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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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第2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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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不能看出‘鲑鱼’价值几何?”

“阿松怎会有那样的本事呢?只是,已在北国住了一些时候,也算熟悉了,如大人非问不可,越前、加贺、能登、越中等地的民风,倒是略知一二。”

“越前、加贺,还有能登、越中,这些地方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万石了。”秀吉捋着胡须,大笑了起来,“啊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可怕啊,可怕!”

说着,由阿松夫人引路,秀吉穿过俯首迎接的利家家臣,向城里走去,秀政、利家、利长等人跟在身后,再后则是秀吉的随从和侍卫。

城里,有人正在认真地清扫街道。秀吉这次并不是专为察看城内而来。这次的战事,可说是他跟胜家意志的比拼。胜家的器量和他的器量孰大孰小,胜过男子的阿松心中自有一杆秤。

如秀吉故意刁难利家,检视城内,在这个世事洞明的女人面前,极有可能暴露出弱点。即使此时有意让我检视,我也坚决拒之!秀吉执拗起来就像个孩子,他感兴趣的,是对方究竟会在背地里说些什么。

如他命令利家第一个攻打胜家,阿松到底会怎么回答?秀吉还真想让在贱岳战场上没有作一丝抵抗就自动撤离的利家作为进攻胜家的先锋。这样一来,诸将对秀吉的实力就更加折服,也是明确告知胜家:抵抗毫无意义。

阿松夫人究竟会如何应对秀吉呢?或许,她会对秀吉赞赏有加,或许,她也会存心刁难。

“里边请。从这座城里望去,日野山的风景便是最美的了。这里还有家夫的一间小屋,家夫平常就在这里边喝茶边欣赏风光。”阿松故意没去大厅,把秀吉等人带到了十二叠大小的书院。

“不错,门廊面朝东南,微风徐来,是个好地方!”秀吉在阿松夫人亲手缝制的坐垫上盘腿一坐,方才接受利家父子的祝词。

礼仪上的祝词结束之后,阿松夫人道:“筑前大人请看,这里香烟缭绕,处处都是寺院。不只是越前,从此往北,加贺、能登、越中等地,都有众多人笃信佛法。”

“哦?现在一向宗还有这么多?”

“是啊,很多。”说完,阿松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用袖子遮住脸,呵呵笑了起来。“就连右府大人都不敢轻视这一带的人心啊……真是不可思议。”

“说的是,仅凭武力是不能让人心服口服的。”秀吉道。

“阿松担心的正是此事。因为从今往后,此处都将是筑前大人治下,如阿松刚才所言能为筑前大人提供些许参考,阿松实在荣幸之至。柴田大人太过分……”

“怎么,连修理也没有看到这一点?”

“是啊,修理大人依然照搬了已故右府大人的失败之策,以威势弹压信徒。他凡事都依靠武力恫吓,至今也没有笼络住人心。一个没有信奉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佛教中人的心思。”

“言之有理。从明日起,秀吉也开始念佛吧。”

“啊,对了,有一件事情,阿松想求筑前大人答应。”

“何事?”

“此次进攻北庄,请大人无论如何也要让家夫和犬子打头阵。”阿松夫人亲自拿了一块侍女端上来的点心,放在秀吉面前,若无其事地切入了最关键的话题。

秀吉双眼炯炯有神,看看阿松夫人,又看看利家、利长和秀政。看来利家父子早就知道此事,却故意装作毫不知情。秀吉突然厌恶起阿松夫人来,她在这种场合,以这样过分的方式提出此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这个可恶的女人如此多管闲事,且又做得滴水不漏。秀吉故意默默地思虑了一会儿,方道:“让利家父子作为先锋?”

“是。阿松这样说,也是为筑前大人好。”

“阿松,我希望你施舍给我的恩情,只有泡饭加鲑鱼,不可有别的东西。”

“大人说到哪里去了,阿松说的是正经事,没想到大人却当成了儿戏!”

“正经事?”

“是。大人请想一想,阿松能和您说笑吗?您对战败之人如此友善,前田一门荣幸之至,无以回报,便向您表达这样的愿望。”

“哦,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如让利家父子打头阵,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筑前大人,若让家夫父子打头阵,就会使百姓深深地感到,筑前大人和柴田大人多么不同,必会非常拥戴您。”

“倒也是。”

“记得柴田大人刚入北庄,就已使领民忐忑不安了。百姓也会担心筑前大人是不是跟柴田一样。凡事第一步,往往最是关键。”

“不错,不错啊。”

“听来似有些自夸,可前田氏从来笃信佛法,奉行不杀生的戒条,始终对领民宽抚有加。如家夫父子攻打头阵,就会使百姓安心,也说明筑前大人乃大慈大悲的大将,要让普渡众生的佛光照耀四海,让百姓们安居乐业。由此,大人就不会像柴田一样,天天防备百姓起事了,而且还有助于消除他们胸中成见。这不正是大人和百姓亲善之良机吗?这样一来,北陆的百姓都会热烈欢迎、衷心拥戴大人。”

秀吉端着侍女递过来的饭碗,默默地盯着阿松。

“筑前大人,这就是阿松向您提出请求的缘由,请大人允准。”

秀吉突然发现,阿松夫人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嘴唇也在不住地颤抖。见此情形,秀吉也不觉心头发热,泪水吧嗒吧嗒地滴到了泡饭上面的腌鲑鱼上,“阿松。”

“大人……”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秀吉从一开始也是如此打算,竟是我误会你了,请你原谅……原谅……”

看见秀吉流出眼泪,阿松夫人后退一步,伏在地上。“难得听到大人的肺腑之言。大人答应了阿松的请求,前田举家都会感恩戴德,宣扬佛法,为大人尽忠。对吧,利家,利长……”

阿松夫人这么一说,前田父子也都郑重地点头。秀吉含泪笑了,他的心头涌起了一阵阵感慨。他想起了阿松夫人的心性。若说有才气的女子,世上也不少。可是,如此执著地宣扬自己的信仰,敢在他秀吉面前毫不讳言的女子,世上难道还会有第二个?这绝非寻常的才气,这一心为家的真意,豁达开朗的心境,甚至胜过男子。

“哈哈哈……”秀吉边笑边动起筷子来,“在此次的征途中,我遇到了天下第一的珍珠啊。对吧,利家。这样的珍珠可是无价之宝啊,你可真是有福啊!”

秀吉这么一说,利家有些尴尬。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妻子竟会以此法巧妙地说服秀吉。如此一来,平时最不通人情世故的利家,也能接受作为前锋进攻胜家的安排了。胜家的体面保住了,秀吉的体面保住了,前田氏的体面自然也保住了。

利家把此前困扰之事一股脑抛开,此时他的内心已完全被一种义理占据,那便是主动要求担任先锋。

“大人,再吃一点,我来伺候您。”

“啊呀,这怎么行,竟然让阿松夫人亲自来伺候,我怎么过意得去。”

“大人莫要见外。”

“这样的珍馐美味,秀吉不好好品尝怎可?嗯,味道大好。这大概就是不杀生的美味吧。阿松,你的谏言让我终身难忘啊。我现在也想通了,无论是归顺我的,还是誓死不降的,我一律让他们好好地活下去。今天,你真是令我有醍醐灌顶之感哪。”

“筑前大人。”阿松亲自盛了一碗饭递到秀吉的手里,“阿松现在觉得似是遇上了真正的佛祖。”

“秀吉……也能成佛?”

“真是难得。长期以来,北陆信民的祈祷终于感动了佛祖,为我们派遣了筑前大人这样一位大慈大悲的菩萨来……阿松万分感激,阿弥陀佛。”

“哈哈哈……好,我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秀吉高兴地眯起眼睛,又让人盛了些汤,大口大口地倒进嘴里。

用完饭,秀吉当即召众将议事,由前田父子任前锋,自己则午时从府中出发。府中城就直接交给堀秀政接管,阿松夫人和女儿们留下来为质。前田的军队英姿飒爽地开始了讨伐胜家之旅。

第十四章 胜家殉城

二十一日夜,柴田胜家带领着不足一百人马悄悄返回北庄城,这副情景全被茶茶看在了眼里。当然,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惊愕。

这次的战事毫无胜机,从一开始就十分明了。尽管如此,茶茶依然期待胜家会在某处给秀吉沉重的打击。现在看来,这个愿望终也没有实现,胜家已狼狈地逃回来了。修理终究比不上生父浅井长政公啊……这并非仅仅出于对父亲的思慕,还出于茶茶争强好胜的性情。

继父明知必败无疑,却为了面子硬着头皮出击,这也罢了。如死在战场上,算是赚取了名声,可是现在,他竟然不顾廉耻,偷偷地逃了回来,茶茶深以为耻。若是生父,必定坚决地自尽,决不会忍受这种屈辱。

早晨起床后,茶茶若无其事地去探望母亲。令人意外的是,母亲仍然跟往常一样,洗漱,梳妆,按部就班,看不出半点慌乱。这样一来,茶茶对胜家就更是鄙视了。

长政不愧一个勇于为武士的荣誉而死的男子汉,他丝毫没有为难妻子的念头。可是眼前的胜家却不一样,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想帮助妻子的迹象。对别人似也是如此。胜家刚一回城,便立刻将剩下的家臣集合,看来他是想把所有人都带上不归路。可即使把幼童和老人都集中起来,恐也不足三千人了。胜败已经无须赘言。

尽管如此,胜家还是要作最后的抵杭,如果这就是所谓的荣耀,那么,荣耀是多么残忍的东西,它会把所有人都拖向灭亡。胜家所谓的为荣誉而战,就等于让所有的人都去死。而面对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母亲却唯命是从。对此,茶茶深感惋惜。

茶茶到母亲房间探视完毕,回到了自己房里,然后,立刻把妹妹高姬和达姬叫到面前。“阿高,阿达,你们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知道。姐姐说的是父亲很晚回城的事。”最小的达姬小心翼翼道。平时非常谨慎,从来不多说话的达姬,今晨似乎有些兴奋。

“对。看来这次继父是吃了败仗,狼狈地逃了回来,因此……”茶茶故意指着窗外让达姬看。一阵阵清风从外面吹进来。“这些城镇,这些城池,还有所有的人,马上都要灭亡了。就这样结束了。”

达姬沉默无语。她在耐心地等待姐姐要说的话。

“你们明白吗,无论在胜家的身上发生什么,我们姐妹三人都要从这座城逃走。当然,到底怎么逃,只是我们一起逃走,还是带上母亲,我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茶茶一边说,一边面色凝重地盯着高姬和达姬。

“你们知道吗,继父逃命回来,却把那么多家臣和武士的性命扔在了战场上。而且,昨天晚上召开了军事会议。你们看,前门和后门,那么多武士源源不断地涌进城来。上至六十多岁的花甲老人,下至十一二岁尚不懂世事的顽童,都扛枪着甲来了……”

听茶茶这么一说,高姬和达姬从三层的窗户往外观看。太阳刚刚出来,温暖的阳光洒在城里。透过树叶缝隙望去,一条条白亮亮的道路围绕在城四周,路上的人络绎不绝。

“你们都看见了吧,把这些人叫进城来干什么?不消说,肯定是来守城的。可是,能守得住吗?顶多三千人。而筑前大人的军队起码有三万,甚至五万……”

“看来,他们是要与城共存亡了……”

“因此我痛恨这个修理。为何他不死在战扬上,还有脸回来,非把老人和孩子的性命也搭上?权六郎没有回来,佐久间玄蕃也没有回来,唯有他一个人逃了回来……”说到这里,茶茶缓和了一下语气,“你们明白吗,继父已经身处困境,我们当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母亲死于战火?阿高,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此时高姬已快要哭出来了。“这么说,已无一丝胜利的指望了?”

“你看有这种指望吗?不到三千人,守外城都不够,别说二道城、三道城了。一旦敌人在周围放火,整座城立刻灰飞烟灭。”

高姬整个身子瑟瑟发抖。“一定得救母亲!”她眼巴巴地望着姐姐,“姐姐,你得想个办法救出母亲。”

“阿达,你呢?”达姬并不像高姬那样浑身发抖。她翘起圆圆的下颌,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我……我想听母亲的……”

“听母亲的?”

“如果母亲下了决心……”

“母亲的决心就是与此城同归于尽……你也要陪着母亲去死?”

“是。”达姬点点头。近来,她眉稍眼角已显成熟,有一种坚毅之色。

“我想母亲一定非常不愿见到筑前守,听说筑前守对母亲垂涎已久。一旦苟活,母亲将被迫再嫁。我绝不能眼看着母亲被……我要陪着母亲赴死。”

“你说什么?”茶茶一下子转过身,惊异地瞪着达姬,“我们明明是在商量如何救出母亲,怎么连你也搭进去了?我绝不答应!否则,我们还商量什么?阿达你不要胡来。”

看到姐姐愤怒的表情,达姬却显示出了一个十四岁女子少有的慎重,她垂目盯着膝盖,自言自语:“人,未必只有活着才会幸福。”

“这只是弱者面对不幸的屈服。阿达,人啊,是为了活着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所以,无论遇到什么,都应该努力活下去,紧紧抓住幸福才是。”茶茶对着达姬又是一阵教训。

达姬抬起头,“如果筑前守逼迫母亲从了他……你还要母亲活下去吗?”

“你的结论下得为时过早了。首先要保住性命,才能想不用屈服就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商量的不是让你去死,而是如何把决意去死的母亲拉回来。我的心都碎了,阿达,你却在这里捣乱。”

达姬有气无力地低下了头,“姐姐说还有更好的办法,到底是什幺?”

“哦,如没有办法,我能把你俩叫来商量吗?我只是先问问你们的心思而已。”

“那么,姐姐快把你的主意说出来。”

妹妹一催,茶茶咂咂舌,看了看四周。“咱们三人一起去劝母亲逃走。”

“要是母亲听不进去呢?”

“若是听不进去,我们三个就和母亲,与这座城一起……”

“哎,这是姐姐的真心?”

茶茶使劲地点点头。她横眉竖目,全身透出永不服输的倔犟。“凭什么?谁愿为那个不知廉耻、灰溜溜逃回来的修理去死?如跟母亲说,我们三人愿意陪着她一起赴死,母亲必于心不忍,会跟着我们一起逃走。母亲一逃,自然会落到筑前守手里,到时,我自有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

“我会代母亲说服筑前守。我会诘问他,‘像筑前大人这样的大人物,怎能玷污右府妹妹的贞洁名声呢?难道不怕世人耻笑吗?’”

“筑前守定能听得进去?”高姬在一旁插了一句,“我听说,筑前守是个非常执著的人,他若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茶茶脸色苍白,苦笑,“人都有弱点。我听说他比常人更加珍视名誉。如我告诉他,让母亲保持贞洁,是显示他的器量,我敢断言,他绝不会胡来。这事就交给我好了。”

“那么,阿达,咱们三人一起去劝劝母亲吧。”

达姬沉思了一会儿,痛快地点了点头。茶茶皱起眉毛,催促着二人。

阿市一直呆呆地望着护城河对面的大路。

去年冬天,这里还是一座白魔肆虐的城。今日,已是一个掩映在浓绿之中的小城,风从足羽川吹过来,带来了丝丝凉意。从大清早起就三三两两进入城里的人影,此时终于看不见了,只有那漫天的尘土不时在白晃晃的路上飞扬。天空一片碧蓝,唯右面的金比罗岳和国见岳的山顶飘着淡淡的薄云。这座城不久就要陷落了!

城下连绵的屋檐掩映在望不尽的绿色中,形成一片碧绿的海。住在屋里的人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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