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再多看着她,即使是再多几天也好,但是,几天之后仍得面对离别。想到这里,他一咬牙。「不了,入冬前,我就得赶到包头去。」
「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着面了?」桔梗幽幽地问。
「应该……再也见不着了。」祥子怅然地回答。
此去一别,他在汉、蒙边境,她却在富饶的济南,他要在包头做买卖,她则会为人妇、为人母,从此之后,两人都得各行其路,再无相见之日了。他们原该是没有交集的,偶然同行了一段路后,缘分也就该尽了。
「妳去睡吧!妳的病才刚好,身子还很弱,不能再受风寒。」他赶她进屋。
「你呢?」
「我再待会儿,把这壶酒喝完。」
她进屋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屏息地听着屋外的动静,整整听了一夜,她知道他终究没有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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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济南城里的大街,街道上有各种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祥子一路走着,记得桔梗说过,她大舅就住城东区,说是天富总号赵家,无人不识。
他不想走得太快,甚至下意识地越走越慢,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他停下了脚步,一股怅然若失的空虚感益发扼紧了他。
再过去,就是济南城里富户聚集的城东区了,放眼望去,高墙宅门显得十分气派,门前的镇宅石狮高大威猛,楼阁高耸入云。
随着步伐向前迈进,他的心头也越来越沉重,桔梗……和她同行的路就到这里了。
对,只要再多走一段路,她就不用再奔波劳累,不用再随他餐风露宿。她越见消瘦的身子,可以在这楼阁高榭里,用锦衣玉食滋养呵护着,用一干奴仆小心伺候着,不久她就又会出落得像朵盛放的桃花了。
对,只要再多走一步,再一步……
「这位爷,你的气色看来不怎么好,进来小店喝个茶歇会儿,包你神清气爽、精神百倍。本店有上好的乌龙茶、毛尖、花茶,还有白干,女儿红、绍兴酒,包你满意。」
脚步不由自主地踏进了茶楼,喝着伙计倒的茶水,是今年刚采的新茶,芳醇润喉,但祥子食不知味,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茶馆里什么人都有,其中一群人的谈论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天富总号的赵老爷在找他的侄女,只要能够提供消息,就有五百两银子可拿。」
「五百两?真的吗?但谁知道他侄女长什么样子?」
「那可是个大美人,现在城里贴着不少告示,上头就有她的画像。」
他全身剧颤,茶水都溢了出来,一口气奔了出去,直往城里张贴告示的地方跑,那里正围满了人。
墙上贴着桔梗的画像,她娉娉婷婷,正对他盈盈浅笑。画像里的她穿著一袭雪白裘衣,发际的翠玉钗、金步摇装饰得她美丽非凡,这才是她原来的面貌,一个长在江南水乡的深宅大院里的樊家小姐。
他蹲在墙角,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画像,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
祥子走回城东赵家门前,看着眼前的宅院,高大的院墙内有无数的仆役,有精致典雅的庭园,有川流不息的达官显要,有厨子精心烹调的佳肴美味……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豪富之家。
他猛地大吼一声,雄浑的声音震动了四方,路人纷纷侧目尖叫。
他转身开始狂奔,穿过市集、穿过丽水桥、穿过城隍庙、冲出城门,一路跑着,跑得胸腔都快爆开了,他还是拔腿狂奔着,希望能就此一路跑到天涯海角。
直到接近了城外的那间小农舍,他才放慢速度,慢慢地走进小院里,院子里响起了几声狗叫,却不像他的心跳那般疯狂,只显得宁静安详。
桔梗正坐在井边,努力地搓洗着他的衣服,一张小脸专心一致地搓揉着那件沾满尘土的粗布衣裳,背后的树枝上晾着几件她已洗好的衣服,他的布衫、单衣、褂子正迎风招展……
他的眼里有些模糊了,热腾腾的酸意直窜鼻尖,她看来像是平凡的村妇,细心地洗着她男人的衣服,一切看来这么自然、这么平凡、这么幸福。在这农舍小院里,她是他的媳妇,是他的女人……
这是梦吗?那他但愿永远不要醒……
桔梗抬头要晾刚洗好的衣服时,却见到祥子就站在她前面,让她吓了一大跳。他的样子看来有些可怕,满头满脸的汗水,一袭蓝布衫湿得可以拧出水来,而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目光里交织着痛苦和绝望,复杂得令人心悸。
「你怎么了?闷不吭声的吓了我一跳,怎么跑得这么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有些着慌地问。
「没……没什么,外面天热,跑了一段路。」他强自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妳怎么……在洗衣服?」
她的娇颜染上几抹红霞,羞赧地笑了笑。「一路上衣服都穿脏了,刚好……也没事,就……洗了洗,我……不太会洗,你……你别嫌弃……」
衣服湿答答地滴着水,歪七扭八的横披着,末洗的衣服零乱地躺在木盆里,生平第一次洗衣服,她洗得很狼狈,青葱玉指已是红通通的。
「不……不会、不会。」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这一辈子闯荡过大江南北,餐风露宿,什么苦他都吃过了。堂堂男儿志在四方,早些年这样的飘荡,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这几年,一种孤独如影随形地伴着他,尤其在孤身一人时,那滋味更加浓郁。他不曾和哪个姑娘儿女情长过,多年的准备就为了在包头大展手脚。
但是,现下一个女子为他洗衣,只为了他一人这么做,让他在此时尝到了幸福的滋味,甜甜的、浓浓的,那莫名的空虚感被充满了、被填饱了。原来,他想要一个家,想要眼前这个盈盈浅笑的姑娘。
看到他眼里的茫然和震惊,她仍有些羞涩。「我不会洗衣服,是王嬷嬷教我的。」
「妳洗得很好。」
他心里涌上感动,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却激动得想嚎啕大哭。
她仍是羞涩,不好意思承认,当她看到他穿著这么破旧的衣服时,她只觉得心疼不舍。
「你去城里有没有打探到我大舅的消息?城里是不是有间天富总号?」
祥子高大的身躯僵硬了一下,眼睛回避着她的目光。「没有,没找到这家铺子。」
一连串的谎言从他的嘴里不假思索地流泄了出来。「听说……在两年前有,但是已经撤掉很久了,至于妳大舅,听说已经举家南迁,现在不知去向了。」
在这一刻,他违背了自己一向坚守的道德良心,自私地诓骗了她,只怕她走进那深宅大院里,从此他将连她的背影都见不着了。为了这点儿私心,他知道,他会坠入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走了?」桔梗显得有些惊讶。「怎么会走了……」
他咬着牙,良心像是被虫啃囓着,愧疚感排山倒海而来,但讲出去的话却怎么也收不回来。
「是,听说……听说他们往江南去了。」
她更诧异了。「怎么从来没听大舅说过这事。」
「可能……可能他们为了某种原因去了某个地方,才会断了音讯……也或者是妳恰好错过了他捎来的消息。」他有些忐忑地继续编织理由。
「是吗?」
谎言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有罪,罪在欺骗她的信任。
她没再多说什么,没有他想象中的震惊不信,也没多问些什么,她甚至显得很平静。
这晚,两人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后,就上床睡了。照例,她睡在内屋,而他守在外厅,他枕着双臂,失神地看着茅草房顶,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祥子被屋外的鸡啼声给吵醒了,他起身到屋外洗了把脸,这才注意到窄小的房屋里没有其它的声响。
「桔梗?」他试探地轻唤着。
响应他的是一室的静默,他的心陡地狂跳了起来。
冲进屋内里里外外翻找了一趟,都没有瞧见她的身影,被褥已折叠整齐,床上也已经没有余温。
屋里屋外转了好几趟,确定真的没看见她的身影,祥子立刻飞快地跑去找王老爹。
「老爹,你们……你们有没有看到桔梗?」他快急疯了。
老夫妻被他的急迫给吓了一跳。「好象……好象一早看到那姑娘出去了。」
她出去了?
马匹也不见了,他颓然地靠着墙滑坐了下来。
昨儿个在城里见到的告示更像块沉重的巨石般压迫着他,她是不是去投靠她的大舅了?不再餐风露宿、不再浪迹天涯,她走了,就要远远地离开他的生命。
他双手掩面,饶是铁铮铮的汉子也下免痛不欲生。
她的身体才刚好,需要好好的休养。她是小姐,是天,而他是奴才,是地,他在妄想些什么,癞虾蟆还妄想吃天鹅肉吗?
凄凄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看到桌上她为他备好的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又发现她的衣物、行李都还在,他才强捺住仓皇不安的心。或许,她只是出去一下子,只是一下子而已,等会儿就会回来了。
从早晨一直到晌午,他就呆坐在门前,翘首望着前方婉蜒的黄土小路。她就是从这里离开的,会不会也从这里回来?
晌午过后,日影又渐渐地西移了,天空渐渐染上了夕阳绚丽的色彩。
他不吃、不喝、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感受着心里宛如被刨了一个大洞,空空荡荡地不着边际,汩汩地淌着血,他就像个踏进棺材一半的人,只剩下一口气悬着。
季祥啊季祥,你在妄想什么?想她还会回来?想她不去过大小姐的生活,反而跟你这个粗人闯荡天涯?你以为那玉人儿似的千金小姐会……会纡尊降贵地跟了你?你别痴人说梦了!
天边倦鸟归巢了,火红的夕阳渐渐沉入西山,天边只剩几抹余晖照着这空旷的大地,像卸了妆的妇人,只剩下黯淡的倦意。
一阵达达的马蹄声从远方渐渐传来,这声音振奋了他,像一股清泉注入了干涸的枯塘,让他找到了一线希望。蹄声越来越近,马背上窈窕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从落日的方向朝他走来,发梢、背上、肩上仍有灿烂的金光妆点着。
咚!咚!咚!他的心重新开始跳动了。
当马儿走到他的眼前,那熟悉的人儿也映入眼帘,细长如柳的黛眉、一双晶光灿烂的水眸,玫瑰色泽的柔软唇瓣微微扬起,正对着他盈盈一笑。桔梗翻身下马后,从马鞍上的袋子里拿出东西来。
「这几天下来,我们也没吃到什么好东西,所以,我去城镇里买了些牛肉和烧鸭,还给你打了两斤酒,你等会儿可别喝多了。」柔柔软软的嗓音在他跟前响起。
他想动,他想笑,他想站起来,他想开口说话,但身体却僵硬得像石头,自己都奇怪为什么他连动也动不了。
「今早,我看你睡得沉,就没有吵你,自己去城里走了一天,买了不少的东西。你说的对,这里南方来的东西贵得吓人,要是咱们没丢了那车货,可以赚上一大笔呢!」
「咱们」,她说的是「咱们」!
她奇怪地看着祥子仍僵坐在屋前石阶上,渴望、焦灼、难以置信、激动等各种情绪交织在脸上,霎时间,他脸上的凄惶让她软了心。
「怎么了?」她柔声问道。
「妳……妳没走?」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今天的第三句话,声音粗嗄沙哑。
「我不是说了吗?我到城里去了一趟。」
「妳……妳又回来了。」他兀自喃喃地道。
桔梗眨了眨眼。「当然,我不该回来吗?」
「不是……不是……哎,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他越急,舌头就越像打了结,又高兴又激动地难以成句。
「傻瓜!」她的声音又柔了几分。「快帮我把东西搬进屋里吧!」
他能笑了,能动了,看到她,他像重新活了过来,力气也回复了。祥子咧开笑脸,帮她卸下马背上的货物,桔梗采购了不少路上所需的食物和衣物,他们身上的东西在遇到那群土匪后,几乎全被洗劫一空,身上除了典当了她玉镯换来的五百两银子外,再没有其它东西了。
「你什么都没吃?」她诧异地问。只见一桌的清粥小菜,仍保持着她出门时的样子。
他这才想起,一整天他就坐在门口,连动都没有动过。「我……忘了。」
她有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纤丽的身影忙着将食物重新热过、摆好。
他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她。「妳怎么去了那么久?」
「昨晚睡不着,今早天还没亮就出门了,本以为晌午就能回来,谁知我迷路了,该走南城门回来的,却走去了北城门,多绕了不少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妳……妳在城里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他忐忑不安,一颗心提到了喉头。
她仍是一脸的灿烂笑意。「没有啊!倒是发现这里的毛皮比杭州便宜太多了。」
她的眸子清澈明亮,不像有假。他松了一口气,心里的罪恶感稍稍淡了些,或许冥冥中注定她和他的缘分未断啊!
「快吃吧!你一定饿坏了。」她忙着为他夹菜,又替他倒满了一大碗酒。
他咧着嘴笑,心里一痛快,便仰头灌下了一碗酒,说不出的欢畅快乐,终于有了食欲,张嘴便囫囵吞下不少的菜。
她只是微笑,体贴地为他斟满一碗又一碗的酒。
他又灌了一口酒,颇有藉酒壮胆之意。「妳……妳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想,我大舅既然不在这儿了,我留在济南也没有用了。」她有些失落地说。
一时间,他又开始感到矛盾,懊悔着不该骗她,让她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却又扑了个空。
她低叹一声,眉宇间染上愁色。「天地之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处。」
「妳……」和我一起走吧!
「我想,我还是回杭州吧!」她幽幽地道:「或许是命吧!我注定该嫁进沉家的,我认命了。」
他浑身血液瞬间凝结,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翻腾。
「妳和我去包头。」这话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妳和我走,我不会让妳受苦,我……我们一起做生意,妳出了本金,妳是东家,妳不要嫁到沉家!不要回杭州!」
他急得满头大汗,一连串语无伦次的话乱七八糟地说出来。「我……妳别回去吧!我不会欺负妳……啊……瞧我这笨嘴。」
他恨不得一拳打昏自己。「妳是千金小姐,我是个大粗人,妳……妳没地方去的话,就和我一起走吧!」
「……」桔梗没吭声。
「我不会讲话,我没念过书,我的嘴巴笨,我是个粗人,讲话不会拐弯抹角的,妳……」
妳跟了我吧!我会好好对妳,这话如鱼刺梗在喉头,咽不下去,却也吐不出来。
她眼睫轻颤,半掩的目光里看不出她的情绪,他急得满头大汗,汗湿了背脊。
久久之后,她才侵吞吞地道:「我也没有去过蒙古,不知道你口中的包头是怎么样的,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去了……」
「好好好,那和我一起走。」他点头如捣蒜。
「但是,我怕麻烦了你……」好生迟疑的语气。
「不会不会,妳吃得比一只小鸟还少,我养得起妳。
话毕,见她俏脸微红,他才惊觉自己讲了什么,一张黝黑的脸也涨得通红。「我……哎,我……我……」
他我我我了老半天,也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瞧着他那副呆样,她噗哧一笑,娇媚的神态又让他看痴了。
「好不好?」他忐忑地问。
「你不嫌我碍手碍脚的话,那我就和你一起走吧!」她笑着响应。
「不嫌不嫌……」他讲得又急又快,一颗心高兴得快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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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告别王老爹夫妇后,他们两人又踏上了旅程,马蹄踏着轻快的脚步,一路往包头走去。
「秋天以前,我们就可以赶到包头了。」
祥子指了指前方。「那里就是杀虎口了。」
注意到他语气里的不寻常,桔梗极目四望,只见黄土飞扬,眼前地势崎岖,气势不凡。
「这里是长城的一道关隘,也是去包头的必经之路,有一首民谣唱的就是这里。」
「你唱给我听。」她柔声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