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有三个亲生女儿、三个养女。其中一女嫁给织田信澄为妻,另一女嫁给了忠兴,另有两个分别成了筒井顺庆之子伊贺守定次和川藤丹波的妻子。这四女中,嫁与细川家的女儿色艺俱佳,听说深受信长喜爱。当然,她嫁给细川家也是奉了信长的命令。
信长在光秀的府邸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子时,惊道:“啊,这不是阿浓吗?虽说是继承了同样的血脉,可是也太像了,简直和阿浓刚从美浓嫁过来时一模一样。”
此女不仅容貌姣好,信长后来又得知其才气和性情都十分出众。“光秀,你怎么会有这么个好女儿。对了,从今天起,就把你的家徽也改为桔梗吧。秋天的百草中,引人注目的桔梗多好。”
这些话也传进了四郎次郎的耳朵,那还是三年前,天正七年二月的事情。
看来信长对这个女儿非常满意,于是在光秀进攻丹波、细川父子降伏丹后进入田边城不久,“天下第一的女婿和海道第一的媳妇,真是无比的般配啊。”信长一句妙趣横生的话,就把她嫁与细川家的美谈从此传了开来。
若这便是忠兴的夫人桔梗,那么,她必会担心亲生姐妹——织田信澄的夫人。
“这个传闻属实。原本右府大人就杀了信澄大人的父亲信行大人,因此,他定怀恨在心。”四郎次郎若无其事地答道,“那么,尼崎的信澄在重重怀疑之下丢掉性命,就不足为奇了……夫人又是逆臣的女儿。”
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脸去,脸颊对着夕阳,满面悲伤。四郎次郎没有回答,也转过脸去凝望映着金色夕阳的水面。这时,一个刚才听着二人对话的行商凑了过来。“我曾经亲眼看到尼崎的箭楼燃烧。”
“箭楼,不是那里的二道城吗?”
“是啊,得知光秀谋反,丹羽长秀和织田信孝立刻向尼崎城发起了进攻。他们定是把信澄看成光秀的同党了。”
“这些我听说过。”那个女人冷冷道,“只是,不知光秀的女儿怎样了。”
“遭了老天爷的惩罚。听说刚一开战,信澄就被赶到了二道城,正要爬上箭楼时就被杀死了。夫人则在箭楼上面,点火自尽了。”
“老天爷的惩罚……”
“是啊。父亲弑主的罪过在儿女身上遭到了报应啊。可是,据逃出来的人讲,夫人死得很是悲壮。”
那个女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悄悄地画着十字。果然如四郎次郎所料,她就是忠兴的妻子桔梗。
桔梗从丈夫与一郎那里听到不少京城教堂的事,慢慢地就被洋教的教义强烈地吸引住了。
丈夫当然是从信仰天主教的大名高山右近那里听来了这些大致的教义。可是,当桔梗提出想拜访一下西洋寺,丈夫却严厉阻止:“不行!”
信奉《古今集》的细川家,如再去信仰异国洋教,那是违背祖训,大逆不道。可是,一度被洋教强烈吸引的桔梗并不死心,这次以到尼崎城探望姐姐为名,悄悄地绕到了堺港。当然在来之前,她已顺便去了一趟尼崎城。没想到,那竟然成了诀别……
桔梗知道,姐姐决非如此要强的女人,可以说,她是一个非常柔弱的女子,她对和信澄的婚姻也非常满意。
“你和我都是右府做的大媒,可不能忘记右府的大恩大德啊。”对右府如此感恩戴德的姐姐,听到父亲杀死右府大人的消息时,惊愕超乎想象。纵然会被砍掉脑袋,纵然是被五花大绑地抓走,只要能够活命,她就应该坚定地活下去。姐姐终究还是太懦弱了……
父亲背叛信长大人,姐姐和自己都不知道。她们根本没有向父亲进言的机会,只是按照信长大人的意志被嫁出去的木偶而已。这样的木偶,不会因父亲的行为觉得自责。若去自杀,不就等于承认父亲的罪孽了吗?
“夫人,您信仰洋教吗?”四郎次郎又向凝视着涟漪、陷入沉思的桔梗问道。
“是。啊,不,还没有接受洗礼。”桔梗回答,用她那纤纤玉指拿起挂在胸前的银十字架给他看,“这是在教会认识的堺港的姑娘们给的,就挂在了胸前。”
“哦,堺港姑娘……是谁呢?”当四郎次郎确信她就是桔梗之后,就逐渐对她产生了兴趣。
“是纳屋蕉庵的女儿给的,她好像叫木实。”
“这可真是奇缘啊,我也常到纳屋府上去。”
“哦?那么,纳屋的好友千宗易的女儿您认识吗?”
“认识。您是说那个阿吟吧。”
“对对,她们都是些开朗的好姑娘。”
“是啊,不愧是在日本第一的堺港长大的姑娘啊,既活泼又开朗。和她们比起来,刚才话中谈到的那个尼崎夫人真可怜啊。”
四郎次郎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向关心的方向。桔梗刷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冷静下来,脸上浮现了微笑。
“武将的女儿是不可能活泼开朗的。”
“是啊,父亲谋反,女儿一无所知,的确……听说明智的女儿,一个嫁给了丹后的细川家,一个嫁给了大和的筒井家。”
桔梗又飞快地瞥了四郎次郎一眼,脸色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她一定是个坚强老练的女人。若非如此,在这种时候,她绝不会还有心思旅行。
“这样,通过结亲,细川和筒井就成了明智的盟军。”
“哼。”桔梗突然冷笑了一声,“这些事情,商人怎么会……怎会有这样的事……”
“我看您像是武士的妻子。您说没有这样的事?”
“没有。”桔梗使劲地摇摇头,“一般的交往、结亲,都是为自家增光添彩……如能看出明智必败,两家定会把他女儿的人头割下来以示诚意。
“是……是这样。”
“如此看来,进攻尼崎城太早了。应该先试着谈判几次,这样,尼崎城主就会把夫人交出来,让自己变成明智的敌人。身边有丹羽五郎左卫门这样的智者,却……信孝大人太性急了。”
“这么说,他们夫妇关系不和睦吧?”
桔梗又冷笑起来。“夫妇关系,女人和男人的事,无非都是一样。看来你们商人真是不懂武家的悲哀啊。”
“哦。”
四郎次郎看出她乃一个见识不凡的女子,更加被她深深吸引。“冒犯问一句,您住在京城的哪一带?听说由于骚乱,大街上已无法通行,就连河道上都得小心……”
桔梗似乎已经看穿对方不是个一般的商人。“去京城只是顺便到朋友家而已。”她笑着答道,“我住的地方从京城一直向北,不是在丹后的田边就是在官津……”
“不是田边就是官津,这么说来,就是细川了?”
“是啊。我出来的时候,还在田边,那时宫津的城快要建起来了,所以,现在可能搬到那边去了。”
四郎次郎不禁暗自苦笑。对方太冷漠了,反而让他迷惑起来。“那么,在这次的战争中,您估计,细川会倒向哪一边?”
“我看,不可能倒向明智一方。”
“这么说,就是要交出明智女儿的人头,变成明智的敌人了?”四郎次郎使劲咽下一口唾液,问道。
“明智的女儿真可怜啊!”女人依然是笑容满面,“根据家里的书信来看,在得知右府去世的当天,细川大人和其子当场剃掉头发哀悼。与其说是哀悼,不如说是证明自己没有叛变之心。”
四郎次郎点点头,又闭了口。对方分明已在怀疑他的身份,故意说些话来迷惑他……他只觉得后背直冒凉气。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船在木津川口向左一拐,调头驶向了勘助屿的右边。从这里开始,纤夫的脚步明显沉重了。过了尻无川,来到住吉的右边,不知为何,船停了下来。奇怪!太阳已经落山,河岸附近草丛里的蚊子频频飞过来叮人。四郎次郎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想站起来看看。
“有强盗……强盗来了!”一个一直拉船的纤夫踩着浅水,跳进了船里。听到喊声,正在打盹儿的船客和水手们也大喊着站起来。
岸上已经看不清了,只觉得人影绰绰。纤夫们已经和袭击者打了起来。
船被拖进了草丛,只听见船底被磨得嘎嘎直响。四郎次郎的手立刻摸向藏在身上的刀。船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只有桔梗一人仍然静静地坐着。暮色中,她的脸像葫芦花一样白。
“哎,先下船,藏到草丛里去。”四郎次郎对桔梗和她的侍女喊了一声,跳进水里。此时袭击者已向船这边冲了过来,情况万分危急。
眨眼间,四郎次郎刚跳下船去,十七八个贼人就把船围了起来。“呔,船上的人,都给我下来!”
都是些浪人,在黑暗之中哇哇直叫,“天下大乱,揭竿而起。我们是来筹集军饷的。快些把钱物乖乖交出,否则只有一死!”
“船家,快放好板子,让所有的人都下来。否则,放火烧船!”
船家一边向贼人说着什么,一边把木板斜铺在草地上。这样一来,即使大家不下船,盗贼也会自己上来。
下船的船客和上船的强盗缠在一起,一阵混乱。
“哟,这样乱的年头,还有女人坐船旅游?”冲上船来的贼人中,有一个家伙伸手就去拽桔梗的行李。
“休得无礼!”船客中的四名武士不约而同地站到了桔梗和贼人之间。看来,他们是和桔梗同行的护卫。“夫人,莫要害怕。”
“什么,哪里的,什么人的夫人?”
“哦,穿着体面,模样好得很哪。”
“好,把这个女人抓作人质,就发财了。”
“小美人,不要喊,一喊就要受伤,受伤是会痛的。哈哈!”
“滚!”
一个人放肆地把手伸向桔梗的肩膀,旁边的护卫拔刀就砍。
“呀……”痛苦的惨叫声压过了怪叫声,一个男子仰面朝天,摔倒在船上。
“哈哈……”粗鲁的大笑声响彻了整条船。此时,船上只剩下三名武士、桔梗和侍女以及六名袭击者了。原来,那武士正要挥刀砍向贼人,竟被对方先捅了一刀。
斩杀了武士后狂笑不已的人,似是这一伙人的头目,他收起笑声,手持血淋淋的刀,在剩下的三名武士的眼前晃来晃去。“怎么样,来啊。上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哼!”
“好,过来。”头目的刀斜着扫过来,一名武士拔刀招架,可是,二人的刀并没有碰在一起,武士的肩膀被狠狠地砍了一刀,一声呻吟,倒下了。
“有这样的怪事?”砍倒武士的强盗头目很纳闷,“真是个奇女子,家臣都倒下两个了,你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的确,桔梗的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普通女子的恐惧。她平静地看着发生在周围的事情,仿佛要看穿人类的贪婪和丑陋,简直让人感到恐怖。
“女人,你在看什么?”头目说着,一手挡住剩下的两名武士,一把抓向桔梗胸前亮闪闪的十字架。细链一下子就断丁,十字架到了男人的掌中。桔梗依然默默地看着男子。
“休要靠近夫人!”剩下的两名武士大声地喊着,可是,他们已经无力撼动挡在男子和桔梗之间的五条人影了。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那高大的男子又自言自语道,“你们把这两个人给我赶下船去。这个女人,我一个人扛着就是了。”
五把白刃逼向剩下的二位武士。
不知何时,四面已是黑夜,弯弯的月牙渐渐地亮起来。突然,夜空中传来哇的一声大叫,既不是悲鸣,也不是怒号,震得连上下船的木板都剧烈地抖了起来,四周又陷人了死一般的静寂,月亮和星星的影子静静地映在水面上。
“你是谁家夫人?一定是有名有姓的武士的女人。”
“你问这些怎的?”
“嘿嘿,我早料到你会这么问。早就看出你是这样的女子……我是想问一下你夫家,然后护送你回家啊。”
“你不过是要谋些好处罢了。”
“咦,好一张利嘴啊。我未必就稀罕弄点好处。做那些无聊的家臣真是无趣。我只想把你送回去,换些奖赏的银钱就足够。”
桔梗突然笑了。“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就是把我送回去,我丈夫也不会给你奖赏。你反而会丢掉脑袋。”
“嗯?取我的脑袋?”
“当然!”
“可恨!你既不需我护送,可知有什么后果?”
“不管发生什么……我又有何惧?”
“你这个傻女人!”大个子男人有些吃惊,再次盯着女人,连连咂舌,“没想到长着菩萨的面孔,却是一个傻夜叉。若是送回去也得不到钱,那就干脆把你先消遣个够,然后交给人贩子。你觉着这样有趣?”
“哼!你又待怎样?”
“嘿。让我随便处置,嗯,臭女人?”
“哼!反正是受男人的罪,我倒要好好看看,你们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苍白的月光下,桔梗的脸又放松下来,似是在微笑。信长经常说的这个酷似浓姬的光秀之女,实际上比浓姬还刚强,且机智灵活。信长命她嫁与细川兵部大辅藤孝的儿子与一郎忠兴时,她曾经回头望着父亲道:“看来右府大人又心疼他的月毛驹了。”
原来,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并肩征服山阴,信长却不舍得赐予一匹名马以示嘉奖,而是让桔梗出嫁。真是讽刺。
光秀其人却不会以诙谐来化解讽刺,为了让桔梗宽心,不知费了多少唇舌。
桔梗嫁过去之后,当天就被忠兴迷恋上了。据《日本西教史》记载:“容貌美丽,无与伦比,精神活泼,颖敏果断,品行高尚,才智卓越。”她就是后来史书极尽赞美之辞的“克蕾西娜夫人”。
但是,丈夫的情意、父亲和信长的宠爱,却令她不安,令她无助。原本武士生活就极其动荡,若时时以武力去降伏别人,和动物又有何异?
此次乱事,种种疑惑终于把她打入了绝望的深渊。无论是父亲还是信长,何曾了解一丝对方的意思?她对所有的人都不再信任,这种绝望至今仍在死死地折磨着她。在野兽般的强贼面前,若非将世事看穿,心冷如冰,她怎会如此心灰意冷?
那贼人一听,立刻就火冒三丈。“哼,这么说,你便是个愿做男人玩物的淫贱女人了?”
“哼!”
“哦,既然如此,那我就随便了。你可休得后悔。”
大个子男人把刀送回刀鞘,将长满了黑毛的粗壮胳膊伸到桔梗面前。饶是如此,桔梗依然一动不动。在深闺中长大的女子,不可能毫不恐惧。可是,她那样的性子,却不允许她露出丝毫怯意。即使被粗野的男人抱将起来,昏死过去,她恐也不会求救,更不会乞怜。
男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黑发,往后拖,女人那纤弱的身体顿时被野蛮地拖到了船边。船客和强盗们的喊叫仿佛来自另一世界,面朝天空的女人,嘴唇都扭曲了。
“这是你自作自受,倔强的女人。”男人自言自语着,就要压在女人的身上。突听“嘎”的一声,男人身子往后一仰,接着,船边浮现出一条人影。
此人口中衔着一把刀,正是茶屋四郎次郎。茶屋四郎次郎轻轻地踢了一脚仰面倒下的男子,回头确认了一下无人冲过来,伸手把桔梗搀扶了起来。桔梗依然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身子不动,紧盯着他。四郎次郎顺着垂在大船边的粗绳,跃上了拴在河岸的一条小船,把桔梗轻轻地放在了小船中央,使劲地摇起橹来。
河岸上的人似还没有注意到船上发生的事。月亮轻快地钻进了云层,映在河面上的星星清晰起来。四郎次郎专心地摇着橹。为什么救明智光秀的女儿……自己身负重要的秘密使命,经常往来于这一带,实不应跳进这危险的旋涡之中。正是如此,他才在事发之初便迅速地下了船。
四郎次郎还没有想清楚,女人已经在跟他说话了。“您,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渐渐地,西面的天空出现了云彩。方才的客船已然不见,小船继续驶向上游。
“救了您,我现在又疑虑重重。我想问一下您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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