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护屋的传言竟是真的?”
“呵呵。可能吧,还不是因为我想去吉野开开眼。”
“那么,既然你去侍奉德川了,为何又来见北政所啊?”
“呵呵,”木实笑了,依然做出天真的样子,“听说这次吉野之行,北政所并不随往,我才想到吉野去看看,回来好生给她说说。”
听木实这么说,三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看来他就要钻进木实设下的圈套了。
“北政所夫人似乎颇为忧虑……不,这和我没关系。我刚才还想,若是阿吟和细川夫人也一起去,不知会增添多少乐趣啊。”
“木实姑娘,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我一起去城门外,到奉行官邸去,我正有事要求你。”
“治部大人有事求小女子?”
“是啊,有些话不便在外面讲。”
“这……可是,以后再谈不可吗?”
“你可有急事?”
“没有……也称不上是急事,北政所夫人让我给大纳言大人传话呢。”
一句话终于让三成坠入陷阱。他的表情甚是复杂,既紧张又不乏亲切,像是遇到一个难得的宝贝,他凑得更近了。“其实,我要托你的事,也并非与北政所和大纳言大人毫无关系。只是时间不允许。我要说的,也是吉野之行的事。若不事先告诉你,恐怕日后会遭到责难。”说着,他兀自开步走了。
木实直觉,,三成的言辞中似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因此,她嘴上说没空,可还是不自觉跟他走了。她早就听说过有关三成的流言,说他是反关白之人的头领,也是五奉行中头号的精明人,现在又成了阿拾与其母茶茶的智囊,他定是前来打探北政所的真正意图。在这里遇见三成,却也是打探对方心思的良机。
木实竟鬼使神差跟到三成后边。一路上,三成都在讲此次出游的日程安排:二十五日出发,随行的诸位大名竟相攀比,定让百姓大开眼界。二十七日穿过六田桥,然后直奔一坂。在那里的行宫,大和中纳言早就建好了天下第一茶室。太阁在此稍事歇息之后,赶赴吉野……
“好不容易去一趟吉野,太阁一定早把和歌的腹稿都打好了,各种咏樱之词必已烂熟于胸。大概也是和你一样,内心激动。”说着说着,三成竟然放声笑了,“到吉野之后,先游吉水院,次是塔尾御陵、皇居趾、藏王堂等,考虑到一旦下雨会寂寞无聊,连能剧和茶道表演也准备了,真是细致周全啊。”
木实对三成所言毫无兴趣。最吸引她的,就是三成刚才说过的“有事相求”,是要她助阿拾一臂之力,还是想通过她打探北政所的真正意图?正想着,护城河畔的一座府邸映入眼帘,这是大商家、奉行及其属下办事之所。走进大门往右拐,院子最深处,有一座面向大淀川的楼阁,便是奉行们处理政务之地。
三成走进府中,喝退所有下属,和木实面对面坐下,“木实,我为何把你叫到这里来,想你必知缘由。”
木实毫不畏惧,“治部大人不是说,有话要对小女子说吗?”
“我要说的,想必你也猜到了。”
“不,我不明大人的意思。”
“你不用告诉任何人,就当是太阁大人的命令。你说,今日北政所和你到底谈了些什么?你要把今日的谈话一字一句告诉我,休想耍滑头。若有半点隐瞒,我决不轻饶。”
木实心中一怔,不禁抬头,只见三成脸色异常严厉,眼里射出逼人精光,她这才慌乱起来:莫非三成刚才所说有事相求,只是一个借口,其实是想威逼利诱?或者,他真怀疑北政所对丰臣氏图谋不轨?
“今日北政所召见你,到底为何事?”
“不是召见。是小女子自己前去请安。”虽然木实言语中已透出一丝恐惧,可她并未打消想恶作剧的心态,依然带着嘲讽。
“住口!”三成怒喝一声,“你刚才说已是德川氏的人,我看你不过是个商家之女罢了,怎会和北政所夫人如此亲密,竟独自跑到她处去?”
“请大人见谅。小女子当初与阿吟及细川夫人学习茶道时,北政所夫人盛情邀请过,所以……请大人原谅。”
“这不还是受到召见吗?”
“不,是小女子自己跑去的……是我主动前去拜访。”
“是不是奉了德川大人之命?从实招来!”
“因为我也随行到吉野,才去拜见夫人,想把此事禀报,并请夫人赐教出游心得。”
“唔。你给我从头一一讲来。今日北政所要和关白会面,所以一般的拜谒,她是绝不会接见的。”
“夫人也提到了此事。可是,若是蕉庵的女儿……”
“夫人就答应了?”
“是。当我提到吉野之行时,夫人有些不悦,还说她不想去。”
“木实,你再避重就轻,混淆视听,吉野可就去不成了,明白吗?”
“去不成吉野?”
“我不会放你出去。这里既有大堂,也有大牢,你不会不知。”听到此话,木实才觉毛骨悚然。虽然三成的语气缓和下来,背后却透出一种更令人恐惧的阴冷之气。
“治部大人,我不明您是什么意思。难道您在怀疑我向北政所夫人密报?”
“太阁大人有密令,这几日凡是出入北政所住处的人,一律不得放出……无论是蕉庵的女儿,还是德川大人的使者,概莫能外。只能怪你运气不济。”三成似笑非笑,看来他是在捉弄木实。木实有些惊慌——被带到这里并非三成的意思,而是太阁的密令,她竟成了任人宰割的羊羔。
“无论我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
“正是。若不是有幸遇到三成,换了别人,二话不说就把你扔进大牢了。”三成冷冷道,眼神依然甚是严厉,“公认你是堺港最有才华的女子,话说到这个份上,想必已明白了吧?”
“不,小女子毫不明白……”
“太阁为何要把出入北政所府中的人都监禁起来,你真不明白?”
“这……”
三成移开视线,“北政所无论如何都会庇护关白。”
“这也是为了丰臣……”
“没错。可是,太阁大人想得更深远,他已对关白彻底失望了。”
“哦?”
“如此一来,这次吉野之行就意义大变。北政所是想借此缓和太阁大人与关白的关系。可即使这样,关白也不会回心转意。所以,后事自不必说了……你认为太阁的主意如何?”
木实浑身发冷。这一点,她万万想不到。“太阁大人费尽心思,北政所和拥戴关白的人却还不悔悟。故,这是一次让他们幡然醒悟的旅程……这次出游,那些各怀鬼胎之人,所作所为自会不同。为了不让北政所日后尴尬,太阁才命令监禁所有造访者……这一下你明白了?”三成语气中带着一丝亲切,像是在开导木实,又像在哄孩子。“我只是依太阁之命让你来此歇歇脚,并非存心阻拦你的吉野之行。若你信赖我,愿意帮助眼前这个为丰臣氏呕心沥血的人,我立刻放你回去。”
至此,三成才暴露出真正的目的:原来他是想利用木实做耳目。木实终于愤怒起来,“治部大人,我不回去。吉野也不去了。”
“嗯?”三成大为诧异,他没料到会遭到如此顽强的抵抗,“你的意思是情愿被绑在这里?”
“是。我知道所有的解释都无济于事,任由大人处置。”
“木实,”三成僵硬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我石田三成了?”
“不,既然治部大人这么说,定已揣摩透太阁的心思。”
“那么你是不满意太阁的做法,才与北政所夫人联手,妄图改变大人的初衷?”
“治部大人,小女子无非区区商人之女。什么丰臣氏、天下,小女子既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哦,果然是蕉庵的女儿……”三成低声笑道,“若关白净与小人为伍,就说明他存心想乱天下……现在已是太平时代,想必蕉庵先生早已明白。”
“……”
“你也知,日本和大明讲和前景不明。驻扎异乡的武将对我甚是憎恨,竟诽谤我与小西合谋,妄图制造事端。”
“……”
“那些武夫充其量只是一群仰慕北政所的毛孩子,就像仰慕母亲一样。如果对关白听之任之,关白、北政所及心系北政所的武夫,还有太阁身边的奉行们,就会分裂成两派,到时天下可真要大乱了。”
“治部大人,这难道也是太阁大人的想法?”
“不,是我早已看透了……我这样向太阁禀告,太阁大人就有了一样的想法。其实,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为了日后啊。”
“也是为了治部大人,为了西丸夫人,还为了阿拾公子。”木实终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一听这话,三成眉头紧蹙,连鬓角都颤抖起来,“木实!我为了丰臣氏,为了天下太平而作种种努力,难道有何不妥?即使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西丸夫人,为了阿拾,难道就不行了?”
“不。小女子只是想奉劝大人最好放弃这种努力,放弃为了这些目的,妄自揣测关白心思的行为。”
“好了,不要说了。我对你已无话可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完全是你咎由自取。现在看来,将你监入大牢也不行了……我虽不情愿,可只能将你斩首。必须斩首!”
此时木实平静如水,她十分清楚三成之意:三成本以为木实会服从他,因而过多地透露了机密。若她把方才听到的一切,原封不动泄漏到世上,立时会有传言说,太阁的吉野之行和高野参拜,原来是天大的阴谋……三成已毫无退路。
三成悄然站起身来,他不愿再看木实一眼,径直向走廊走去。木实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院前的淙淙流水声和黄莺婉转的鸣声传入耳中,这时,她才感觉脖根处一阵阵寒意侵袭而来。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十分后悔。与其顽强抵抗,不如暂时迎合治部,或许还有机会套出更多,然后冷静分析,想出应对之策。但就目前情形来看,由于治部等人的建议,关白的命运似已被决定了。到吉野、高野去游览,只是借口,不久之后,太阁恐会令关白切腹。精明的北政所都没有察觉这些,至今还在苦口婆心劝说关白抛弃偏见,与秀吉和好。秀吉真是罪孽深重,在如此信任他、深爱他的妻子面前,竟然都要伪装!更可悲的是,始终疑心重重的关白秀次终于落入网中……
这时,廊外传来脚步声,是三成回去取刀来了,还是派手下来了?木实没有回头。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凭直觉,木实知定是三成手持大刀站在身后,因为熟悉的衣衫窸窣声又传入了耳中。
“木实,你太可怜了。”
木实沉默不语。
“三成过于轻率,向你吐露了机密,你知道的事太多。若非如此,你倒不至于丢掉性命……”
“……”
“你想好了?”三成在后面抽刀出鞘,“到走廊那边去。不用去院子里。”
若在这里被三成杀掉,争强好胜、我行我素的女子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木实觉得像是在梦境中一般,没有任何感觉。一切都来得太意外,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思量。
木实摇摇晃晃站起来,照三成所言走到廊前。小草才刚刚发芽,院子里还残留着霜雪的痕迹。
“你真的想好了?”三成静静地举起刀。当白刃贴到木实右颊时,她本能地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她不由紧闭了双眼,强忍住战栗。都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无法舍弃反抗,为了不让三成看出她的恐惧,她在作最后的抗争。
“木实,你难道就没有临终遗言?”三成皮笑肉不笑,“有话只管说,治部会完成你的心愿。”
“没有!”木实一口回绝。可话刚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她真想对三成破口大骂。父亲、家康、助左卫门和北政所的音容笑貌,竟相浮现于眼前。
“看来,真是女中豪杰啊。”
“动手吧。”
“若在这里杀了你,人们还以为你逃到何处去了。不过一段时间后,人们自然会明白真相。”三成话音刚落,白刃从木实脖根上移开了。
三成低低叹息一声,猛地收刀入鞘。衣裳的窸窣声远去了,木实这才回过神来。
自己居然还活着!根本未被杀掉!木实慌忙摸了摸脖子,指尖沾满冷汗,她几近虚脱,一片茫然,就像入睡前的状态。好大工夫,木实依然没能清醒过来,全身被浓浓的疲倦包围,身心一片空白。
渐渐的,院子里的一切映入眼帘。银白色的河面、在河面之上展开来的天空、清香的泥土、小草的嫩芽、夕阳、院子里的奇石……知觉在一丝一丝恢复。最后,木实的视线落于放在膝上的双手。
“小姐!”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木实定睛一看,不远处,一个尚留着额发的侍童正在向她施礼,“车马已经备好了。”
“……”
“在这一带来往的人还很多,不能有一丝差池。小的会亲自把您送回德川大人的府邸。”
木实发现,自己已欠了三成一个大大的人情。
第七章 脱身之计
在关白秀次的陪同下,丰臣秀吉一行畅游了吉野,并于文禄三年三月初三从吉野赶赴高野山青严寺,拜祭秀次的外祖母。
太阁和关白在吉野的游玩并不令人满意。与队列的华丽和酒宴的盛大相比,二人显得并不协调,总有些冷漠之感。天公似也不作美,冰冷的春雨无情地敲打着漫山的花,搅了众人的雅兴,所以,这两日一行人只好待在房内,以欣赏茶艺和观看能剧消磨时光,气氛自然不免有些沉闷。尽管秀吉颇为热心,开口闭口直叫“关白”,秀次却毫不掩饰戒心。
“我真有那么可怕吗?”
“那还用说。我从小就被舅父训斥,您一直十分严厉。”
“可关白不也常跑到我怀中撒娇吗,那时我抱着你,不知有多高兴呢。”
“可您如今已有了阿拾。”
就这样,父子俩不无隔阂地赶赴高野山。在那里,秀吉向各处寺院捐赠了大批财物,还答应为高野山修建二十五座伽蓝,这让满山的僧人大吃一惊。
“这是我们父子的一点心意,对吧,关白?我觉得这还有些少呢。”说完这些,秀吉匆匆下了山,经兵库回到大坂。
此后,秀吉食欲日渐不振,还常说头疼。伏见筑城,与大明和朝鲜的谈判,这次吉野、高野参拜时许诺的寺院修筑,已够让人心烦了,再加上秀次、阿拾带来的难言之痛,都在无情地啃噬着秀吉的躯体。
回刭京城,四月初二,秀吉又和秀次在施药院会了一面;四月十一,秀吉赠给秀次仙鹤;四月二十八,又安排秀次和阿拾在大坂城见了一面;二十九日,由于不堪劳顿,秀吉赶赴有马温泉疗养。可是,太阁与关白走得愈近,世间的传言就愈多。世人都以为,二人的矛盾已经难以化解,真是不可思议。
“为了与关白和解,大人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可为何还有人在散布可憎的谣言呢。”北政所忧心忡忡。
特意为茶茶建的淀城被拆除,因为产下阿拾的西丸夫人,已没有回到淀城的必要。她将和阿拾一起移居新建的伏见城,与太阁住在一起。再过不久,恐怕连关白的聚乐第也会被拆除。
七月末的一日,聚乐第德川府内,家康正和秀忠、茶屋四郎次郎及木实悠闲地吃着茶。作为探子,即使家康不在,茶屋也一直为京中的秀忠打探各种消息,同时,他还常常调解各家关系。今日,他特意来向家康禀报一个消息:在上总小矶养老的本多作左卫门故去了。作左卫门生前一直侍奉家康之子秀康——已过继给秀吉做养子,当时任下总结城城主及中纳言,年俸三千石。世间有许多传言,说作左卫门因顽固不化,日渐被家康疏远,最后竟连个大名身份都捞不到。但事实恰好相反。
“你是为了成为大名,才侍奉家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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