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觉得,老夫人定然是觉得愧对她许过愿的神佛,于是,今日便未强为她捶腰。
於大还在抄写经文。阿才一声不响跪在身后为她打扇。时到傍晚,天气愈发闷热,汗水浸湿了於大的衣领。阿才没敢帮她擦汗。因为在於大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她坚信,只要自己受苦,便能确保家康平安。
两名侍女拿来了烛台,於大才抬起头,似刚刚注意到天色已暗。
“阿才,我今日和茶屋那后生说话时才想到,我还得许一个愿。”
“又要许愿?”
於大放下笔,缓缓离开书桌,“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
“是。大人也曾说过,又四郎定会使得茶屋一门更加兴旺。”
“是啊,比他哥哥强。”於大不断点头,道,“这么一个伶俐的孩子,也没能听懂我的话。世上的事情就是怪,原本可以解开的结,却又纠缠在一起。”
阿才不解地歪了歪头,往前膝行一步,“茶屋公子没听懂?”
“是啊。七分懂了三分未懂。”於大微微摇了摇头。她在犹豫。
“他哪里不明白?”阿才有些不解。
“虽说没明白我的意思,但也不是那孩子的错。就连宫里的大人们都犹豫不定呢。”
“宫里……”阿才吃了一惊。
於大也为自己的失言吓了一跳。她又微微摇了摇头。“把灯点上吧。”她改变了话题,“大家都拥戴大人,真令人感到欣慰。”
阿才依令,起身点上了蜡烛。她知,这不是她能主动去问的话题,於大也没再提到“宫里”。
於大认为,宫里的人畏惧家康,这让她极为不安。宫里的人似认为,若不给家康高官厚禄,事情便难以收拾,然而秀赖又让他们感到为难。於大想通过又四郎的母亲让他们知道,所有的顾虑都是不必,家康乃是想做武家统领。又四郎确实没有完全理解於大的意思。
世上之事,知易行难。当事双方往往互相揣测,却都不敢妄动。目下一朝公卿,无一人敢对家康出言不恭。然而家康对自己的事亦总是缄口回避。因此,就连经常与之来往的承兑、崇传和其他五山长老,也不敢妄自推测家康会受何等官职。虽然众人都知,天下已经握在家康手中,却还有已故太阁之子秀赖在。因此,若不弄清家康对秀赖的态度,便无法轻易置喙此事。
深知家康心思的於大忧心忡忡,于是对聪明伶俐的茶屋又四郎提到这些,想让他打探一下当前宫里情形,但她又觉良心有愧:这都是我自作主张,真是过于自负了。她绝非怀疑家康是否拥有这样的实力和品德,而是怀疑自己到底有无插嘴的资格。於大曾向神佛许愿,愿为家康献上自己的性命,她的愿望圆满实现了,她自己却得以安享晚年,所以她总觉得并无资格再有奢望。
愿望都是无休止的欲念所致。因此,於大在又四郎回去之后,便开始诵经忏悔,但忏悔之后,欲念又起:身为母亲,我还没为儿子做一件大事!欲念和自责灼烧着她的心。她哪里知道,这便是母亲对儿子永无休止的关爱。
我的贪欲太深,总是期待本不该期待的东西,真是业障缠身。於大深受佛法的影响,她坚信现世的盛衰苦乐,都是过去的恶因善根积累而致。事实也是如此,据她所知,无事例外。心中有爱的人,子孙皆得到了荣华富贵,而那些整日里相互怨恨、争权夺利之人,由于恶业积累,子孙也无不走向了败亡。
整个院子都已被黑暗吞噬,外面一片寂静,屋内灯光柔和。於大忽道:“阿才,我下定决心了。”
阿才把侍女端上来的膳食摆在於大面前。
“我的脸色是不是好多了?下了决心,便觉得舒坦了。
阿才笑着点点头。食案旁的於大看起来的确很高兴。
於大与往常一样,对着饭食双手合十,却迟迟不拿筷子,“阿才,女人真是罪孽深重啊。”
阿才不答。她知道,老夫人兴致勃勃说话时,必会回忆往事。这时与其附和她,不如默默听着,方更能让她高兴。
“你也是个女人,要好生记着。”
“是。”
“女人有了夫君,便会爱夫君;有了儿女,亦会爱儿女。”
阿才有些不解,莫非爱也是恶业?
“就是恶业。”於大似乎看出了阿才心中的疑问,马上道,“关爱兄弟,关爱下人,连养的猫与鸟也爱。这种对爱的执著,不知不觉间便埋下了怨恨的祸根。我曾经见过因嫉妒发狂而杀死侧室的女人,甚至还有因嫉妒而出卖夫君的女人。有人因为太关爱自己的下人,杀掉他人的下人,也有人因为狗打架,去毒杀邻家的狗……”
阿才认真地点点头。若从这个意义上讲,“爱”的确是恶业。
“阿才,因为爱自己的孩子而憎恨别人的孩子,这种关爱便不能成为善根。但女人往往会犯这种恶业。”
“是。阿才铭刻在心。”
“不,这不是对你说的。我是对我自己说。”
“老夫人怎会那样……”
於大眯着眼笑了,“看,看,你也老是这般袒护我。我要说的还在后头呢。”
“是。可是,汤要凉了。”
“哦。我都忘了,那我先喝一口。”於大托起碗,津津有味地啜了两口,放下碗,又道:“然而世上寻常女子,最关爱的是什么?”
“这……应该是儿女吧。”
於大摇了摇头,“不。你不就没有儿女吗?”
“那……不是儿女,便是夫君了。”
“不不,你也没有夫君。”
“那是……”
“是自己!女人最爱的是自己。”於大重重说完,把饭食从膝上拿开,虔诚地双手合十。
阿才以为於大一时说得兴起忘了吃饭,不由微微一笑。七十五岁的老夫人,真是长寿。世上极少有能活到八十以上的女人。许多人往往一过了六十,脑子便不中用了,有的甚至变得完全像个孩子,仅仅是苟延残喘。因此,目下的老夫人实乃罕见之人,不但说话还那般有条不紊,就连自我规诫,严格程度也丝毫不逊于年轻的阿才。可她毕竟七十多岁了。
阿才本来想笑,但她抑制自己,道:“老夫人,您还没吃饭呢。”
“哎呀呀!”於大笑了起来,“原来你看到了。”
“是。您才喝了一点点汤。”
“这就已经够了。已经饱了。可能是刚才和又四郎一起喝茶时,吃多了糖。”和往常开心时一样,於大戏谑地微笑道,“我要是不吃饭,你就老是担心,我才故意用说教来引开你的注意力,没想到还是被你看见了。”
“老夫人您真……”
“把这些东西撤下去吧。”
“老夫人真的吃饱了?”
“当然,我跟你客套什么。”
“要是您觉得身体不适,得告诉大人。”
“那没用……不,我不喜那样。你告诉了大人,他定会马上派医士过来给我开药。你知道,老太婆最不喜欢吃药……”
阿才并未往深处想,依言将饭菜撤下了。
然而自第二日始,阿才感到於大与往日大大不同。用早饭时,於大说院子里那些枯萎的牵牛花看着碍眼,命阿才去把它们摘掉。阿才摘完花回来,见老夫人已经在喝汤。当时她没多想,可晚饭时,她又吩咐阿才去办事。
这次是让阿才去给在家康麾下效劳的下野守忠吉送一份抄好的经文,“在关原一战中,井伊大人救了忠吉的性命,自己却不幸负伤,终于亡故了。忠吉说,要把这个送到井伊家。人老了就是健忘,趁想起来,你快快给他送去。”
阿才慌忙去送经文,回来时,发现晚饭已被撤下。她感到不对,到厨下一看,根来漆小饭桶里的米饭,丝毫未动——传通院把阿才盛来的饭全放回了饭桶!
阿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让她不寒而栗。传通院这次所许的愿,难道是绝食自尽?若这个预感不差,阿才的处境会十分艰难。
家康和其异父弟松平康俊和康元,都曾吩咐过阿才,老夫人的一日三餐必须由她阿才亲自伺候,绝不能托付他人。一方面当然是为了防备有人下毒,另外,传通院上了年纪,应该注意调理膳食。这位天下第一母亲,万一真的许下了那么一个愿,又当如何是好?
於大乃是个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回头之人。她若觉察到阿才已经注意到此事,定会主动对阿才说明。於大若对她说明,并且要她理解,阿才势必面临两难。
第三日晨,阿才端上早饭时,发现手有些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颤抖。她还没作出决定,害怕主动去问,更害怕传通院对她告白,并要她保守秘密。
传通院一直在佛前祷告,许久,阿才把饭端到了她面前。不知为何,阿才觉得老夫人憔悴了许多,又是迟迟不举筷。
“阿才……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自私自利的老太婆?”
“老夫人怎生这么说?”
“我已经下了决心,心中舒坦。你心性聪明,定能猜出我的决断。”阿才不知所措。
传通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决定,把最关爱的东西,依誓言献给佛祖。如此一来,吾儿便能如愿以偿。”
“老夫人……”
“阿才,莫要哭,你一哭我便没法往下说了。”
“是……”
“我是想,这样做了,德川十五代先祖都能守护太平盛世。在吾儿的努力下,德川确认了血统,开始祭祀。若不祭祀祖先,却又希望祖先保佑,又怎能得到佛祖眷顾?我说得太多了……”於大停一停,旋又笑了,“明明是下了决心,我真是只顾着自个儿……阿才,你能不能让大人帮我叫侍医来?”
阿才一时竟没明白於大的意思,“老夫人说什么?”
“去跟大人说,让他给我叫个侍医来。”於大盯着阿才,把膝上的饭推到了一边,“并不特别难受,腰不酸背也不痛。只是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吃饭。”
“要叫侍医?”
“是。”於大使劲点头,又笑了,“真没出息。老说些大话,最后还是爱惜自己。我不能就这样舍弃性命,还让你这般担心。”
阿才有些摸不着头脑。於大依然笑着,一脸惭愧。老夫人真的因为没了食欲而担心吗,还是考虑到阿才的处境装病?看她的表情,似是前者;可从她的性情思量,则可能是后者。
“老夫人多少吃一点吧。”
“唉,那就喝几口汤吧。”於大把推到一边的早饭又拉了回来,端起汤碗,动作颇为自然,毫无可疑之迹。她道:“天一热,就不思饮食。”
“要是想吃什么……”
“不不。”於大摆了摆手,双手合十,“还是因为岁数大了。我要是太固执,以后就去不了西方净土。你不必担心。”
阿才只能半信半疑撤下饭食,叫人去回家康。
家康马上叫了曲直濑玄朔前来诊脉。玄朔诊后,道:“不必多虑,很快就能康复。”
然而於大却没如他所言很快康复。开始时她还起来抄抄阿弥陀经,七日后便卧床不起,形容也一日日消瘦下去。
医士换了好几个。虽然都知道脉搏日渐衰弱,乃是因为食欲不振所致,可除此之外,一切又都无碍。于是,医士都说:“恐是阳寿已……”他们都想到了於大的岁数。
如此一来,阿才愈发坐立不安,总觉老夫人之恙有其他原因。
卧床以后,家康常来探视。有一次,他还特意带来了一种珍贵的新瓜。他亲自弄碎了瓜,喂进母亲嘴里,希望母亲能吃上一口。家康在时,於大把瓜含在嘴里,可待家康一走,她便吐了出来,道:“我真高兴。可肚子里有上千尊阿弥陀佛,已经没有装这些瓜的缝儿了。”
八月二十五,天气明显转凉,於大硬要阿才扶她坐起来。阿才只好扶她起来,靠到叠起的被褥上。於大道:“没事了。天凉了,我慢慢就好了。”她说着,让阿才拿来一个匣子。
“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恍恍惚惚看见凤来寺的真达罗大将。他对我说:你要想治好自己的病,得给大家留个念想。你把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阿才看那里边,有五个小包,包内有梳子、簪子、义甲、香袋等,每包里又加了几块黄金,一一写了姓名。没有家康的名字,只有阿江与夫人和於大在久松家生下的两子的正室等人。
於大拿出一个装有香包、胭脂和贝盒的袋子,上边未写名字,道:“等阿千过来,把这个交给她,待她长大自然明白。”
阿才见上边写着:传通院光岳蓉誉智光敬上。她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阿才,这个给你。你这个夏天一直给我打扇,把大人给的这把扇子送给你。”
第五个包内是一把扇子,另有几枚小钱。阿才顿时坐立不安:若老夫人是故意拒食,那么今日做这些事,难道是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之光即将熄灭?必须去告诉大人……
“阿才,看你心神不定的,怎的了?我要是想见大人,自己会说。”
“是……”
已经无可怀疑了。於大没有背叛对佛祖发下的誓言,她天生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你怎的哭了,阿才?”分派完物品,於大松了一口气,换了一种激昂的语调,道,“不能输给男人。坚定和誓言不仅仅属于武士。阿才,你千万不能忘了,若是你不够执著,便是自私。”
阿才像是中了咒语,僵在那里。
“阿才,武将以死在榻榻米上为耻。对武士们引以为豪的事,我曾感到厌弃,甚至想要诅咒它,认为它偏离常规,违背了神佛意愿。神佛想让每个人都寿终正寝,可他们却急于赴死。”於大倚在被子上,闭眼说着话。她侧着身子,一脸憔悴,让阿才想起院子里干瘪了的白色牵牛花。
阿才看於大似乎还要说下去,忙用温水湿了湿她的嘴唇。
“多谢。”於大微微一笑,继续道,“但是,我想差了。谁也不喜欢死,不想死,想长久活下去!可即便如此,却不得不死。我终于明白,这都是因为我们生在乱世。这些,你明白吗?”
“是……阿才明白,没有人想死。”
於大轻轻点头,干枯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谁也不想去死,可是不得不死。人若是没了这个烦恼,便能将乱世变成太平盛世。为此,我无数次地向神佛祈祷。”
“以前也常听老夫人说起这事。”
“我的祈祷灵验了,神佛保佑大人。可是,我这个老太婆却没有如约……这样,便要输给男子了。”
“那又怎样呢?”
“男子坚信太平盛世能够到来,为此付出性命。我不能输给他们!真正的武将不能死在榻榻米上——他们这样严格要求自己。我也要遵守自己的诺言。”
阿才再也听不下去。於大绝非仅仅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更是世间少有的刚烈女子。或许这种刚烈坚强,已经分毫不差地遗传给了家康。
於大虽然闭着眼睛,但能准确猜测到阿才的心思,道:“都是我这老太婆的梦话。你放宽心听就好。”
“是。”
“我在梦中,见到了真达罗大将,他对我说了三件大事。”
“三件?”
“第一,我这老太婆去极乐世界的日子。”
“啊……”
“已经近了。我心里明白。第二,就是对大人的一些要求。阿才,你记下来,以后当作笑话讲给大人听。”
话题并不轻松,於大已是把给家康的遗言讲给阿才。
“大人或许会笑我这个老太婆已经分不清世道和梦乡。这样也好。真达罗大将,他暗中跟我说,现在诸佛正聚集一处,商议着要嘉奖大人祭祀祖先的功劳,要让此后的十五代都是太平盛世。因此,阿才,你这般告诉大人:三五代的太平不是太平,诸佛期待的是十五代。为了能够让太平盛世持续下去,他必须作长远打算,广施仁政。”
“是。比十五代还要久远。”
於大已经没了气力,微微点头,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代替诸佛广施仁政。如此,他便智慧无穷,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