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先告辞。金吾大人到底年轻,希望二位提醒他,切不可轻举妄动。”
“我们心中有数。”
“设若你们这些老臣误导了大人,让少君有忧,让丰臣有难,金吾大人可就成了众矢之的。总之,希望大人明日务必下山,参加决战。”
“是。明日乃我家主公雪耻的绝好机会,我家主公早就按捺不住,一战定会让公等刮目相看。”
“如此我就放心了。告辞。”吉继在下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尽管嘴上说着放心,他的心情却正好相反:看来,关原乃埋骨之所了,三成哪里有指挥大军实战的威望?
吉继上轿之后,两位家老送客回来,同时大笑出声:“把关白之位让与大人,那毛利和石田怎么办?”二人一起到了秀秋面前。
秀秋还在吃酒。对他来说,今宵乃是难眠之夜。伏见未陷落时,鸟居元忠就让他生了一肚子气,于是,他咬牙加入了西军,心中无比苦闷。高台院曾屡屡嘱咐他,切切不要中断与家康的联络。太阁宿愿就是统一日本,实现太平,而继承太阁遗志的就是家康,只有家康才是太阁托付大业之人。
起初,秀秋对此深信不疑。但由于家康对他敬而远之,他亦渐被三成、秀家等人迷惑,不知不觉陷入迷惘,一步步跌入深渊。
高台院所言均出自真心?有时,秀秋甚至对太阁产生了深深的疑问:难道他的心愿真像高台院所言,是为了天下太平?他果真那般伟大?不,未必,他或许只是为了自己的荣耀和飞黄腾达。高台院只是出于美化夫君的目的,把家康说成一个盖世英雄。
秀秋思量,德川家康和已故太阁有多大差别?表面上,家康比已故太阁更谦虚,更能忍耐,更能吃苦,开口天下,闭口苍生,可他除了想把天下大权揽入自己怀中,还有何心?而与此相比,自己一直襟怀坦荡,但帮了家康又当如何?果真如高台院所言,人乃是为了追求高远的大志而生?
有时,秀秋甚至对家康与高台院之间的情谊亦产生怀疑:正如淀夫人与大野修理亮私通那般,姑母高台院与家康之间,是不是也有龌龊丑事?但很快,他又责备自己纯属胡思乱想。
秀秋正在甚是郁闷时,平冈赖胜和稻叶正成带着誓书来到他面前。秀秋道:“刑部回去了?”
“是。”
接过誓书,脸色苍白的秀秋笑了,“这才是人的真面目呢。如此诱人的‘画饼’,你们见过吗?”
“是啊。看来,他们越来越离谱了。”
秀秋冷笑一声,把誓书扔落在地:“三成粮秣吃紧,钱袋已底朝天,听说他正逼增田长盛交钱呢。”
“是啊,才产生了长盛与内府相通的谣言。”
“这绝非只是谣言。人一旦自己走投无路,就想把别人也逼入绝境。高台院也有这个毛病……”秀秋出了一会儿神,继续道,“高台院不也是一无所有地出了大坂城吗?她所说的话,全都空洞无物……”
近日秀秋经常流露出对高台院的不满,这已非什么稀罕事了。稻叶正成和平冈赖胜都不安起来,事到如今,一旦秀秋的心志出了问题,事情就难以收拾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已向浅野、黑田二人回了函,以示好意。
“不知刑部看破我的心思没有?”
二人舒了一口气,同声道:“这些我们早有准备。”
“一旦被刑部看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向我们发难。大忧不在东军,而在身后啊。”
“大人!”稻叶正成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方道,“大人说话之前可要三思!”
“哈哈,你怕我说漏嘴?好好,我明白。这世间的确险恶:一边向你抛出诱饵,逼你就范;一边又磨刀霍霍,大显威风。”
“大人!”
“呵呵……世事不过如此,无论谁得天下,无论谁坐天下,都一样,世上依然肮脏如故,永远不会变得清纯如露。”
“是不是可把酒撤下?”
“撤酒?这酒难道就这般惹人生厌?唯有金樽知我怀,一醉同消万古愁!”
“大人请振奋起来,定会时来运转……”
“哈哈……让我再喝一杯。小早川秀秋站的地方更高。”
“大人说的是阵地?”
“不只是阵地。这反正是盗贼与土匪的争斗,谁胜我就跟谁。世人一定又要嘲笑我了,可是,我也要嘲笑一回世人。”说着,秀秋把酒杯塞给正成,亲自斟满,“你喝后,再给牛右卫门一杯。我说得不对吗?既然谁坐天下都一样,我为何要加入战败的一伙?在铃鹿岭狩猎时,我便已看穿了。”
“大人高见。”
几杯之后,秀秋似乎更醉了,酒意让他益发狂放。
尽管这年轻主君对人生充满憧憬,但在目睹了人间的种种肮脏和丑陋之后,终于失去了信心,眼前这个世界变成了令人怀疑的荒野。就是在这片荒野中,他疑虑重重地登上了松尾山。他不信家康,也不信三成,甚至对自己都不属一顾。他一边自嘲,一边静观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见双方厮杀正酣,他会仰天大笑:“真是人间的群魔乱舞!”他欲待到双方两败俱伤、精疲力竭时,方才下山……
“大人,酒就喝到这里吧。说不定大垣城还会派人来。”
说着,平冈赖胜将酒杯倒置于案上,秀秋听话地点头道:“好好,不喝了。那么,我想问问二位:誓书上说,少君要在近江赐你们每人十万石,你们难道就真的不动心?”
“大人莫要说笑了。别说给我们每人十万石,治部大人自己的领地都要不了。”
“唉,莫要生气,内匠,人的算盘真是可笑。近江哪有这么多的余地?把子虚乌有的俸禄送给我,他们与信口开河何异?哈哈哈……小人伎俩,居然也想拿来耍我?还在太阁面前搬弄是非,说我非大将之器!”秀秋把酒壶置于高座漆盘中,站起身,“再去巡视一遍阵地方可歇息。你们且跟我来。”说着,他摇摇晃晃走出去。
他非要带着两位老臣巡营,恐只是为了表明白己的存在——秀秋内心深处潜藏着自卑。
“巡营之事,我们二人足矣。”
“不。要看那些贤明大将的笑话,愚蠢的大将就必须作好充足准备。”
走出辕门,他又大声斥责护卫:“这点篝火怎么够?使劲烧!要足以表明金吾中纳言的斗志……今夜,我要让火焰彻夜照亮长空!”他以手中的鞭子敲打着栅门,转到东面的山头。
“那是什么?那边有人在动!”
一到东面山头,一片正沿着大道向北移动的火光赫然映入眼帘。“怎生有人正向那边去?是敌是友?立刻派探马前去。”刚刚吩咐,他又自嘲地笑了,道,“是敌是友?这话听起来好生别扭。我何处有敌人,何处有友人?哈哈哈哈。”
“大人,您小心些。”
“好好好,只确认是谁的人马。那一带也放不下多少人。”
稻叶正成立刻派人前去察看。原来,下山而去的大谷吉继一直在担心秀秋,便让他的部将胁坂、朽木、小川、赤座等人沿山麓安营扎寨,严密监视秀秋的动向。秀秋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驻扎于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的进退,竟成决战的重要棋子,他却坐山观虎斗。
“算了,不去也罢。无论是谁,无论战局如何,我这个蠢人只默默看着就是,哈哈……回营吧。”
方才还云开雾散、漫天星光的天空,又阴暗了下来,不大工夫,细雨迷蒙,关原一带又被沉沉雾霭笼罩……
第二十章 石田督战
在大谷吉继悄悄赶赴松尾山,游说小早川秀秋的同时,薄暮中,一支去打探敌情的小分队狼狈逃回了大垣城。大垣城内顿时乱作一团。
大垣城城主乃伊藤盛正。从东军诸将在赤坂一带安营扎寨时起,他因担心有人与敌人私通作乱,遂把城外大商家都扣到城里做了人质。在得知家康抵达的消息之后,这些人质比武士还要慌张。有人甚至提议,横竖是一死,干脆在城里放一把火……
“要一边勘察敌情一边研究对策,可能的话,吓一吓敌人,以鼓舞我军士气。”三成鼓气道。局势严峻,他不得不命令善战的老臣岛左近去打前哨战。岛左近乃三成许以两万石厚禄才笼络住的筒井氏浪人,与当时号称天下兵法第一的柳生石舟斋有着深厚的交情,盛传他尤擅野战。
岛左近与同为石田家老的蒲生备中守,合兵引着东军的中村打了一仗,却只得平手,城内人遂更是惶惶不安。
“临行前还吹嘘,说不全歼敌人誓不回师,还不照样伤亡惨重,灰溜溜逃了回来?”
“看样子只能固守城池了。”
“一旦城池被毁,我们不就白白死在这里了?岛左近和蒲生备中守堪称石田左膀右臂,连那样的大将都不过尔尔。”
“看来,他们上了内府的当。”
“我也觉得很是可疑。石田信誓旦旦说,内府正在奥州同上杉苦战。并且,佐竹、真田等人也己举兵前去攻打,内府赶不到这里。如今看来,内府定坐镇赤坂。”
“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闹闹哄哄,宇喜多秀家和小西行长则红着眼睛进进出出,商家的不安和慌乱又传给了众下级将士。
“事情议了半天,竟是屁结果也没有!究竟是据城一战,还是出城迎敌?”
“莫要急。反正我军人数远远占优势。”
“说不定明日不会发起决战。江户中纳言的旗幡还未立起来呢。”
在这样的混乱气氛中,经过反复磋商,西军最后决定进行野战。
其实,即使西军想据城一战,也是胜途遥远,因为从一开始便退守城中,即如虎入樊笼。况且,驻扎于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根本无下山入城的迹象,而长束正家和安国寺惠琼也都扎阵在南宫山南,二人明显是见风使舵。
岛津义弘侄子岛津丰久飞马赶来时,已是夜里。
“岛津丰久前来向治部少辅请命。”丰久大声叫喊,表情如赤鬼般吓人。
岛津部与大谷、宇喜多、小西等部并排于天满山北侧扎阵。听说丰久从前线匆匆赶来,三成立刻把他请进大厅。
大厅里,众人正围着刚刚打前哨战回来的岛左近和蒲生备中守唇枪舌剑,商量开战事宜。既然不能固守城池,石田各部必须在今夜出城扎营,地点应在从关原沿北陆官道向西、偏向小池和小关的地方,还要在岛津部之北。
“岛津大人,快快请坐。”
看到众人议得热火朝天,丰久觉得可笑。他坐到三成面前,护甲哗啦作响,道:“听说明日将发起野战,一决胜负,这决定已雷打不动了?”
“正是。”三成还没弄明白丰久此行的目的,应了一句,飞快看了岛左近一眼,“今夜完成布阵,命运如何,就看明日一战了。比起敌人来,我们对关原一带地形更为熟悉,故,在敌人进攻大垣城之前,我们定能抓住机会,一举将其歼灭。”
“敌人不动,我们就这样干等?”
“这话是什么意思?”旁边的岛左近紧言插上一句,“仗是活的,敌人按兵不动,我们既可前去引诱,也可直接骚扰。怎样,难道岛津大人另有妙计?”
岛津丰久狠狠瞪了岛左近一眼,并未回答他,“鄙人认为,我方迄今为止获得的消息真是荒谬无比。”
“嗯?”三成冷冷问。
“我们自当想到内府会前来督战。可直到昨日,我军还坚信内府正在与上杉和佐竹等人苦战。我们的疏漏实在太多了,否则怎会被内府打个措手不及?”
面对丰久的质问,三成无言以对。事实上,从东军进发到赤坂,然后停止进攻、静静观望时起,他就觉大事不妙。他还没迟钝到对此毫无察觉的地步,只是有苦说不出。
“家康已到。”若这么一说,西军自会更加涣散。即使家康不来,众人就已各怀鬼胎,何况家康真来了!
“我等皆知,战事关键在于掌握制胜先机。但如今,这种先机已被内府抢去。我们已失先机,势必影响全军士气,到时事情就更严重了。大人以为呢?”丰久朗朗问道。
“那么,你以为如何是好?”
“夜袭!趁今夜发起突袭,把内府撵走。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丰久盯住三成,大似胸有成竹。
三成并未立刻回答。若有可能,他也不反对夜袭。但对岛津丰久这个提议,西军诸将能赞成吗?他们有如此强烈的战斗意愿吗?
最让三成意外的,乃是曾信誓旦旦表示,无论如何也要把毛利辉元请到此处的安国寺惠琼。然,这秃驴非但未把毛利辉元引出来,反而和长束正家一起躲到南宫山扎阵,骑墙观望。连惠琼都只求明哲保身,代替吉川广家和辉元出征的毛利秀元,其心思还用多说?不仅如此,三成甚至觉得,长束正家与惠琼的接近,似乎与大坂城内盛传与家康私通的增田长盛不无关系。
小早川秀秋从一开始就不可倚重,如今能为石田三成赴汤蹈火的,除了大谷吉继,恐怕就只剩下宇喜多秀家和小西行长二人了。在这种形势下,手无强兵,凭何夜袭?对于岛津丰久的提议,三成感动得几欲泪下,但他却是无言可回……
“诸位意下如何?内府刚刚抵达,立足未稳,今夜便是我等出击的绝好机会。”丰久无所忌惮道。
“恐怕只是岛津大人的一厢情愿。”岛左近讽道。
“此话怎讲?”
“所谓奇袭,原本是以少打多时迫不得已,方才运用的非常手段。现今我军人数远远超过东军,为何故意去冒这个大险?”
“这算什么话!”丰久额上绽起条条青筋,“鄙人并非不懂战阵之人。来此之前,我也充分了解敌情。今日傍晚与我方小战一场之后,敌人松了一口气,全都解甲歇息了,因此,我们若发动夜袭,位于冈山的内府主阵必会乱成一团。还请明思。”丰久无视岛左近的反对,直直盯住三成。
三成轻点头,道:“你的心情,三成甚是明白。只是……只是……”话犹未完,眼泪差点流了下来。他曾经痛下决心,哪怕无一人相助,也要和德川家康斗到底,如今也不由得被丰久的铮铮情义感动了。三成哽咽道:“合议已作出一致决定,各部正在部署。一旦命令改变,恐会招致不满,故……”他背过脸去。
丰久一怔,把后边的话生生咽到了肚子里。
三成似在担心夜袭能否成功。丰久本想坚持,可理智阻止了他。三成必在担心无人听他指挥。事情若真如此,只有岛津一部,自无济于事。纵然夜袭把敌人搅得大乱,没有增援,也只是打雷不见雨。
“那么,便把一切都赌在明日的决战上了?”
“既已决定了,各部已都准备好,也只得如此。但不管怎么说,岛津大人的情义,令三成备受感动……”
丰久已经不再听他后面说些什么了,径直道:“恕我告辞!”说完,瞪了岛左近一眼,愤愤不平地去了。
“大人,”左近低声笑道,“您认为我们错过了好时机?”
“你的意思是……”
“不愧是岛津。我们若有一万这样的人马该多好啊,可是……”
三成抬手阻止了左近:“你也一直想夜袭?”
“全听大人吩咐。”
“明日,明日……会是晴天吗?”
“必须晴。我们定要在青天白日下取得大捷。大人莫要焦虑,只管等着好消息。”
“不,我不担心。我心中有数。”
岛左近轻轻笑了,给灯火添了些油,叹息道:“人天生胆怯。”
“是啊。”
“因而才充满欲望,有欲望,才会变得强大。”
“是啊,可是众人如今少了欲望。”
“保全性命要紧啊。其实,这也是一种欲望。柳生石舟斋曾给在下写了一封有趣的书函。”
“听说柳生但马守在为家康出力?”
“此人并无常人眼中的敌我之念。他在函中说,决战临近,东军若吃了败仗,还请多多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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