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寅年寅时。”
“为了给婴儿沐浴,冈崎特意准备了酒谷井里的水,但正要去取时,松平村竟然送来了六所明神的神井之水……”
“哦。”
“由此可见,大家多么期待这位公子的出生啊。脐带是酒井雅乐助斩断的,石川安艺守为孩子拉弓。广忠大人也非常高兴,特意跑到娩室外,想听一听孩子的第一声啼哭。”缝殿助和忠政的眼圈都开始湿润。只有忠近仍旧正襟危坐。
“啊……这……是谁前来报信?”
“百合。百合奉小姐之命……对了主公,还有一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祥瑞之兆。”
“什么,快说!别让我着急。”
“此事嘛……”缝殿助敞开胸,将一双结实的大手放在膝盖上,再次嘿嘿笑了起来。“主公,您可知凤来寺?”
“怎会不知?我亦曾送去过请愿文,祈求神佛能够赐我一个男儿。”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小姐也去祈过愿。在生产的那天晚上,据说是百合前去替小姐祈福。不知何时,缝殿助已经坐到忠政枕边,抬头盯着他。似乎只有这个宠臣能够明白忠政心中所想。
看到缝殿助比自己还高兴的样子,忠政既着急又高兴:“百合在凤来寺听到孩子顺利降生的消息,便马上赶到了刈谷,是吗?”
“正是——这也是小姐的吩咐。可是,昨晚,由于冈崎提前向凤来寺传达了孩子即将出生的消息,住持和寺院众僧便一起到佛堂祈祷母子平安,却忽然发现寺中一尊佛像不见了。”
“佛像不见了?”
“呵阿,主公您也觉得不可思议吧。不仅凤来寺,据说现在从城中到菅生村一带,处处都流传着这样的传闻。”
“是佛像被盗了?这有何可高兴的?”
“不是被盗,是凭空消失了。”缝殿助急道,“失去的那尊佛像,既不是著名的十二佛像中的第一位释迦如来,也非第二位金刚菩萨……”
“哎,你好啰嗦!到底是哪一尊佛像?”
“这……是第三尊,虎神,普贤菩萨真达罗大将。这位真达罗大将原本是手持降伏诸恶的神虎杵的普贤菩萨。普贤菩萨在诸佛菩萨当中智慧第一,他法体遍满,断绝诸惑,接近极圣的境界。”
“哦。”
“阿弥陀如来的第八王子,这位体现真理和定行的虎神,在寅年寅时突然消失,与此同时,冈崎城诞生了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公子。”忠政木然地看着缝殿助不停翕动的嘴唇。缝殿助似乎对他的沉着不满,道:“主公,凤来寺的僧人常说,这位菩萨能神通变现一切普显,示现方便度身的三十三身、十九说法,能够随意现神身,自在护法说教。因此,他并无固相,想出现时便会自在变幻成各种模样现身于世上。传言说,菩萨肯定是转世到了冈崎城,希望能够通过这次转世,拯救此乱世……”
“等等,等等,这些都是谁说的?”
“是百合将这些在民间迅速流传开来的传言告诉我的。”
“什么?这些说法迅速传遍民间?”
忠政谨慎地低着头,道:“这下可有麻烦了。”
“主公是什么意思?冈崎人都因这个传闻而大为振奋呢。”
“所以会引起麻烦。”忠政突然皱起眉头,道,“不知是谁的主意,浅薄无知!要是乡野之人将此话告诉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士,怎么办?你去告诉百合,休要再提此事!”
缝殿助显然有些不服,张嘴看着忠政。
见缝殿助沉默不语,一旁的忠近有些忍不住了。“姐姐生下男孩,并且伴随着不可思议的瑞兆,为何不能提及呢?”年轻的忠近对达个奇迹兴味十足。
忠政一脸苦相地摇了摇头:“这种想法太浅薄——你们认为佛像真的会自己消失?”
“但正因为消失了,才奇怪……”
“不可简单下结论。佛像从佛堂里消失,有几种可能,你们不妨猜上一猜。”
“主公,您真扫兴。”
“对。这世间原本并无那么多有趣的事。第一种可能,有人偷了去。第二,有人试图散布这种谣言,派人偷了佛像。第三,凤来寺有爱拍马屁的和尚,以此向松平家献媚。”
缝殿助沉闷地“嗯”了一声。仔细想想,的确如此,可是他好不容易生起的狂喜就这样被浇灭了。
“我明白你们的喜悦心情。如果关于这个孩子是普贤菩萨转世的谣言散布开来,以至人人都信以为真,最后又当如何?”
“那不是很好吗?百姓早就厌倦了战争,他们在等待奇迹的发生。”
“真是头脑简单!如果连孩子也相信了这个谣传,那就埋下了更深的祸根。你们想想,如果世人都深信这个传言,本人也相信自己是菩萨转世,但那个被偷走的佛像突然又冒了出来,该如何是好?”
缝殿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的确事关重大。“要是这样的话……”他说道,“如果佛像被发现,就必须把它毁掉……”
“不可!”忠政再次摆了摆手,“这种小伎俩只会招来佛祖的惩罚。若是第二种情况,即有人想到了这个浅薄的点子,让人偷走了佛像,说孩子是菩萨转世,孩子去世以后,佛像理应回到佛堂。但若孩子活到八十岁甚至九十岁,谁去将这尊佛像放回佛堂呢?若是第三种情况,那种因马屁的献媚而津津乐道的家族肯定不会长久。你认真告诉百合,就说我们对此传闻大感意外。生下男孩本身已是一件大喜事,足够了。”忠政笑了起来。“这样,我黄泉路上就有一份好礼。我可以带着它到那个世界,拍着清康的肩膀,对他说:‘不管我们是敌是友,如今有了同一个孙儿。’哈哈哈哈哈,忠近,你速去告诉下野守,让他马上派使者前往冈崎道贺。”在缝殿助的帮扶下,忠政又一脸满足地躺下了。
第十二章 嫡庶之别
天文十二年大年初一,人们在前庭贺年的同时,也祝贺公子的诞生。昨日下了薄薄的一层雪,城里的人纷纷传扬此乃一场瑞雪。
同样是娩室,於大在风吕谷的娩室宽敞明亮,阳光和煦。但阿久的娩室却移到长屋尽头处一个侍女的房间。阴冷的屋子令人心酸。两天来无人探望。只有侍女阿万陪伴左右,吹着锅底下的炭火。
“听说公子继承了祖父的乳名,城主决定在过七日时赐名为竹千代。”阿万吹着锅底下的炭火,快言快语道:“勘六公子出生时,城主还特意前来探望呢。”
阿久夫人并不说话,只是看着煞白的窗纸,不时发出微弱的叹息。
“须贺嬷嬷在走廊里告诉大久保大人,说公子生于寅年寅时,是普贤菩萨的化身。听了这话,大久保甚四郎说,哎呀,这天下就是我们松平家的啦!然后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地跑了出去……若说寅年寅时,夫人您的公子也是在同一时间出生的。哪一个是真正的普贤菩萨还不知道呢。”
阿久夫人身旁,躺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他和上房夫人所生的竹千代在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阿久夫人觉得不可思议,又感到十分悲哀。女人之间的斗争竟会到这种地步吗?
“上房夫人就要生了。”阿久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的肚子便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那是年底,腊月二十五日。
二十六日就是寅日,她暗下决心不要在那之前生产。子时过后,阵痛袭来,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父亲松平左近乘正派来的接生婆高兴地大声喊道:“啊,生了,生了,是个男儿,寅日寅时出生的公子啊。”
在接生婆声嘶力竭喊叫的同时,阿久听到了绕城的更夫打更之声,然后便失去了知觉。但在潜意识中,一种胜利的喜悦笼罩着她。然而,当她听说上房夫人也在同时生下一个玉一般的男儿时,她的喜悦悲惨地消失了。
虽说都是男儿,但一个是侧室所生,一个却是正室所生。而且,一个被名为竹千代,这个名字对于松平家具有重大意义,而另一个却在过完七日之后还没有名字。阿久夫人感到委屈。为什么於大不生个小姐呢?为什么两人不错开一个时辰呢?
阿久夫人于二十六日午时听说了凤来寺的奇迹。
在同一时刻生下男婴——仅此已足以让阿久夫人痛苦万分。然而,她又听说松平村的六所明神送来了婴儿沐浴用的神水。於大的婴儿还是普贤菩萨的化身,也不知道是谁在造谣。此后不久,便有人传言阿久所生之子是为侍奉这位尊贵的菩萨化身而跟来的仆人……阿久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她开始高烧,全身痉挛,高烧竟有两日不退。“真是胡说……难道不是同一个父亲吗……”
她本以为广忠听说自己产后不适,即便不亲自前来,起码也会派个人过来瞧瞧。她一直在内心呼唤广忠的到来。但广忠却没有亲来,也未派人过来。整个冈崎城的人都在为上房夫人之子的出生而欢呼…
阿久认为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一切了。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在爱情方面击败了於大,因此并不恨她,但现在,於大突然变成了她的大敌。不仅仅是於大,那个被於大美色所迷的负心人也让她感到心痛。
“夫人,粥好了。”阿万端着热气腾腾的粥碗,来到阿久夫人身旁。
阿久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感觉全身血液沸腾,只要一动感情,说不定性命就将这样随着血液流去。“阿万,我还不想吃,先放到一边吧。”
“可是……您要是不吃……”
“我说了,不想吃!”
阿万为难地端着碗,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道:“真令人无法忍受。”
“怎么了?”
“听说酒井大人的下人对须贺嬷嬷说,上房公子出生那一天,端茶送水的那个女人也生了个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
“什么,说我是端茶送水的……”
“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城主的心意,竟然把夫人当成下人。不知道是谁造的谣!”
阿万本想安慰阿久夫人,但阿久夫人却蜷缩成一团,哭了起来。虽然阿万说大家不知城主的心意,但现在的阿久再已无法信任他了。还是个小女子的於大是怎样迷住广忠的呢?阿久不顾阿万惊讶的目光,颤抖着一个劲儿地落泪。
隔扇变得有些黯淡,大概是太阳被乌云遮住了。不知何处传来了歌声,那大概也是在祝贺於大孩子的出生……
过了—会儿,阿久突然睁大眼睛,她感觉出唱歌的是父亲。
今日是大年初三。父亲是否知道他在向城主祝贺新年并祝公子出生时,自己的女儿正在城池一隅独自哭泣呢?
当年,正是忠心耿耿的父亲把阿久送给了广忠做侧室。那时,阿久年仅十五,还不十分清楚男女之别。父亲对她说:“我把你送到城主身边。你一定要好生伺候他。”然后就将此事交托给了母亲,于是母亲便板着脸告诉她男人和女人身体上的差别。“城主虽然已经元服,但还不过十三岁,大家都还把他当成孩子,所以你一定要用心侍奉。”当她知道侍奉并非只指吃饭穿衣时,脸腾地红了。如果母亲在告诉阿久这些事时,稍微表现出一点儿羞耻,阿久肯定会红着脸逃出房间。但是,被人称为女中豪杰、连父亲也忍让三分的母亲,却用刻板的调子向她仔细解释:“这些都是为了繁衍子孙,不可有丝毫大意。”
解释完毕,她又严肃地告诉阿久:“以后的事就靠你自己了。”在樱花烂漫的季节,阿久随母亲到了城中。二道城的跑马场樱花盛开,阿久第一次见到了广忠。他身边是华阳院夫人,还有一个侍童。
“城主,以后就让阿久侍奉你吧。”华阳院平静地将阿久引荐给广忠,当时还完全是一个少年的广忠说道:“哦,你就是阿久。我再骑一圈就回来,你等我。”说完,他便回了跑马场。
那天晚上,阿久第一次伺候广忠沐浴。阿久还记得自己发现母亲所说的男女之别时,心怦怦直跳。但伺候广忠沐浴半年多了,广忠仍没发现这种区别。
“他要是没有要求,我就这样伺候他沐浴好了。”她虽然心里这样想,可是每当站到广忠面前,她就心神不定,浑身僵硬。
广忠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阿久,是在那一年的深秋。“阿久,你和我的身子不一样,为什么呢?”仍然是在沐浴之时,广忠的眼神中带着戏谑,阿久不知所措。“噢,可真奇怪。你也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搓背。”
阿久此时才把母亲告诉她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广忠。他们方才一番欢娱。
对于广忠的习性和爱好,阿久本以为早已了如指掌,但没想到仍是输给了於大……阿久正这样想着,木屐的声音停在了娩室之外。
“今天天气真好。”是阿久父亲松平左近乘正,他在门口平和地说。男人们认为娩室乃不洁之所,在产妇生子之后的二十一日之内,他们都不会进入其中。
阿久以为父亲只是顺便来和自己打声招呼,在褥子上微微抬了抬头。
“虽说男子还不能进入……”乘正自言自语道,似乎喝了些酒,“可是,好事连连,我怎能不来?南无秋叶大明神啊,请您原谅。”他甩了甩粘在木屐上的泥,脱了鞋,“今日我不是男子,而是一个来探望女儿的父亲。”他打开门,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勘六的身体好着呢。你不用担心。”
阿久睁大眼睛,既没点头,也没有笑。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寄养在娘家的勘六。
乘正嘴上虽然这么说,坐得却很端正。他首先将勘六的近况告诉了阿久,然后俯下身子,看了看自己的第二个外孙。“噢……长得真像城主。”乘正两手伏地道。他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这个孩子竟然会和竹千代公子在同一天来到世上,真是不可思议。”
他声音哽咽。阿久不由一惊,抬头看着父亲。在松平一族中,父亲平庸无为,一向以诚实著称,因此常被别人欺骗蔑视。他看著自己的外孙,眼里噙满泪水。只有父亲理解自己的苦衷,想到这里,阿久又伏下身子,哭了起来,泪水打湿了枕头。“勘六没有哭吧?”
“哦,没有没有,听话着呢。他非常喜欢家里隔扇上的那些老虎,于是把他的床铺在了隔扇的旁边,让他在那里歇息。”
“呵呵。”跪在房间一角的阿万突然笑了起来,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正了正姿势。乘正总是那么随和,他的动作也多少带着滑稽,令人发笑。“哈哈,连阿万都笑了。笑一笑吧,哈哈,这个弟弟是在哥哥勘六和老虎共眠时出生的……”
这时阿久脸上才微微露出了一点儿笑容。对啊,我的孩子还有哥哥勘六。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定能胜过竹千代。阿久正想到这里,乘正拿扇子拍了拍膝盖,道:“喜欢老虎的哥哥,寅年寅时出生的弟弟,真是天作之合啊。要是这兄弟二人齐心协力,辅佐普贤菩萨化身的竹千代公子,我们松平一家定然天下无敌。这才叫好事成双啊。这是松平氏百世不遇的大喜事啊。哈哈……”
阿久不由得扭过头去。父亲根本不理解她的心思。
“没有比手足相残更愚蠢之事了。看看樱井的信定、佐崎城的三左卫门,每当同族发生争端时,家族的力量就会被削弱。不仅失去了代代相传的安祥城,就连渡理、筒针也招来了敌人。同心协力便可天下无敌,骨肉相残必然走向末路。你是否明白这个道理?”乘正一向是个和事佬,今日他特意跑来,似乎就是为了抚慰阿久心中的委屈和不平。“我今日向三木的藏人进了几句忠言。城主的叔父对城主的软弱也感焦躁不安,我告诉他,要想强大起来,就得静下心,不能焦躁,在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时,要忍耐,积蓄力量,静待将来。”
“父亲!”阿久忍无可忍,扭头对父亲道,“女儿产后身子虚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噢,我大意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