢!」
「让他喝红酒那不等于要了他的命。」唐欢懒洋洋的笑,「人道点吧。」
「男人哪有喝红酒就吐的……丁沂你的体质也够特别的啊!」
面对嘲弄声,丁沂并不反驳,只是笑着举杯认罚。
「你果然……从那以后,再不敢喝红酒了吗?」耳边忽然传来唐欢低低的声音。
丁沂举着杯子的手颤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又喝光了一杯啤酒。然后笑着和一个又一个围攻上来的人碰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唐欢坐回到沙发上,抱着双臂看着他。
「他一点儿也没变。」唐欢忽然转头对颜暮商说,「明明不想来还是来了,还能笑得这么若无其事。」
颜暮商坐在他身边,笑了笑:「我从以前就讨厌他的性格。」
「哈,你不觉得这话听在我耳朵里,太没有说服力了吗?」
颜暮商眼神一闪,掩饰般端起一杯啤酒,岔开话题:「你的个性变了很多。」
唐欢微微一笑:「是的,我脱胎换骨。」
「我真没想过还有一天我能和你这么自然的相处。」颜暮商温柔的看着唐欢,「这些年我一直很担心你……」
「多谢。」唐欢摊开双手躺在沙发靠背上,笑得轻松,「我过得很好。反而是丁沂,一直放不开的人是他吧?」
颜暮商眼神闪烁:「也许吧。」
唐欢低声笑起来:「那时候我们三个真是弄得太惨了……」
颜暮商的目光在他腕上明晃晃的手表上划过,内疚浮现在他眼内。张开嘴正要说什么,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忽然在他们头顶响起:「喂,你们两个!知道你们感情好,也不用从头到尾粘在一起,把我们当空气吧?丁沂和我们每人喝了一杯了,轮到你们两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丁沂站在他们面前,后面是拎着酒瓶子正对他们发出抗议的男人。丁沂的脸背着光,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一片迷朦。
「你们三个以前不是最要好的吗?该多喝几杯吧!」
丁沂的声音里带着笑:「难道今天的主题是放倒我吗?唐欢多少年没回来了,应该主角是他啊!」
唐欢立刻倒满一杯酒堵住他的嘴:「说得好,那你先和我喝三杯再说!」
颜暮商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忽然回想起高中时,第一次对唐欢和丁沂有印象是在全校大会上,他们两个因为和其他班级的男生打架而被当众处分。念检讨的是丁沂,浑身挂彩的也是丁沂,唐欢除了低着头发抖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颜暮商听说,因为那几个男生欺负唐欢,抢了他的钱。所以丁沂就带着唐欢,埋伏在那几个人放学的路上,等他们经过时,从后面赶上去用棒子将他们撂翻了。他当时只觉得无比震惊,一点也不能想象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男孩子,竟是个打架那么狠的角色。
直到他们三个后来成了死党,直到他逐渐代替了丁沂,成了唐欢最亲近的人。他对丁沂的印象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那个男生顶着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却依然能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若无其事的念检讨。
第二章
同学聚会直到半夜两点才最后散场。颜暮商是开车过来的,问唐欢住在哪里,回答说住在酒店。
颜暮商隐约想起,唐欢好像告诉过他这次他回来是要来拍电影——怎么也没想到当初那个害羞胆怯的男孩子,如今竟然做了导演。
唐欢是最近几年声名渐响的年轻导演,刚刚老同学一起喝酒的时候就有人笑着问,能不能在他电影里上几个镜头?不要报酬也可以哦。
唐欢轻轻一笑:「可以。但是……」瞄了一眼对方肥肥圆圆的肚皮,他忍着笑说,「你要扮人妖跳肚皮舞。」
「什么?」
「有牺牲才能成就艺术价值——你肯在我片子里牺牲一把,戴假胸穿露脐装跳脱衣舞吗?」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回去的时候,颜暮商开车送唐欢。问丁沂要不要一起走,丁沂摇头说不顺路,他自己叫计程车走。
坐在车上,颜暮商随口问唐欢:「你这次要拍部什么电影?」
「我看中了一篇小说,想改拍成电影。」唐欢头靠在座位靠背上,望着车窗外,「目前还没联系上作者。」
「还没联系上作者你就跑来了?」颜暮商有些诧异,「万一人家不给你拍呢?」
「那就当是重回故乡观光旅游啊。」唐欢无所谓的回答,「反正我也好久没放假了。」
「你的电影准备在这个城市拍吗?」
「嗯。那篇小说里面描写的场景,都和这个城市很相似。」唐欢闭上眼,显然是有些困倦了,「我睡一会儿,到了你叫我。」
颜暮商应了一声,专心开车。
曾经他以为,唐欢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再见他。谁知再见面,云淡风轻的竟然是他。
原来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只是他和丁沂,这么多年,守着那道疤痕竭力装作相安无事,任凭岁月变迁,物是人非,却依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
凌峭坐在客厅看电视,听到大门开锁的声音,立刻跑了过去。
「丁沂……丁沂?」他看着丁沂有些费力的脱下鞋子,使劲揉着额头,马上明白他是喝得有点多了。赶紧伸手将他搀住,往洗手间扶。
「吐一吐,吐出来胃就舒服了。」凌峭拍着他的背,心急的说。
丁沂无力的摇手:「已经吐过了……给我杯水吧。」
凌峭赶紧把他又扶到沙发上坐着,然后走到厨房倒了杯热水。出来后见丁沂歪在沙发上,已经睡过去了。
轻轻叹了口气,凌峭只得弯下腰把他扶起来,搀进房,放到床上。丁沂迷迷糊糊间又醒了过来,半睁着眼看着凌峭:「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凌峭转身走到卫生间洗了条毛巾出来,坐在丁沂床边,轻轻敷在他额角,「我怕你喝多,等你回家。」
「小鬼,学会关心人了啊。」丁沂想笑,胃又难受得慌,只得又闭上眼睛,「我没事,你去睡吧。」
「回来这么晚,电话也没打一个,我很担心你啊!」凌峭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颤抖。
丁沂本想笑着调侃他两句,却在对上那双认真而担忧的眸子时,忽然心里抖了一下。记忆中另一双相似的眼眸浮现在眼前,渐渐混淆了现实和虚幻。
「对不起……」喃喃的吐出亏欠的话语,丁沂的胸口像撕扯般难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凌峭吓一跳,霎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我又不是怪你……我去帮你换条毛巾。」匆匆把丁沂额头上的毛巾取下来,走到洗手间用热水重新洗了洗。忽然想到他去参加同学聚会,应当颜暮商也在,怎么没送丁沂回家呢?明明看他喝成这样,竟然自己开着车回家了!凌峭想着不由动气——哪有这种朋友!
走回丁沂房间,凌峭开口道:「你和颜暮商……」
本来想问你们怎么没一起走,谁知丁沂忽然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刹那间从床上弹了起来:「我和他什么都没……」
剩下的话在看到凌峭瞪大了的双眼,陡然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及时吞了回去。
丁沂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和他……我和他什么都没喝。」
有些尴尬的沉默。
丁沂强迫自己的视线不要闪避,虽然这句蠢到极点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到可笑。
半晌,凌峭笑了笑:「喔,看来颜大哥还有点良心,没有落井下石。」
丁沂长吁一口气,又倒回了床上,闭上了眼睛。凌峭默不作声的关了灯,退出了房间。
凌峭搂着被子坐在床头。
他不想去怀疑,不敢去怀疑。因为颜暮商亲口对他说过,丁沂那么无趣,怎么会合他的胃口。
可是他们两个,从来都闭口不谈以前的往事。凌峭仔细回忆,从他认识颜暮商那天起,就只知道他和丁沂是多年的朋友。他们怎么认识,怎么相交,怎么会将这段不温不火的友情维持了十七年,他们两个没有一个和他说起过。
「我和他什么都没……」
凌峭知道,丁沂原本要说的,绝不是那句「我和他什么都没喝。」
那么惊惶的表情,那么失措的举动。凌峭从未见过丁沂表现出这样脆弱的一面。
他所熟悉的丁沂,虽然有张温和的面孔,骨子里却是骄傲内敛,个性十分强势。他会微笑着拍着他的头开玩笑,但绝不会喝醉酒乱说话。
这是凌峭第一次看到丁沂失控,即使只有那短短的几秒钟。
凌峭将被子扯上来,盖住头。他忽然想起当初颜暮商喜欢上他,向他展开追求时,丁沂说的一句话。
他说:「我并不反对你们交往。但是凌峭,记住凡事要给自己留好余地,不要把所有的感情都押在一个男人身上。」
他一直以为丁沂是提醒他颜暮商曾经很花心。
可是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丁沂那么说,只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颜暮商的过去。那段或许……连他自己也牵扯在内,两个人都不愿意面对的过去。
凌峭开始发抖,每当他害怕,他只会发抖。他喜欢丁沂,不同于对颜暮商的那种感情。不是爱慕,不是崇拜,而是单纯的……喜欢。
他不想伤害他,可他更不想被伤害。最后,凌峭决定,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察觉。
对不起,丁沂。
他在心里小小声的说,我是真的,想要抓紧这次的幸福。就算你和颜暮商过去真的发生过什么事情,那也是过去了。
是的,那也已经是过去了。
最后,他自我催眠般的重复着这句话,安静的睡了。
***
丁沂第二天醒来,唯一的感觉是宿醉的头疼。捂着额头叹气,昨晚真是醉得不轻,这些年出入各种场合,酒席上觥筹交错,不是没喝多过,但是会喝到几乎认错人说错话,还是第一次。
房门被拍得震天响:「丁沂,猪!再不起来老娘进来鍁被子了!」
是他老姐丁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