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长流不断,阿冲坠水的那一瞬间的影子在玉华心头永远刻下了,永远永远刻下了!阿冲的血写在水面上,成了一幅画,被溪水带向了远方,那也是玉华的心。
“阿冲死了!阿冲死了——不!阿冲怎么会死?阿冲……”
玉华在被屈老师救上岸来时,浑身湿漉漉地,嘴里不停地嗫嚅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瀑布般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像一朵被暴风雨摧残过的玉兰花。脸更白了,也更莹洁,更透明。
老屈头扶了玉华,面对着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和一双无神而又迷茫地眼睛。他们谁都看清了对方是谁,就那样互相对峙着。他们就那样僵持着半分钟之久,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玉华面对着马苛,似在意料之中,她终于向他喊了一声:
“马——苛!这是屈老师,你刚才也敢开枪打他?”
马苛一怔,随着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别过来!你们谁也别想抓我回去的,别想!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你们别过来!同样的吼声,老屈头曾听过,那是护林老头坠崖前的吼声。但护林老头吼得威风凛凛,而马苛吼得惊惶失措。
“你一人躲在那儿干吗,马苛同学?”显然老屈头不明白学校曾发生过什么。
“你们为什么要来追我?我不是非要这样,是他们逼得我不得不这样。”马苛无可奈何地绝望地喊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晋玉华同学?”屈老师问。
玉华道:“屈老师,你几天不在学校了吗?马木提江死了,张小强死了,阿琼最后也死在医院手术台上了!都是他干的!”
“啊……”屈老师一时惊得不知说什么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马苛这时也着实吃了惊,结巴着道:“晋玉华,你……你不要乱说,我只打了马木提江一个的,别人怎么会……”
“你的那一枪打穿了马木提江的脑袋,洞穿了张小强的身体,子弹最后留在了阿琼的肝里。他们的血浆、脑髓溅了同学们满身都是,整个教室都被染红了!我知道只有阿冲能找到你,可你竟也连它都打死了!你不要再铤而走险了好不好,你跟我回去吧,跟了我和屈老师回去吧!”
屈老师听到这儿,才对整个事态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他不敢相信这事竟会发生在一所中学校园里。这太不可思议了啊!可眼下明明白白就在眼前,凶手马苛正在负案逃跑!这娃娃平时虽说有些任性和乖张,但大体上还是很听话的呀,他一惯表现积极,老师说什么他从来都是第一个表示赞成的,他是班里的骨干分子,优秀团员啊。他杀人,这怎么可能呢?
老屈头想得很多,马苛还在大声吼着:“晋玉华,屈老师,你们回去吧,我不伤害你们,你们不要说看见我了。我是不会上他们的当的,他们早已发动了全县的部队在搜捕我,当我不知道?”
屈老师说:“马苛,你的父母正在四处找你,你这样一个人在大山里走,山里有野兽,有蟒蛇,有雪豹,有秃鹫……有许许多多的凶禽猛兽,很危险的呀!来,娃娃,把枪给我,快跟了我和晋玉华回去吧!”
他说着,就要向马苛走去。马苛吼道:
“站住!你别过来!再过来一步我就开枪打死你!”
屈老师说:“你为什么要拿枪打人呢?你和谁有仇吗,我的娃娃。有什么事多和大人们、多和老师商量不好吗?”
“我本来不想打死谁的……我只是一时气极了……我好怕!呜呜——”马苛说着说着,放声哭了起来。
玉华道:“马苛,你跟了我和屈老师回去吧。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不是抓你的,他们都和我一样,是在找你回去,怕你一个人在大山里出事,这儿有野兽的。好多同学听说你一个人跑进了深山,几天不睡觉不吃饭,非要进山来找你回去,老师们劝都劝不住。还有阿芳,阿芳听说你出了事,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成天哭哭啼啼的。”
“阿芳——”马苛听了,嚎啕着,哭得更响了!玉华又说:
“你哭什么!你不但打死了马木提江他们三个,你刚才又打死了阿冲。你多狠毒啊!可是全校老师同学如今都来找你一个人,大家并没有要对你怎么样,只要你回到学校去,有了错误改了就好了。可你倒好,只顾自己躲到这种鬼地方来!还记得那一次吗?你打了阿芳,阿芳就不停地骂你,说你连狗不如。我看你真的连狗不如啊!你对同学们就没有一点感情?你为什么要出卖同学呢?梅老师说过,告密的人最可耻,最下贱!肖伟臣抢你的笔记本,你为什么不给她,你还往她的衣服里倒墨水。马木提江其实对你也不是总是过不去的,许多时候他还是维护你的。他在背后也说过你的好话,说你其实对朋友还是讲义气的。只是脾气不好,爱出风头,言行不一致,喜欢向‘九斤老太’那样的人讨好……你为什么要打死阿冲?那一次,你拿一块大石头要打阿芳的头,阿冲走上来死死地咬住了你的衣裳,不让你打她。你哭了,紧紧地抱住了阿冲的头,说你自己不是人。你有时候也知道自己的一些作法不好,可有人就是赞赏甚至表扬你这种行为,才使你越陷越深的!阿冲死了,是你打死的,就在刚才!你开枪呀,再开一枪,干脆连我也打死算了!你开啊?”
“阿——冲——阿——芳!”马苛在小屋内歇斯底里地狂叫着。“我怎么不去老山前线啊!我要去为国捐躯,我要死,我死了算了!‘叭叭叭——’”
他将枪口对准天空乱放一气。子弹从小木屋的顶部穿透出去,枪声震憾着山野,震憾着空旷的深山峡谷,引起一阵阵经久不息的回响。
“就你这个样子,还当什么为国捐躯的英雄,狗熊都不如!”晋玉华一边说,一边毅然挣脱老屈头的搀扶,向小屋走去,“你若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该自己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就该跟了我和屈老师回去,自己去向学校,向所有人说清楚这件事。”
“晋玉华你别说了好不好?我知道我错了,可我没有办法,我怕……”马苛眼看着早已走到小木屋门外的玉华,“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不敌视我,不将我当坏人看,那多好啊!”
玉华全身湿漉漉地站着,呆呆地看着他,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淌在她的美丽容颜上。好一会儿,她才像一位大姐姐哄着自己的弟弟一样柔声说道:
“马苛,他们不会的,明白真相的人都不会的。你相信我吧,我们一块儿回去好吧!你出来……”
谷底没一丝儿风,早看不见沉落的残阳,只有一轮新月悬挂在天际。
新月明澈纯净,无一点儿杂质,只是光明少了些。但她已能照亮迷途中人们回家的路。
第十三章(1)
玉华答应马苛的要求,不将他交给任何追捕他的人。
她在老屈头的协助下陪了马苛回到了城里。凌晨七点了,这儿冬天天亮时间是北京时间九点左右。夜深沉沉的,她领了马苛敲开了梅兰老师的住处。她将九死一生的马苛交给梅兰老师,让梅兰老师照顾他,她最相信的当然只有梅兰。梅兰决定暂且为他安置一夜,余事再慢慢商量。
玉华和梅兰讲了找到马苛的全部经过。最后悲怆地说:
“我始终不明白,那屈老师怎么会突然来到那里的呢?若不是他来,阿冲可能不会死。它是为了救他,硬是为他挡住了那一枪的!”
她是不可能知道,老屈头对他的老朋友护林老头的那一份情感。可梅兰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对于老人来说,那座深谷中的小木屋,是他永远斩不断的思念。
小木屋在两座大山的夹谷底,山背后的另一面,是常年奔腾不息的喀拉喀什河。激流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林海。小木屋全部为木质结构,合抱粗的云杉,被砍成一条条的,就那样拼搭起来。屋顶也是杉皮盖的。小屋的正面有一条通向谷口的小路,另外三面长着密密丛丛的红柳。红柳一侧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流中层层叠叠的大小卵石,上面长满了一层厚厚的苔藓,绿得流油。
还是护林老头在世的时候,这儿曾经是一处深山中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那时候红红火火的,热闹极了。大山里的猎手们,天天都来这儿聚会,小屋中火塘的火昼夜不灭,笑语喧哗。在东江上游的千山万壑之中,护林老头是一个极受人尊敬的人物。山里狩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两人以上的枪手围猎,无论打到什么,都是要平分的,而猎手只能独自享有猎物的头。平时围猎,猎人们打到了什么野猪、羚牛、獐子、麂子等,都是抬到护林老头的小屋前,由护林老头主持公道,按人头分配。大山的子民,心胸如山一样宽厚,猎户们从来任凭老头裁断,不会有丝毫的反对意见。有时候,猎物太小,人多时分不过来,比如一只野兔,一只山鸡,一只地鼠什么的,猎人们就拿到护林老头家来,由那黄脸山婆子亮一手拿手好技,做成美味佳肴,于是就人人推金山倒玉柱,抬出自家酿造的苞谷土酒,一醉方休。
自从护林老头为了那一只雪花般洁白的茸毛猿猴以身殉职后,小屋从此清冷了!仿佛担心惊扰了老人的英灵似地,山民们每当经过这个山谷,都故意远远地绕道而走。谁也不愿再来到这个峡谷中的小屋,哪怕是看上一眼。昔日的辉煌,遑成今日的清冷和凄凉。人们的心头,许是逐渐地淡忘了吧。
不过,也有人永远放不下这个小屋,对他们而言,小屋,那是一段永难割舍的记忆,沉重的记忆。他们就是那位黄脸山婆子和她的两个儿子,当然还有老屈头。每当老人的忌日,或是传统清明时节,老屈头都要带上黄脸山婆子,率领着一对儿子,来到这深山峡谷中,诚心祭奠护林老头。
护林老头殉难的地方很远也很高,他的遗体长眠在一个非常偏远的高山之巅,一般人难以到达,猎人们也从不对黄脸山婆子提及。小屋中的一切家什、被褥、衣物,还有皮毛、山货等等,当初全都堆放在小屋前的一个土坑里焚烧了的。那儿被当成了护林老头的坟茔,成了老屈头和黄脸山婆子们唯一寄托哀思的地方。他们一般都在那儿祭奠护林老头的灵魂,烧几堆纸钱,洒两杯清酒,让两个儿子作几个揖,磕几个响头。
不过,老屈头是知道护林老头长眠的地方的。护林老头是大前年的深秋里殉难的,今年是殉难的第三个年头。老屈头记着他的忌日,还隔三天,他就做起进山的准备了。今年他不想带了老婆孩子们一同去,他要一个人去好好地与护林老头叙一叙。那天他按排人为他打理好自己的课程,向教务处申主任请了假,起了个大清早,对老伴儿说一声“山里有个朋友寻我有事的,要到大后天早上或中午才能回来”就走了。黄脸山婆子很理解地点点头,背过身去抹眼泪去了!她当然明白老头子是心痛她和孩子,不再让她和孩子去爬那高山峡谷的羊肠小道了。如今孩子要上课,自然抽不出时间,而她这一段也不是太利索。上回护林老头的忌辰,为了去祭奠他,她还在半路摔了一跤,回来躺了十几好天的。
老屈头一个人走进了沉默的大山,在小屋中独自一个人喝着酒,那小桌子上当然摆着另一副杯筷的,是为老酒友护林老头留的。整整两天两夜,他就那样和那位亡灵喝着。火塘里烧着杂木,墙壁上点了松明子,他时而喃喃自语着,似在和护林老头对话;时而放声嚎啕。第三天,他来到护林老头最后一声呐喊的悬崖顶上,在那座小小坟丘前点上三柱香,摆了两碟小菜,又拿出那两只当年他二人喝酒用过的小酒杯,全都斟满了。就见他嘴里喃喃念叨一番,自己端了一杯,去另外一杯碰了,自己先干,回头又将那另外一杯淋在了坟丘之上……
老屈头与那坟中的亡人一直喝到日头西坠,上弦的月儿上了东山,直至那皮囊中的酒全都喝完了,他才起身返回,往峡谷中的小屋走去。
傍晚的清风朗朗,老屈头乘着醉意,信步下山。他万万想不到在小屋前会遇到那样惊心动魄一幕。使他如梦初醒更难以相信的是,在他离开学校的三天中,会发生那样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
人啊,怎么会这样生在福中不知福?他们图什么,谁把这世界瞎搅合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老右派、老书呆子,也许他永远不可能理解了!
※※※
夜幕又降临了,马苛仍在梅兰的床上睡着。
他已睡了一整天——这是三四天以来唯一舒适安心的一觉!玉华和梅兰静静地守候着,他们一直没离开过马苛,更不敢睡。他们在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该如何处理这个杀了人的马苛呢!
将他交给学校,交给公安局?不!那样以来,马苛小命绝对完了!许多报仇心切的人们,正等着抓到马苛凌迟处死呢!而且,玉华和马苛当初曾有过约定的,不将他交给有关当局。她不能这么快就违背她的诺言。
按着梅兰的建议,玉华悄悄往雷平在文化馆的画室里来找马丹。
马丹这几天因为哥哥出事,心情焦虑,一张高尔基石膏像画了三天仍然没有形体,只有几根辅助线条拉成的几何块面。人家另外几名学生早将这张作业完成得差不多了。离一年一度的艺术院校招生考试只差几个月了,雷平为他们着急,正让马丹开夜车画石膏像。
玉华见了雷平老师,不敢讲有关马苛的情况,她只说有一点小事要马丹帮忙的。她们从文化馆出来时,雷平还一再叮嘱马丹去去赶快就回来,明天他要上新课了,马丹今晚上一定要将这张素描画完的。
他不知道玉华来叫马丹,就是为了失踪已经几天的马苛的事。
可是,令雷平大吃一惊的是,当马丹再次出现在画室门口的夜幕中时,她的身后可怜兮兮骇然立着正被四处通缉的马苛的身影!是马丹坚决要将哥哥马苛带到雷老师处的,她对雷老师充满了信赖,请雷老师为他们想办法。
此时的马苛,脸色纸白,头发乱蓬蓬的,眼窝凹陷,目光灰暗,全身哆嗦着。雷平一见马苛那种样子,如一只遍体鳞伤,被人追得无处藏身的可怜蟋蟀,心顿时就揪得紧了!
天哪!这个马苛!
第十三章(2)
雷平忘不了那一次在沙海子水库北岸,他和马苛的那一场冲突!事后,他从马苛的嘴里知道,马苛是因为听了刘福昌的话,而来寻他滋事的。
当时,马苛火冒三丈地气冲冲来到现场,不问青红皂白,一声怒吼,冲上前去对准雷平的后脑勺处就是一拳!雷平正同马丹说话,见马丹一脸的潮红,知道她的心事,正要将她往外推去。冷不防背后一声吼叫,就听见一阵冷风吹过,暗道一声不好,知道有人袭来。从小训练有素的雷平,顿时全身一紧,将身子往外侧一偏,就地一个翻滚,拉了马丹跳将起来。
雷平定睛一看,原来却是学生马苛,放下心来,忍不住笑道:“马苛,开什么玩笑!若不是雷老师躲得快点,你这一拳只怕让人长出老大一个包来啊?”
“什么长包,长一个包便宜你了。只怕要你开个瓢!”马苛红了眼恨恨地道,“我告诉你姓雷的,别人怕你我不怕你。有我在,你永远别想打我妹妹的主意,其实我爸早就对你不放心了,今天我就亲眼看见了,你果然是人们传说的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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