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前久送走之后,家康道:“数正,本愿寺的使者什么时候到达?”
“最早也得在月底。”
“跟相模法桥同行的是谁?”
“下间赖廉的函上说,是井上勘介。”
“哦。这样,咱们和本愿寺的关节就打通了……数正,小平太,今天晚上近卫大人在最后透露的消息,对谁也不可讲出去。”
“京洛七口之事?”
“对。出入官内的显贵都喜欢有趣之物。用一等一的风流才子上京城做密探,真是高见,又还有趣。只要这件事做好了,‘天下人’的居城就无须建在京城附近了。安土、骏府、镰仓都无关紫要。而且,可以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说着,家康站了起来,“那么,大家都退下去歇息吧。今晚我也喝得很痛快,快要醉了。也该舒展一下筋骨,好好地歇息了。”说完,他神情严肃地走进了内室。
小平太和数正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不禁笑了起来。“舒展一下筋骨……”说罢,二人突然觉得正在向新来的女人房间走去的主公,实令人难以琢磨。
“我看主公义表现出那清淡的爱好了。”说完,小平太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儿恶毒,笑了起来,数正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别说了,小平太。什么清淡的爱好,我看像猪油一样油腻。”
“可是,做正事时却出手不凡,丝毫不出差错。”
“这是两码事。小平太,你嗅出战争的气味了吗?”
“战争的气味……你说的是筑前守和修理……”
“不是,那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说的是再往后的事。”
“?”
“筑前守和咱们主公啊。一旦打起来,那可不是小打小闹。”
“主公和筑前……”
“咱们主公说了,柴田和筑前守的战事估计会在明春四月结束,届时必须派使者向筑前守道贺……你猜主公会派谁去?当然,不是我数正,就是你小平太了。看样子,主公似想派你去啊。”说着,数正似乎又担忧起什么来,皱纹爬满了眉宇。
第九章 风雪之城
这几日,越前的北庄连一丝阳光都看不到,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漫天飞舞。无论窗户关得多紧,无论室内放几重屏风,第二日清晨一觉醒来,枕边总是落满了雪,被边上也是雪白一片。
茶茶早就厌倦了这样的大雪。她的耳边老是回响着寒风的呼啸,城里城外都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暗灰色之中。每天除了下雪,还有各地的使者络绎不绝。每次听到的都是些令人窒息的话,她觉得呼吸都快要停滞了。无论多么焦急,也得等到冰雪融化之后,在此前是没有一点办法的……每当看见继父柴田胜家来到母亲的房间,茶茶就觉得他是个疯狂的恶鬼。可是母亲却似渐渐爱上了这个恶鬼。女人是多么不可思议啊,那么容易就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今日清晨也和往常一样,一睁开眼,被子上又落满了湿漉漉的白雪。茶茶仿佛没有看到雪一样,伸出手来,拧了一下睡在旁边的高姬的鼻子。“还睡啊,高姬。”
高姬似乎还想睡,眼睛半开半闭。“起来也没事做。”
“是啊,能有什么事呢?”
“姐姐,最好你也再睡一会儿吧。天还这么暗,连书也不能看啊。”
“阿高。”
“怎的了,这么郑重其事?”
“你听着。我们在这座城里,顶多也就待到明年的春天了……你不这样想吗?”
“姐姐不是一直这么说吗?”
“到了春天,无论会到啷里去,都得好好地考虑一下,不是吗?哪怕是一只鸟儿,也得决定自己的去处……”
“姐姐一个人决定这些事情就行了,反正我会跟着你的,就像大雁一样。”
茶茶叹了口气。“阿高老是喜欢这样打断人家的话。你也应该仔细考虑一下才是。”
“考虑有什么用!”阿高从来没有这么伶牙俐齿过,“人的命,都是上天注定的。”
“这么说,即使嫁一个像修理那把年纪的人,你也不嫌弃?”
“那能有什么办法,如我命中注定要那样……姐姐你打算怎么办?”
茶茶没有回答,单是把头扭到一边,沉默了。她的头脑比常人要灵活许多。正因如此,最近,她已隐约感到自己将来会落难,因而又恐惧又悲伤。
近来,母亲似乎有意要拉近继父和女儿之间的距离,他们夫妻二人的谈话,阿市全都有意无意地透露给茶茶。茶茶从中也获取了不少消息:在这个难熬的冬天里,经过明争暗斗,筑前守和胜家之间的胜负已经决出,估计等到来年春天,城池就会陷落,她会再次陷入悲惨的境地。一旦真的落到那种地步,自己又能为母亲和妹妹们做些什么呢?这种担心和恐惧,就像一条绳索勒住她的脖子,越勒越紧。
眼前的高姬又呼呼地睡了起来,茶茶不禁厌恶起她来。难道眼前的这女子也和母亲一样,听天由命,随波逐流?
“阿高。”茶茶试着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只听见轻微的呼吸。她伸出胳膊,狠狠地拧了一把阿高的鼻子。
“哎呀,痛死我了。姐姐也太狠了。”
“阿高,你什么事都让我一个人拿主意,你也太奸猾了吧?”茶茶每说一句话,嘴里都吐出一股白气,一会儿就在被子边上结成水珠。她气呼呼地擦了一把水珠,道:“快起来!再这样下去,咱们母子四人灭亡的日子就不远了,必须想日后的出路。”
茶茶起来之后,阿高才极不情愿地跟着起了床,坐在被子上。“你再怎么吵也无济于事。我和姐姐的想法一样,姐姐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你这是不负责任的盲从,白痴也应该想一下,如是自己能做的事,就应该努力去做做看,不要老是指望别人。”
“可是,我还是愿意把一切都托付给母亲和姐姐。你们有什么决定,我都服从。”
“阿高!”茶茶终于发起火来。她的脸上没有女人的妖冶,过于庄重的表情让她显得十分严肃,有一种令人难以亲近之感。
“你是真的服从我们的决定了?”
“当然。除了服从,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好,你现在最好独自逃出这座城,逃得远远的。”
“啊?这么大的风雪……”
“对。逃到京城里去,去给筑前做小妾。”
“姐姐你太过分了……”
“做了筑前的侧室,你就让他写一封誓书,让他保证,即使天塌下来,也要保全我们母女四人的性命。”
“姐姐,你说的是真心话?”
“那还有假?怎么,你害怕了?”
“这种事情……”
“做不到,你就别说什么服从云云。你和我都一样,即使跟母亲商量,也商量不出什么结果来。阿达又小,能和我说话的,就只你一人了,你应该好好想想才是。”
听茶茶这么一说,高姬耷拉下肩膀,只是抬眼看着姐姐,沉默无语。外面仍然寒风呼啸,雪粒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不断传到耳朵里。“姐姐,天很冷,裹上被子暖和暖和吧。”不知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懦弱,还是见气得两眼通红的姐姐可怜,高姬站起身来。
刚才一直睡着的小妹妹突然骨碌一下爬了起来,跪在被子上。“嘘——”达姬一边支起耳朵,一边对高姬道。
“怎么了,阿达?”
“嘘,父亲和母亲……”
“哎?”
“好像正在争吵。你听……”
听达姬这么一说,茶茶也站了起来。“哐啷”一声,从仅有一条走廊之隔的母亲的房里,传来了茶器的破砗声。
三个女儿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高姬在前,三人悄悄地走到寒冷的走廊里。继父和母亲正在吵架……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三人都忍不住了。
走廊里,被风吹进来的雪已经冻结,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姐妹三人凑到一起,把耳朵贴在母亲房间的窗子上,想听听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即使再难,我柴田修理也断然不会听从妇道人家的吩咐。你不觉得你说得太多了吗?”胜家似正在怒气冲冲地训斥阿市。
“可是,若德川大人站在我们这一边,筑前守就不至于这么难对付了。”
“这还用你说!这步棋我早就走过了。”
“尽管大人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可是德川大人根本没有反应,这和没走有什么分别?我是为了大人的利益,才建议您向家康派遣使者的……看看您派去的使者都带去了什么?绸缎三十匹、棉一百捆,五条鳕鱼,只送去区区礼品,不被家康笑话才怪呢!即使不笑话,他也只会看做是祝贺他平定甲信二州的贺礼……要派就应该派些像模像样的人,光明正大地向他求援。此事并不迟!”
站在廊里的三个女儿听了,不禁面面相觑。母亲如此直言不讳,还是头一回。
不愧是我们的母亲!高姬和达姬心中有数了,唯茶茶更加悲伤,她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初始一再拒绝修理的母亲,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体贴丈夫的贤妻。在这一出悲苦的乱世之戏中,她表现出了多么正直的性情啊!
“既然夫人如此坚持,我就实话告诉你。其实,胜家所有家臣中,根本无一人能说服德川。”
“不,我不这么认为。畠(zai)山的佐佐成政、您的嫡子权六郎胜久、金泽的佐久间盛政、大圣寺的拜乡五左卫门、小松的德山五兵卫、敦贺的尾藤知次等人,均可以胜任。”阿市掰着手指头说出一串名字。
“不行!”胜家的犟脾气终于爆发了,手里的茶碗也摔到地上,就差把榻榻米也踢出来了。三个女儿慌忙逃回了房间。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我着想,实则是为你们母女四人着想。如你这样在意你们的性命,那么你最好到筑前那里去做人质,向筑前乞怜,他必留得你们性命。”愤怒的声音把三姐妹房间的墙壁都穿透了,母亲伏在地上痛哭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茶茶忿忿地咬着嘴唇,最争强好胜的达姬却一下子扑到地上,抽泣起来。
“阿达,别哭了!”茶茶终于忍不住叱责起妹妹来,“他们不吵架,我才受不了呢!他们本来就应该吵,怎可能夫妻和睦?……这样一来,我反倒是松口气。”
达姬懵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吃惊地望着姐姐。
“啊,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待会儿我回来还有话要问你们。你们两个先作好准备就是了。”等胜家那粗暴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茶茶急忙套上一件棉衣出了房间。
四周依然是一片阴暗。
“母亲,打搅您一下。”茶茶故意生硬地说。阿市一看见茶茶进来,吃了一惊,赶紧擦了擦眼泪。
“母亲,我有件事情想问您。”茶茶几步走到母亲的面前坐下,把火炉向自己这边挪了挪。也许是侍女们都故意躲开了,旁边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了,茶茶?”
“母亲,您为何流眼泪?”
“茶茶,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是不是被继父说中了心事,用淌眼泪来掩饰?”
“茶茶,你今天中了什么邪,怎么净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母亲为何流泪?”
“你既非问不可,我就告诉你:我现在彻底明白了,你父亲天生就好战。”
“男人们大概都是这样。如不让他们打仗,那让他们干什么去?战争是绝不会从世上消失的……神佛都知道这些,才把这些臭男子造出来的。只是,我问的并不是这个,是母亲为何流泪?”
“刚才无论我怎么劝,他都听不进去。”
“母亲便哭了,是这样吗?”
“这……”
“母亲越为他着想,他就越不为母亲着想……您感到很悲伤,就哭了,对吗?”
“茶茶,你问这些有什么用?”
“有些事情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了咱们母女四人的安危,您才和继父吵,还是因为继父的话伤了您的心,您才哭了?答案只能是这二者之一……您究竟为何流泪,请母亲切切告诉我。”
阿市呆呆地望着茶茶,一会儿,她的脸蓦地红了。茶茶分明是在质问她,到底是爱女儿还是爱丈夫。这也不能怪女儿们。她们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母亲,怎么割舍得开呢?
“茶茶。”阿市努力现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我要是告诉你,我既爱丈夫,也爱孩子,两者我都割舍不下,才流泪……你当如何?”
阿市觉得,现在必须让茶茶理解她的心情。否则今后的误会就更大了。
茶茶听了,连凌乱的头发都没理一下,就锐声答道:“哦。如果母亲的心情真是这样,我就不用再问了。”
“茶茶……”一种新的不安袭上阿市的心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是明白了我既爱丈夫又爱你们的心情?”
“明白了。”茶茶再次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是这样,母亲已不再是我们的母亲了。既然您想享受夫妻生活,那我就成全您。您只管做爱丈夫的女人好了。您既不再爱我们了,我们也不想强求。”
“什么……”阿市一听,不禁睁大了眼睛,喘不过气来——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茶茶已经大了,已经学会体谅母亲,关心妹妹们了,因此她的感情也越来越激烈了。可是,她今天的态度,却有些反常,阿市已经明显地从茶茶的话中感受到了一种冷漠,这种冷漠,既不像是因继父夺走了母亲的爱而嫉妒,也不像是因担心母亲而焦虑。
“茶茶。”
“怎的了?母亲的心情我已经非常清楚了,我没什么好问的了。”
“母亲却有话想问你。你是否有什么心事?是否下了什么决心?”
“呵呵。”茶茶边笑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当然是为活命。茶茶和妹妹们都想活命。当然,该下决心的时候我们会下决心。可这和母亲您已无任何关系……您只要为丈夫活着就够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了房间。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阿市连叫住她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没想到要追出去。自从阿市来到北庄,就诸事不顺,尤其是入冬以来,不仅总下大雪,就连母女四人之间也闯进一个肆虐的白魔,一刻不停地投下冰冷之气。
“该下决心的时候,我们会下决心的。”在这斩钉截铁的话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一定是她们姐妹三人有了决定。达姬嘴很严,别人不让她讲,她是断然不会讲的。高姬则不同,事后问一问高姬,自然就知道了。
阿市拍了拍手把侍女叫来,续上炉子里的火,呆呆地捂手。这时,又有一名侍女走了进来。“少主来了,说想见一见夫人。”
权六郎胜久乃胜家嫡男,幼时直接把父亲的乳名权六当成了自己的名字,他比长滨城的胜丰小两岁。
“少主来了……会有什么事,快请进来。”阿市像是揣着只兔子一样,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不一会儿,权六郎胜久在侍女的引领下走了进来。他远比父亲有涵养,一本正经地伏地施礼。“母亲大人,每天都下这样的大雪,心情可好?”
“是,每天都在下个不休……”
“是,似乎连老天爷都在和咱们柴田家过不去。都到了二月中旬,还这样下个不停……”
“快过来烤火,暖和暖和。少主这次来有什么事?”阿市惴惴道。
“孩儿是奉父亲之命,前来和母亲大人说几句话。”权六清清楚楚地说完,恭敬地把手放在膝上。
“大人的命令?”
“父亲命我好好地问一下母亲大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不知已经和大人说过多少遍了,今天早晨还刚刚跟大人吵了几句。”
听阿市这么说,权六郎的表情似乎微微明朗了一些。“不是这些事。父亲让我先给母亲讲一下目下局势,再询问一下母亲以及妹妹们的打算。”
“哦?”
“我就和盘托出了。大概母亲您已经知道了,岐阜的信孝公子去年年底就和秀吉议和了……”
“我已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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