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屋惊慌失措。“正是……正是。”他不由自主向前挪了挪,“大人刚才说,增田和长束二人希望大人入住大坂城?”
“是。前田大纳言故去之后,城里净是年轻人,故风纪败坏。长此下去,不知内庭会出何事,增田和长束便希望我进城看看。”
“大人进城之后安身何处?”
“是啊,正因为尚无处安身,便一直下不了决断。三成府邸肯定不妥,又无其他容身之所。若非去不可,就只有住进三成之兄木工头正澄府中了。正澄乃堺港奉行,但亦只好让他搬出去……为此我也甚感迷茫,不知如何是好啊。”
茶屋四郎次郎长叹一声,仰视着家康:“大人真要住进木工头狭窄的府邸?”
“是啊,既然要对天下负责,我别无选择了。”
“那么……大人的意思是,关于前田与浅野的传闻就这样不了了之?”茶屋急了。
“四郎次郎,”家康低声唤道,“纵然只是些凭空捏造的谣言,但若置之不理,我行我素,便是莽撞的匹夫之勇……若不多加小心,怎对得起天下,怎对得起我自己?对于此事,我自有分寸。”言罢,他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进入大坂城一事,家康似乎已下了决心。他一旦进城,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最近,京城和大坂的市井之中,也生出两个派别,一支持三成,一拥戴家康。支持三成之人,准确地说,当称作怀念太阁盛世的怀旧一派。尽管这些人认同家康的实力,却反对家康:“他早就等着太阁故去,好把天下据为己有……”当这些老百姓得知家康迅速迁向岛,驱三成,进伏见,如今得陇望蜀,又要进入大坂城时,他们再也忍耐不住了。
家康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尽管如此,他还是必须搬进大坂城。个中缘由,茶屋略知一二。
关于大坂城内庭糜烂的传言,早已甚嚣尘上。有人说三十出头的淀夫人现正宠爱身边某近臣,闹得满城风雨。无论如何,若传闻属实,得宠之人一旦插手政务,便会酿成难以收拾的混乱局面。由此才奉劝家康进城的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行为似乎并无不妥。不过如此一来,势力的争夺和较量势必席卷淀夫人和众奉行……
比起茶屋四郎次郎,家康对现状清楚得多。
茶屋心悦诚服低下了头,“大人,小人愚钝。今日本有事禀报大人,希望对大人有所助益,但没想到竟在此大开眼界。”
家康却道:“日后还会有许多事,需要你与这位宗严师父交涉。宗严,你也多多与茶屋亲近。”说完,他用粗糙的手指指着自己胸口道:“天下骚动的原因全在于我自己,全在我这里,明白这些,我便再不犹豫了,也不会再有所顾忌,我当尽我所能。”
茶屋忍不住看了柳生宗严一眼。宗严依然如石雕般岿然,不只是身体,就连眼睛、眉毛都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坐像。此人能给家康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其修为实在不可低估。
“佐渡饿了吧?我也觉腹中饥饿。给宗严和茶屋上饭。”
“遵命!”佐渡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刚要起身。宗严忽开口道:“九月初七最好。”
这大概是说进驻大坂的日子,茶屋竖起耳朵想听他还会说些什么,可宗严又沉默不语了。
第二章 入大坂
时值深秋,微风徐来,淀川边的芦苇荡里雪浪翻滚。河道里,扯着德川家康旗帜的船只绵延不断从伏见方向疾驶而来。不只水路,陆路也传来大军急行的消息。
听说家康要在九月初七进驻大坂并拜谒秀赖,最为狼狈的当数增田长盛。长盛一听到消息,立刻把长束正家请到城内奉行官邸,问道:“长束大人,内府对你说了些什么?”
“增田大人何出此言?内府到我处并无甚事。我正想请问增田大人有何想法呢。”
“我有何想法?”
“当然,增田大人不是早就答应过内府进城了吗?”
长盛表情愈阴沉了:“难道你就不知内府要进城?”
长束声音低沉:“为阻止内府进大坂,我曾向他暗示过。此事大人不会不知吧?”
“就是上次说前田和浅野二人有异动一事?”
“不错。大人想,内府生性多疑,一旦听到城内有异动,必不会前来。本以为是条妙计,不想他竟破釜沉舟。”说话之间,长盛锐利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正家的眼睛。
长盛和正家分别与隐退到佐和山的石田三成保持着秘密联络,正因如此,一旦让家康进了大坂城,不知会让三成对二人产生多大的怀疑。于是,二人秘密散布了“城内有异动”的谣言,为了保全自身,表明白己并非阴谋主事者,他们还放言说内庭糜烂,务必请家康进城云云。可没想到,家康不但没被“异动”吓住,反而对“内庭糜烂”之事信以为真,真进城来了,二人一时狼狈不堪。
城内并非没有反对家康的异动。前田、浅野二人为主谋的传闻之真假暂且不论,若家康真来了,那些对他抱有反感,为了秀赖而不惜对他痛下毒手的人就不在少数。土方河内守、大野修理亮,以及速水甲斐、真野赖包等秀赖身边的丰臣七手组成员,无不在秘密策划暗杀事宜。原以为家康定会在重阳节拜谒秀赖,令人意外的是,日期居然提前至九月初七。这顿时让众人狼狈不堪。
“既定在九月初七,说明他已准备周全了,并且,他绝不会给城内武士半点机会,真是失策!”说罢,长盛死死盯住正家。
无论何时,那些没有实力却又奸滑的官吏,为了保全自身,总是费尽心机,然而往往破绽百出。尽管长盛和正家在一起商议对策,二人却互不信任。他们想的是:家康和三成都甚是可怕,谁都惹不起。三成依然把二人当作同党,二人根本没有勇气和他一刀两断,但又不敢惹怒家康。为了隐瞒与三成的交情,二人不得不编造谣言,结果弄巧成拙,反而把家康引进了大坂。
“今日便是初七,内府既定于今日拜谒幼主,想必他早有应对之策。但,内府果真与你没有联系吗?”
长盛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遍,正家愠怒地摇摇头:看来,正家仍然不信任我,也许在怀疑我谎报时日,如此,事情就更复杂了。
长盛将白扇竖于膝上,打开合上,合上又打开,半晌方道:“长束大人,无论如何,内府已然来了。我们无力赶他出去。”
“是。”
“可是,若内府进城途中遇见暴徒,我们当如何是好?”
“我正想问你呢。既然内府已决意进城,他必有备而来。故,在拜谒结束之前,当不会出乱子。”
“那么,你认为内府出城时才有危险?”
“不,我觉得城内长廊下更危险,今夜的下处也欠安稳。”
“你知内府下榻于何处?”
“我从何得知?正想问大人呢。”话音刚落,门口人影一晃,二人连忙噤口。
“谁?何事?”长盛仔细一瞧,不禁愣了。随他一起来此的河村长门守一脸惊慌走了进来,伏在地上。
“长门,我们正谈要事。”
“恕小人打搅了。然而有件十万火急之事,不得不禀报大人。”
“哦?长束大人,恕我失礼。”长盛向正家施了一礼,忙朝廊下走去,“什么事,长门?”
“城内气氛尤是异常。”
“看来要出事?”
“土方河内守等人义愤填膺,声称断不会放内府进本城,并命令守城士众每人备刀两把。”
“我早料到了。”
“不仅如此。内府已派使者井伊直政去了府里,说是要拜访大人,称今夜就住在咱们府上。”
增田长盛顿时目瞪口呆。今晚让家康住进自己府里,世人究竟会如何议论?当初家康进伏见城,世间都传言乃是堀尾吉晴引进去的,从那以后,人都说堀尾乃家康的怀剑。而此次内府则是进丰臣氏的大本营大坂,伏见城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若天下都说带路人便是增田长盛,三成等人会怎么看他?可如今已顾不得这么多了,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借口拒绝家康——但这样的借口哪里去找!
长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无路可逃。大坂城内庭已乱了套,切切请内府进城,若如此,将是万民幸事……这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不是出自别人之口,正是长盛亲言。而家康竟信以为真,声称要来与他商议对策,这怎能拒绝?
“大人,大冈作右卫门正在大门外等着大人回复。”
小舟一旦被卷进激流,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此时留守的家老们一定在竭力与使者周旋。
此时的增田长盛,哪里还能思考,他仿佛已掉进了巨浪旋涡,只有听天由命了。“你们去回复说,不期内府大驾光临,直令蓬荜生辉,能够接待内府,增田一门荣幸之至。”
“明白!”
“一定要加强戒备,情形甚是险恶。”
“明白。”
“好了,不能让使者久等,赶紧回去吧。”说罢,长盛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事已至此,再无力回天了。如今办法只有一个:在城内把家康杀掉!
“对不住,刚才失礼了。”再次回到房内,增田长盛故意长叹道,“长束大人,看来我们又慢了一步。麻烦大了。”
“你是何意?”
“内府已派人来,说要住在舍下……这当然不会是你的主意。”
他明知这不是正家的主意,却偏要提及,实是怕正家怀疑他在偷偷接近家康。
“我的主意?哼!你竟还怀疑我……”情急之下,正家一时哽住了。
长盛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觉得不会是你的主意。见谅!你说内府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那还用说,他是想说:若不方便,便立刻在城内给我准备住处。”
听正家这么一说,长盛不禁吐了口气,抱着胳膊沉思起来。这次谈话,终于使长盛和正家不再相互猜疑。他们都知对方一筹莫展,成了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大人所言极是,他定想让我给他在城内准备一处住所。可眼下城里哪有空着的府邸?”长盛嘟囔道。
正家叹道:“若非要让他腾出来……”
“大人说谁?”
“石田木工头,可就怕内府不答应。”
“但除了本城少君居所和高台院所居西苑,城内再无可供内府下榻之所了。”
“增田大人,看来得先和木工头打个招呼。”
“是啊。”
“眼下先让内府住在贵府,其间让木工头搬出去。木工头乃治部兄长,让他从大坂搬到堺港去,内府不就有地方了吗?这样一来,我们也保住了面子。”
长盛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事已至此,顾不上许乡了——特意把家康请来大坂,却连容身之所都不备,不就表明白己乃是在不负责任地恭维吗?
“不管怎样,有住处就好。”
“言之有理。那我赶紧派人到木工头府里,让他赶快搬家吧。”
长盛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匆匆跑来,还没进门就扑倒在地:“启禀增田大人,贵府来了一位重臣,说有急事要禀告大人。”
“谁?”
“桥与兵卫。”
长盛脸色刷地变了。桥与兵卫乃增田家老之首,既然他都如此慌乱,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说是内府大人又不想住在贵府了。”那人继续道。
“内府不去了?”
“是,忽然决定要住在石田大人宅中,现已率领众家臣进入治部旧宅。”
增田长盛暗暗叫苦,抬眼看了看正家。两个人都束手无策。
“看来,内府定是发现无处下榻。”
“可为何去贵府拜访的事都取消了呢?”正家小声道。
长盛紧咬双唇,呻吟道:“恼了……他定是恼了!”
未几,桥与兵卫忙忙赶来。
正家刚要起身回避,却被长盛拦住:“你也听一听吧。”他遂问与兵卫道:“内府为何又不住我家了?”
“启禀大人,具体情形尚不清楚。内府大人只说担心给大人添麻烦,便去了石田府。在下去问过土方河内守大人,说是内府今日进城拜谒少君一事也取消了。”
“哦?”
“已令人报知少君,还是定在重阳节。”
增田长盛不禁恨得咬牙切齿。家康原本定在九月初九重阳节进城,忽又改到七日,众人正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他又突然变了回去,真是可恶之极!不仅如此,明明称要住在长盛家中,却又出人意料去了石田府。若此时有人看到长盛和正家的狼狈像,不笑得前仰后合才怪。
“此事我们绝不能大意。”久经沙场的与兵卫道,“内府此次的做法,与小牧之战时戏弄太阀大人的把戏如出一辙啊。”
“与兵卫,内府如此戏弄我们,对他有何好处?”
“依小人愚见,许是欲暗杀内府的传闻已传到他耳内去了。”
与兵卫此话一出,长盛跟正家不禁面面相觑。散布这谣言的不正是他们二人吗?
“内府一定正在调查大人与长束大人究竟跟那些人有无联络。当然,这只是小人的推测。”
说完,与兵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对了,今日在下带的人已足够护卫石田府了,请大人放心。另,使者井伊传口信说,内府明日再拜访大人……”
“明日?”
“是。在下想,他定想在今晚寻些证据,明日再诘问大人。故,我们一定要小心,内府非寻常之人。”
桥与兵卫的一番话让长盛和正家更加慌乱。连下榻之处都不准备,就把人请进大坂城,他们已给家康留下了把柄——“特意叫我进城,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们二位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反正我的人头就要搬家了,还用操心住在哪里,对不对啊?”万一他如此刻薄地挖苦一番,二人的前程恐就断送了。
桥与兵卫去后不久,二人匆匆忙忙一同出了城——不先到石田府打探打探,无论如何安心不下。
倘若家康没说要在增田府住一宿,长盛和正家许还不至于如此狼狈。可家康却偏偏故意耍弄他们,这难以让人释怀。既然内府几次三番改变主意,必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此时有人清楚家康所习新阴流剑法之高深莫测,深知家康雄才大略,就当察觉到,这其实是家康认识到只有抢占先机,才能避免天下大乱,从而作出的果断举措。
然而,长盛和正家对石舟斋与家康的事一无所知。年逾古稀的柳生但马守宗严当日出了大和柳生谷,飘然前去拜访佐和山城旧友岛左近胜猛。岛左近胜猛乃石田三成家老之首,每年从三成处领取禄米两万石,曾和柳生宗严共同侍奉过筒井氏,如今乃三成左膀右臂。柳生宗严造访岛左近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宗严在归途中又顺道去了趟伏见,结果在家康的挽留下待了七日。正是在此期间,家康决定拜谒大坂。
其实,要想试探敌人并不难,即使不懂新阴流剑法,只略施小计,对方必会在慌乱之中露出本来面目。因此,正家和长盛哪怕只得知一些关于柳生宗严之事,就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但如今,本已接受了家康请求,对方又莫名其妙改变主意,即使获知了真正原因,二人也如履薄冰,轻松不起来。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让内府相信,我们站在他一边。”因为一直刻意暗中与三成保持联系,二人才下了决心。
增田长盛在大和郡有二十万石,长束正家在近江水口有六万石,这便是他们全部的实力。他们的本意,也不是非要和三成站在一起,只是担心,若与三成疏远了,一旦其得势,必于他们不利。二人身为奉行,与三成到底有几分交情,必须与之亲近,但势力薄弱的他们,又害怕稍不留神得罪了远比三成可怕的德川,故不得不骑墙观望,以求明哲保身。
二人一起出了城,赶往石田府。一路上他们反复商议,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打消家康疑虑。当他们进了三成府邸,这种想法更加坚定,因为石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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