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秀吉放下茶杯,恍惚地看着空中。他嘴里嘟哝着,却似没有回过神来。他早有预料,却仍执拗地相信鹤松不会一去不返。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这个想法一直支撑着秀吉,给他自信。他本来认定自己命中无子,神明却给了他一个,如今又要将此子夺回,那当初为何要给呢?秀吉五内如沸。
消息似已传到了大殿,诵经的声音猛然停止。
石田三成表情僵硬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据说少主没有一丝痛苦,好像睡着一样平静。”
“哦?”
“详情会由小出播磨守向您禀报,他已由淀城出发,马上就到。”
“哦。”秀吉点点头,把视线移向庭院。开满蔌花的庭院,朝露映着阳光闪烁。覆在泥土上的厚厚青苔,亮绿耀眼。
听到消息,毛利辉元最先赶了过来。接着,德川、细川、蜂须贺、加藤、黑田、前田也纷纷赶到。众人纷纷安慰,可是秀吉几未听见他们说什么。
当小出秀政由淀城抵达这里,详细说明孩子临终的情形后,秀吉突然想,自己为何要来此处?
鹤松似乎生来就是打击秀吉自信的。他快要断气时,小手伸向虚空,想要抓住什么。飨庭局说,会不会是想抓住生命?
“抓住生命……”秀吉说着,眼睛这才润湿起来。他用折扇遮住脸,拔出短刀,割下头发。他这时才发觉,自己是想为年幼的爱子服丧,才来东福寺的。割下的花白头发放在榻榻米上,无常的感慨攫住人们的心。家康、忠兴都在饮泣……
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东福寺。
客殿里从走廓到庭院,都挤满了人。可是割下头发的秀吉,已经不再接受人们吊慰的话了。他搔着鬓角,哭了出来。这不是惊慌失措,而是一种狂乱的悲叹。人们不禁想,秀吉会不会真的就此发疯?
“鹤松啊!扔下为父先走是何意……若要扔下父亲,为何……为何……你要出生?父亲那么爱你,把你放在膝上嬉戏……温柔的小脸、甜甜的小嘴,能就这样忘了吗……为何你要扔下父亲……”
在哭得死去活来的秀吉面前,细川忠兴先剪下了头发,以示悲哀。当榻榻米上放了两绺头发时,黑田长政好像为落后了一步感到羞耻,也把头发剪下。如此一来,毛利辉元和德川家康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近卫信伊的《三藐院记》记下了此时的情景:“关白伤心欲绝,割发以示悲伤。众人为表安慰,争先恐后割下头发,不久即成发冢,此事令人不可思议……”
发堆之中有黑发,也有几乎全白的头发,还有灰色的、斑白的……不久即堆积如山,但秀吉还是近乎狂乱地悲叹着。
秀吉的悲叹久未止息。他回到聚乐第,又大哭了一场。到了初八,他在家里似待不住,便去清水寺参拜,替孩子祈求冥福。席上,家康看不过去,道:“我明白这种痛苦,不过,去一趟有马洗温泉,舒坦一下身子可好?”
秀吉紧紧握住家康的手,哭了出来:“多谢啊,大纳言。你来了,就等于给了我一千人的力量。可是……可是……我实在……”
家康认为,秀吉出兵朝鲜之日,会因为鹤松的死而提前。
鹤松丸的葬礼在妙心寺举行。负责守护鹤松丸的石川丰前守光重,已经皈依妙心寺,法名南化玄兴和尚。其师东林院拈了九天香,将鹤松丸直接安葬于妙心寺。
鹤松的出生令秀吉狂喜,他的夭折又令秀吉悲痛欲绝,因此,这个年幼者号祥云院殿玉岩麟公,名号庄严,不过仔细想想,其中倒有不可思议的因缘。鹤松这短暂的一生,似是为了揶揄秀吉而来。
由于未曾得到儿子的奉养,秀吉不能参加葬札,他只说为了爱子,想在东山大佛殿筑祥云寺,并把鹤松所有的遗物都放到里边,说完便去了有马洗温泉。
泡温泉时,秀吉依然一副万分悲痛的样子。人们对他说话,他总是望着虚空,扑簌簌地掉眼泪。他眼睛浑浊,脸颊消瘦,像突然老去四五岁一般。
“这么下去,大人的身体会衰弱。”
“可不是,就是因为他没有为去世的孩子做什么。”
“如此一来,也当打消出兵朝鲜的念头了吧?”
“他应该无法顾及这一点了,还不如想想嗣子的事。”
“这……大人洗完温泉回来后,大概会有什么指示吧?现在可不是我们胡说的时候。”
加藤、福岛、黑田等秀吉从小培养起来的人,暗自担心主公是否已成了废人。不过,前田利家和毛利辉元并不这么认为。照秀吉的性格,他固然会悲叹,过后却一定会表现得出人意料。
细川忠兴也对家康道:“关白悲叹,并不奇怪。”
“对!他不是就此衰朽下去之人。不,没有什么事会让关白衰朽下去。关白不在的时候,还是要继续阅兵。”
不过,京城、大坂、堺港等地,却是谣言满天飞。
“这是利休在作祟啊!关白那么侮辱他,连木像都行了钉刑,而且连毫不知情的夫人也杀掉了。”
“不,不是。这具有更深的神意。”
“对!平民出身而得天下,还不满足,竟要攻打朝鲜……这是太忘本了,神明才要诅咒他。”
这些谣言当然没有传进秀吉的耳内。秀吉抵达有马后,依然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在世人的眼里,鹤松的夭折对秀吉打击之深,深入骨髓。
第二十五章 战意已决
鹤松死后,众人对丰臣氏嗣子之位多有议论。丰臣秀吉以织田信长之子秀胜为养子,秀胜升到正三品权中纳言,成为丹波龟山城主时,却因病去世。嫁给秀胜的茶茶之妹达姬,现已再嫁他人。因此,众人都认为,现在应立秀吉姐姐之子羽柴秀次为嗣子。
老实说,秀吉不太喜欢秀次。姐姐和姐夫三好武藏守所生的孩子秀次,头脑单纯,举止粗野,不甚招秀吉喜欢。他曾经批评过武田信玄之子胜赖不及其父,由此,他更觉到秀次之短,秀次亦常挨骂。
在小牧长久手之役时,野吕助左卫门父子因秀次而死。秀吉认为那简直是个大笑话。秀次既是秀吉外甥,就该有合乎身份的表现才是,因此秀吉有好一阵子根本不愿见他。后来,秀次在征伐纪州时有功,攻打长曾我部亲和的安艺城时,又立下功勋,秀吉才重新对他生起好感,有意授以嗣位。
但这时,鹤松出生了。既然有了嫡子,秀吉的想法当然作罢。嗣子当然为鹤松,秀次行辅佐之职。而今,秀吉派已为中纳言的秀次与德川家康同去和伊达政宗交涉。
但鹤松一死,秀次的名字自然再度为人提及。只要秀吉有衰老之象,就急需作决定。
“德川大人!关白洗完温泉回来,就必须提继承人的事了。”在聚乐第的一间房里,前田利家道。
“哦。”
“德川大人也有想法吧?说来听听,鄙人也好心中有数。”
家康慎重地思索着,没有马上回答。如在此轻易批评秀次,此后会留下芥蒂。与秀吉相比,秀次实差得太多了。但若他继大业,将来不是容易制之吗?家康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对不起神佛。
秀吉去洗温泉后的第三日,家康拜访大坂的北政所。由于鹤松之死,深受打击的不只是秀吉,北政所也沮丧得病倒了。家康看来,她的悲伤比秀吉还要令人感动。鹤松不是她亲生,若她是妒心重的女人,表面可能会装得悲痛不已,内心却暗喜。然而,北政所为了夭折的鹤松悲切过度,一病不起,便证明了她的爱心。
家康带着永井直胜和鸟居新太郎,途中又有茶屋四郎次郎随行。
家康本打算拜望一下便回去,可是在大谷吉继告知他们的来意后,北政所道:“很高兴见他们。”还特意派孝藏主到外迎接。
家康由长长的走廊走向内庭时,突然有些后悔:或许不当来见她。不管秀次为人如何,现在如要决定嗣子,除了秀次之外,却无他人。如果此事泄漏出去,诸将会作何想?
秀次现正代秀吉出征奥州,家康也领命前去支援,因此才来京城。世人说不定会认为家康为了秀次,特跑来内庭呢。可是,既然已经来了,也无法再折回去,便尽量不提这个话题吧。
北政所听老尼孝藏主说家康已经到了,特意起身出迎。
“听说夫人因为少主而病倒,便特意来看望。”
北政所深深看了家康一眼,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也想陪关白去有马,后来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大人二十日左右就回来了。依他的个性,再稍稍保养一下,就可恢复。”
“大纳言,人世间的事,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啊!”
“少主实在……”
“我还时时看见少主的笑容,但如我跟去,反而会给关白添麻烦,就罢了。”北政所根本听不进家康的话,只是一味自说自话,“少主若活着,天下就不会有风波了……我本来以为,这才是神佛的旨意。”
“是。”
“可是孩子突然夭折……这也是神意吗?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大纳言,天下的事会变成怎样,要怎样才能合神意,你能告诉我吗?”
家康的肩膀不由得颤动了一下。北政所不只是在感叹鹤松之死,但如何才能合神意?这个问题令人十分震惊,她定在担心鹤松之死将给秀吉带来的变化。
北政所继续道:“我从十四岁就跟着关白,最了解他的性子。他是必须不停奔跑的马。他会一直跑下去,直到倒下为止……不知他何时才会停下来,我真担心啊。”
“哦。”
“结果少主出生了,我请他考虑少主的将来,因而好像拉住了他的缰绳。谁知这缰绳又断了。”
家康没有回答,只是看看北政所。她虽一介女流,见识却端的不凡。
“大纳言,请让关白停下来。他如继续跑,终会摔倒……”
“夫人倒是不必这么担心。”
“关白一下子老了甚多!”
“是啊。”
“只要活着,他还是会奔跑……”
家康哑然。他心中深表同意,却必须无情地说出相反之语。
“如关白因此而心情激动,很可能要出兵朝鲜,那该怎办?天下好不容易平定了,可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大悲愿,会因疏忽大意而成空。关白性急,希望这一切都能在他手中完成。大人不认为这种急躁的性子,一旦一步走错,就会步步错吗?”
“这事……”家康终于找到话来回答,拭着汗水道,“关白大人身边谋士众多,且都甚为用心,大人不会步上功亏一篑的迷途。当然,家康也会小心。”
“是由衷之言吗?”
“哦,这只是想想而已。我们如果苦苦劝阻,他反而会更固执,这就是关白的性子。利休居士就是一个例子。”
“我明白。那么,莫要再提此事了。”
“如此最好。”
“如果在战争当中,万一关白有什么……”
“万一?”
“武将都不在国内,如果关白有个好歹,那时谁来镇守天下呢?谁又有这个能力?”
“糟了!”家康咬牙暗道,话题又回到这上面了。他惊讶北政所的想法之深入。她定是想在此把秀次托付给家康,希望他日后多多照顾。可是,家康若应下这么一件大事,便可能会在秀吉身边树起敌人。现在他须小心,不要陷人派阀旋涡才是。侧近当中,已形成由石田三成为主的文治派,以及侍童出身的武将一派,双方争斗日益激烈。这两派使得家康得以韬光养晦,不那么引人注目。
家康端正了姿势回答:“如夫人所言,平定天下是已故右府的志向,关白赌上一命,也要继承这一遗志,此事天下皆知。因此,不管发生何事,也不会人违背这一大悲愿,致天下大乱。”
“你是说,无人会再次图谋作乱?”
“是!”家康加强语气,“若有人企图作乱,众大名就会把他当成天下之敌,不会饶恕他。祈求太平乃大势所趋,逆势而行的,是自取灭亡……神佛会无言地看着这个世界。”
“这么说,不管谁继承丰臣家业……”
“这不用说。”家康巧妙地转变话题,“我正要出兵奥州,支援中纳言秀次大人。我想没什么大事了,在关白归来之前,我会把以后的一切托付给加贺大人,然后离开京城。”
“这么说,你要亲自去奥州?”
“是。我的部下已经朝二本松去了,我要快快赶上。一定不能让国内再起骚乱。”说完,他郑重地施了一礼,“请夫人多多保重,告辞了。”
北政所轻松地站起身,送家康到走廊。当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她以深沉的口吻对孝藏主道:“大纳言的话很可伯。”
“夫人是何意?我不觉得有甚可怕。”
“你没有发现吗?他说,如果有人作乱天下,便是敌人。”
“这话我听到了,可是,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果关白的嗣子少有器量,家臣自不会心服。如果因此闹起来,便成了大家的敌人……他一语中的,太可怕了。”说着,她回到座位上,陷入沉思。
北政所担心的乃是秀吉洗完温泉回来后的行动,因此,她以为家康会说:“出兵朝鲜的事,我会冒死力谏。”家康的存在,使得秀吉时刻保持戒心。因此,北政所认为,如要阻止秀吉出兵朝鲜,全天下只有一人,那便是德川家康。
她本想说:秀次不可靠,还是要借你的力量。可是家康终究没有让她说出此话来。不只如此,他以要出征去讨伐九户政实为由,不等秀吉回来,就要退回江户。
北政所从家康的话里,得出两点:其一,家康也认为秀吉话一旦出口,就不容别人说服;其二,家康必定蛰伏着,等待秀吉之败。
家康如其言,一回京城,就把诸事交托给留守的前田利家和毛利辉元,然后急急转向奥州。
秀吉七日结束了有马的温泉浴,八月十八回到大坂城。北政所为了迎接他,刻意请大政所前来,她边指示侍女们准备膳食,边在心里寻思:“他会以什么样子归来呢?”她已经好久没有亲近丈夫了,但这次的期待之情和男女之情不同,倒像母亲担心许久不曾见过的儿子一般。秀吉似一个令人担忧的、任性的孩子,就像脱缰的野马。她想到秀吉离去时,眼睛哭得发肿,双肩下垂,一副虚脱之态,愈加难以忍受。如秀吉能多少恢复元气,深入思考,控制气力,该有多好!
外庭送来消息,说关白大人将于酉时来内庭,北政所转头朝孝藏主苦笑:“你认为大人会变成什么样?”
“晤,大人比预想中回来得早,温泉应颇为有效……”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会像平常那样高声大笑,还是安静地进来?”
“我想会安静地进来,悲哀还会深埋心底。”
这时,二人身后传来大政所的声音:“我赌他会高声大笑!他孩子般的热情,会持续到一百岁,那个孩子……”大政所等得不耐烦,自己过来了。
大政所并没有因鹤松的死而情绪低落。今年正月,秀长去世时,她也没怎样,而这次她只说:“真可怜!才三岁……”她掉了眼泪,却没有特别伤心。对她而言,鹤松是孙儿,秀次也是孙儿,她可能对自幼亲亲热热呼她祖母的秀次更有感情。
“晤!太夫人这么高兴……”
孝藏主说着,大政所又高声道:“我老早就对这孩子死心了,他悲伤时会哇哇乱叫,不过,他的性子就是这样,我清楚。”
北政所没有回应,她也是这么想。但特意由聚乐第来大坂的大政所,和北政所希望的却完全不同。
“孝藏主,你怎么想?”
“晤……”孝藏主有所顾虑,支吾不言。大政所转向北政所:“宁宁呢?如果与我想法一样,就不能赌了。”
“媳妇想,大人大概已恢复了精神,但应不会像平常那样谈笑风生。”
“哦?大人若笑的话,就是我赢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