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看透了这些,却偏偏还要出征会津,家康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攻打会津的意思?永井直胜疑虑满腹。家康却依然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不断打量直胜和胜重。
直胜也已察觉到,家康是故意把大坂空出来,好给三成及其同伙以起事的机会。而且,这已然被他刚才那句话清清楚楚证实了。由于三成尚未准备好,家康才声称不能从江户出发。照这样,一旦三成把从西面出发、讨伐会津的人马都阻在大坂,明目张胆举起叛旗,方正中家康下怀,他便会立刻命令人马向西折回。这样一来,攻打会津的重任将由秀忠承担,家康则亲自攻打三成……想到这里,直胜暗暗看了家康一眼。
不可能!部队并未一分为二,最重要的是,太阁旧将会轻易听从秀忠指挥吗?
“右近、胜重,你们好生思量。”家康笑道,“我为何要这般做?你们和我虽在年龄和经验上有些差异,但也绝非愚人。对我的想法,你们起码能猜透六七分。”家康眯起眼,望着泥墙对面的道灌堀一带飞起来的鹰群,道:“有疑问,问也无妨。”
板仓胜重正色道:“大人的想法,在下似乎有些领悟,却不能明白通透。大人屡屡教诲我等要以仁为本。无论太阁生前还是逝后,您一直忍辱负重,尽力避开战乱,可这次却主动发起战事……”
“胜重,你是想问战事与为政之仁有何不同?”
“是。在下不明白的,还不止这些。”
“你把上杉家家老藤田能登守带来,或许能解得二位的一些疑问。”
听家康这么一说,板仓胜重愈发狐疑。“遵命!”他瞥了永井直胜一眼,走了出去。
此时直胜已是满头大汗,他本以为藤田早被杀了。看到上杉景胜决意要与家康决战,藤田能登守对其心灰意冷,便没有返回会津,直接从京城来到江户。当藤田能登守落到板仓胜重手里时,家康命令道:“他这个背弃主君的叛徒。你随意处置吧。”
永井直胜甚是清楚家康这道命令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认为能登守早就被杀了。没想到,一心要施行“仁政”的板仓胜重,竟把他保护了起来。
未久,板仓胜重带着藤田能登守进来。藤田本不可能留在城里,定是胜重有意想让他跟在身边。
令人意外的是,看到能登守,家康居然出奇地平静,道:“藤田大人,靠前坐。”
能登也全然不惧,宽大的圆脸上溢满明快的笑容:“大人的前锋终于要开赴会津了。”说罢,悠然坐在家康所指的位上。
“能登,你还信任德川家康吗?”
“在下本是自幼生长在越后的一介武夫,一旦心中生念,就坚信不移,绝不更改,否则心中不快。”
“你曾说过,误了上杉氏的人是直江山城守,对吧?”
“正是,对上杉氏来说,山城守器量太过。照上杉氏现在的情形,即使说山城为主君、上杉大人为家老,也不为过。”
“你果然心直口快。可是你为何不惜背叛景胜,愿意侍奉家康?”直胜和胜重全身都紧张起来。
“这可是个难题!打个比方,大人要去买刀,店主给您看了名刀和劣刀,大人会买哪一把呢?在下想谁都会买名刀。”
“你把我比作名刀?”
能登的圆脸猛涨红了,似有些羞怯。他嗫嚅着:“在下还从未见过如内府这般豪赌之人。”
“哦,你竟认为我在赌?这很是让人意外。若说是赌,比我深通赌性的大有人在,三成、山城等人,都可称得上是赌王啊。”
“不。”能登守使劲摇着头,“赌博有大小之分。山城充其量只是在赌上杉大人的心志,三成赌的则是丰臣氏与他自己的野心。但内府赌的却是天意。若输了,自会受到惩罚。三者岂能比拟?”
“这么说,我真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你明知我将会受上杉和石田两面攻击,却还是要把赌注押在我身上?”
“内府,此事您用不着担心。景胜和石田不会对内府两面攻击。故,我当然要赌内府赢。”
家康飞快地瞟了直胜和胜重一眼。双方在互递眼神,点头微笑。只有本多佐渡眯缝着眼,半睡半醒。大概他已隐约察觉到藤田能登的意思。家康忽然纵声笑了:“直胜,听见了吗,我不会受到两面夹击。你牢牢记在心里。”
“是。”
“作为赌王,到底是我更明白些。”
“这是赌野心与赌神佛的差距。”
“有意思,能登守,为何我不会受双方夹击?直江山城守与石田治部必商议过多次了。”
“内府大人,这些您当明白。”
“明白什么?”
“治部与山城为人有别。”
“哦,我倒从未刻意比较过这二人。”
“山城守城府甚深。治部饶是手段百般,山城守却不会轻易上当。”
“那能不能举一两个例子。”
“好。山城一直在煽动治部,想让治部起事,好把内府钉在大坂。”
“哦?”板仓胜重不禁惊呼一声。永井直胜的惊诧也绝不弧于胜重,只是到底长几岁,好歹控制住,没叫出声来。
“若治部到处策动,内府便无法离开大坂半步,正是出于这种算计,山城才给丰光寺承兑写无礼的书信。那封书信当然也会传到治部耳内。如此一来,治部就自会把上杉看成自己人,更加急于求成……一旦治部着急起来,内府自离不开大坂了。于是,上杉氏则可趁机整顿武备,再向内府请罪。万一举事的治部战胜了内府,他就会凭借一封书信与治部结成同盟,然后逐步削弱治部,天下迟早归于上杉氏,这便是他的如意算盘。但这却被内府看破。即使不被看破,拿野心与神佛之心来下赌注,差别也太大了……实际上,在下被赶出上杉氏,也是因为早就看透了直江山城守的心思。因此,现在内府征讨上杉,最为狼狈的必是直江山城。”
听了藤田的一番言辞,最为惊讶的莫过于家康本人。但他和本多佐渡都没显出格外吃惊之态,唯永井直胜和板仓胜重惊愕万分。家康道:“能登守,你认为我不主动出击,上杉便不会出手?”
能登冷笑道:“这些,内府大人该比在下更清楚。”
家康故作糊涂,道:“你想多了。我并无山城守那样杰出的才智。”
“不,这种判断无需才智。上杉氏战,必败;败,必亡。如此明晰的战局,纵然非直江山城,也不想打。”藤田能登向前靠了靠,“内府的眼力可穿铁石,在下还是坦诚为好。他们把在下赶出来,恐就是直江山城害怕内府的证据之一。”
“你是被赶出来的?”
“这像是谎言,”藤田能登垂首认真思量片刻,“可说是被赶了出来,也可说这是一个谜。”
“赶你出来的是景胜还是山城?”
“当然是山城。把我赶出来时,山城还说过:汝泄了上杉氏的底,形同与内府私通,所犯下的罪过不可饶恕……”
“你怕回去有性命之忧,才不回会津了,对吧?”
“这……请内府听下去。他还在写给我的书信末尾说:若汝不是叛逆,就用实际行动来证实。”
“难怪。”
“这便是他抛给在下的谜。”
“谜?”板仓胜重冷不了插进一句。他大概已忘记了身份,竟然禁不住刨根问底。
“休要插嘴,胜重!”家康轻轻责备了一句,“若是谜,你打算怎么办呢,能登?”
“无论这是不是谜,在下需做的只有一事。若因为山城把戏演砸,就让名门上杉氏毁于一旦,在下不忍。故,无论如何,请内府对上杉氏手下留情。能登求内府了。”
“哈哈哈。”家康放声笑了,“这恐也是山城和你商量好的吧?”
“这怎么可能?即使上杉氏平安无事,能登也绝不再回会津!”藤田能登的表情甚是认真。
家康脸色也严肃起来。对于能登从上杉家脱逃,他总怀有疑念。因为当年石川数正虽投靠秀吉,却在暗中不动声色调解两家关系。能登是否也和数正一样?他的话若真,直江兼续与石田三成这两个奸雄之间的合作就不可能实现。本想利用藤田能登虚张声势,家康才特意把他叫到直胜与胜重面前,结果却出乎他预料。
家康道:“你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才离开上杉氏?看来家康要重新思量景。”
“内府以为,直江山城都是在景胜指使下行动?”
“倒不尽然。但我没想到直江山城能操纵景胜。”家康顿了顿,看着永井直胜与板仓胜重,“当然,我若受到东西夹攻,会把主要力量用来对付景胜,余则委与伊达和蒲生,让他们西上,这便是我最初的打算……可能登刚才求情,哼,让我对上杉手下留情,上杉根本不堪一击……既然能登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二位以为如何?”
藤田能登不禁一怔,他觉得这怕是家康的真实心态。最近家康的自信坚如磐石。人一旦这般自信,恐惧自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不是谁都能拥有这种自信。代秀吉打理天下,这种洞彻一切的使命,乃神佛下达的至高无上的命令。因此,家康已然不再拘泥于小事,不为探听到些许秘密而窃喜……能登想到这里,不由全身僵硬。
直胜飞快地瞥了本多佐渡一眼,可佐渡依然半睡半醒,毫无反应。
“胜重,你有何意见?”家康问板仓胜重道。
正在这时,能登忽然两手伏地,忙不迭道:“内府,万万不要让上杉氏毁于景胜手中。只要内府不主动进攻,在下就定能设法说服景胜。一定!一定……只要事先约好。”
能登的眼圈红了,这当然瞒不过家康。看来此人并未撒谎,他还与景胜保持联络,正因如此,自不可盲目信任他。但此人似一片赤诚,自己过于冷谈,也实在太残酷了。家康遂平静道:“我姑且听你一回。当然,战事瞬息万变,我亦无法预测结果能否如你所愿。”
“内府,”藤田能登守又往前挪了挪,“这是山城抛给在下的一个谜……山城与景胜不翻脸,上杉氏便难逃败亡。山城也深知这些,他定会对三成说,主君不信任他,双方无法遥相呼应、夹击内府……”
“等等,能登,你的话好生古怪。即使我未与上杉激战,也未必会于西边战胜三成。直江兼续怎会如此妄下结论?”
“不!”能登拼命摇头,“兼续绝不会真心与三成结盟。他怎会把三成当成自己人?这场战事,如果不打上杉,三成自败!请相信在下!”
家康表情严厉:“直胜、胜重,你们休要相信他刚才胡言。这是毒药。即使是一头狮子捕捉一只兔子,也要倾尽全力……能登时常说些带毒的话,大家万万要小心。”
可能登依然十分固执:“无论如何,在下也要想方设法让山城和景胜不睦。只要对景胜说,谦信公的骨气都去了哪里……”
“好了。胜重,把能登带下去——能登,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过后再与你合计。”
能登猛噤了口。他不再固执倔强,反倒羞愧难当。“恕在下失礼。”他紧盯着家康,施了一礼。家康也向他微微致意。
人各有志,悻悻离去的能登绝非想出人头地之辈,只是对于自己的心念,对于自己心爱的东西,会坚持到底,甚至不惜抛洒热血,这种执著简直让人悲哀。
尽管藤田能登已然离去,可是永井直胜还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出神。突然,本多佐渡抬脸对直胜道:“你明白大人不急于进攻会津的原因了?”
家康忽然嘟囔起来:“这家伙担心的与我一样……”
看到直胜没有立刻回答的意思,本多佐渡苦笑着转向家康:“大人……”
家康醒过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在下以为,藤田能登似能分裂直江山城与上杉景胜。”
家康沉思片刻,道:“若山城与上杉不和,或许,上杉就军心涣散了。并且,山城与治部不过是在相互利用……一旦明白这些,上杉氏就会丧失斗志,而这亦会令三成丧失斗志……”
本多佐渡守正信似希望家康相助能登——若成功地离间了上杉氏主从,战局将会朝极为有利的方向发展……
“哼!”忽然,家康打断了佐渡的思绪,“佐渡,你知你有多大年纪吗?你比我岁数都大,居然会听信那样的话,难道你忘了最根本的事?我故意把大坂城空出来,为的是什么?我把会津的上杉氏和佐和山城的治部作为敌手,并非为了我个人!”
看到家康语气如此激烈,佐渡暗暗叫苦,连连施礼赔罪。
“这是在神佛的授意下,通过家康的手来实行统一大业,否则,此战与私斗有何区别?”
“在下愚钝。”
“直胜,你最好也把这些牢记在心。所谓谋略战术,不足为重。过分拘泥于此,就会忘记大义,战事就会沦为毫无意义的杀戮,令士兵变得疯狂,军队变得凶暴……你们定要铭记在心。”
永井直胜诧异地仰望着家康。他没弄明白佐渡为何忽然受到申斥。
家康继续道:“藤田的事到此为止。我明白他的心思。他一心在为主君着想。尽管如此,我们不应指望对他再加利用。”
“大人明鉴。”
“我们绝不可妄想打一场仅仅利用二三竖子,就能决定胜败的战争。这次战事,是德川家康深思熟虑的结果,是为了建立一个富强的国家。我的行为符合神佛意志,发起的战事是决定天下大势之战。”
此时,佐渡依然不明白家康在想什么。
家康进入江户城第十七日,即七月十九傍晚,来自大坂的增田长盛的信使给永井直胜送来一封信函。发信日期是七月十二。这是送到家康手中的第一封来自两边的书函。
直胜立刻将书函带到了本多佐渡处,二人一起来到家康面前。此时,两边该到江户集中的军队几乎全来了,已向会津进发,没来的看来已被阻在大坂。
“大人,增田右卫门大夫的书函到了。”直胜把书函交给家康。
家康令人取来眼镜,慢慢读了起来。信很短,不到五行,却简明扼要点明了西面局势:趁家康出征会津,不管愿意与否,西边的人都被迫作出选择,产生了种种动摇。
“大谷刑部少辅吉继在垂并发病,延缓了出征。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已有率兵向大坂进发迹象……之后情形,会随时告知。”
最为奇怪的是,本应是三成最忠实盟友的增田长盛,却最先送来了这封信函。
“不怕大人责备,这封书函会不会是治部授意?他想借此来打探大人动静,并想动摇出征诸将。”
本多佐渡悄悄说道,家康未回答他,另道:“直胜,把佑笔们召集起来,把这封书函一一抄给诸将。”
“遵命!”本多佐渡急了:“大人难道想分发给所有丰臣旧将?”
“不错。你认为此举不合时宜?”
“大人,您这样做,无异于自取灭亡。诸将妻小都在大坂城。这时把书函给他们……”
“你是说会影响士气?”
“请大人三思!”
“佐渡,诸将看到这封书信后慌乱起来,纷纷撇下家康返回大坂,岂非更妙?”
“大人说什么?”
“那样的话,就说明天下人心不在德川家康这边,这是神佛的裁决,若这样,我或许会向三成低头。”
“大人,您是在说笑?”
“好了,不要啰嗦。什么也休要隐瞒,把一切都告诉他们,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留下来。”说着,家康摘下眼镜,看向直胜,“直胜,从今往后,西面的消息会陆续传来。从这里到宇都宫,你每隔八里设置一个驿站,把京城一带的形势逐一传达诸将,莫要忘了。”
看来,这才是家康一直留在江户城的最大原因。
本多佐渡守正信茫然望着家康。把来自西面的消息一字不漏告诉每位将领,主公何等大胆与自信啊!三成到大坂之后会做出什么事,佐渡早已清楚:上杉景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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