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桐且元并不认为淀夫人乃是个愚蠢女人,但她的聪明和好胜性情,正逐渐成为压在他心头的巨石。关原合战以后,家康决定不追究秀赖和淀夫人的责任,她当时感激涕零。而现在的她却与当时判若两人,不知不觉间已忘记了感激,认为家康和太阁大人之间曾有约定,这么做理所当然。虽说好了疮疤忘了疼乃人之常情,可是在这种时候只能顺着将军。现今时世,武力决定一切。因此,只要德川表示一分好意,丰臣氏便要以两分三分去回报。然而,淀夫人忘记了这些,甚至对人道:“丰臣氏为德川主子,为何要对家康卑躬屈膝?你们考虑一下我们孤儿寡母处境,不可使我们受辱。”
且元感到甚是不安。只要稍明事理的人都知,家康绝非秀吉公家臣,也不曾降伏于他。秀吉交出自己的亲生母亲作为人质,才把家康请到大坂。他们可说是亲戚,绝非主从。就是在武力上,两人也难分伯仲。而且,现在家康接受了征夷大将军的封号,将要回到江户开创幕府。这样一来,就像当年秀吉公把家康从东海道转封关东一样,家康要把秀赖转封何处,还不是一句话?然而家康却要将掌上明珠千姬嫁过来。
本来,且元觉得丰臣氏应该相应示好,可淀夫人却说出那等不谨之言!当然,这或许并非她本意。但她忘记了两厢实力的差距,妄图与家康抗衡,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已有家臣说片桐过于讨好家康,可他并不介意。淀夫人总有一日会明白。而在此之前,他定要为两家的和睦尽心竭力。
且元议事毕,便直接由陆路前往京城。因不知千姬的花轿是乘船过来还是从山崎经陆路而来,他想回来时视察水路,便仅仅带了几个随从,乘马出了城。
片桐且元从京城来到伏见,在浅野长政府上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进了伏见城。家康正和大久保相模守忠邻、黑田筑前守长政、堀尾信浓守吉晴三人商议千姬出嫁事宜。
“有失远迎。少君和淀夫人都还好吧?”家康愉快地打着招呼。
然而不知为何,且元却浑身颤抖。家康愈是毫不拘束,显示出胸襟宽广之态,且元心里便愈发沉重。他感到这重荷挥之不去,越来越沉。
“是。夫人和少君都很好。”
“哦,那就好。大坂派谁迎亲?”
“不知浅野纪伊守是否合适?”
“幸长答应吗?”
“昨夜我在他府上住了一夜,已经和他商议过了。
“真是辛苦你了。我们这边由大久保相模守护送。不日之后,大坂必会增加不少生气。”
“是。上下都在翘首期盼。”这么说着,且元心头又是一阵疼痛。之前有谣言说,家康想通过把千姬嫁入丰臣氏,而把大坂纳入自己治下。而家康仍在澄清谣言,消除世人的不安。但大坂能否轻易服从家康呢?
“市正,与太阁大人的那个约定,只要不出大变故,我都会遵守。”
“多谢将军大人。”
“不管怎么说,大坂都是些女人,我知道你很是不易。你也当知太阁大人为要让阿千嫁过去。所以,万事就多费心了。”
“这些话,在下会永远记在心上。”
“听说……这是谣传,听说秀赖已经成人了?”
且元又一次感到心头疼痛。他明白这话的意思。侍女中有不端之人教会了秀赖男女情事,但淀夫人或许耻于自己的行为,并未多加责备。正荣尼感觉事情不妙,便告诉了且元。
“成人……这……”且元浑身冒冷汗,却佯作不知。
“无妨。阿千是个品性相貌都极好的女孩儿。他们应能够很好地相处。可我听说,大坂的女人在提到已故太阁大人时,都不说大人,而称为‘天下公’?”
这话让且元始料未及。太阁在世时,淀夫人绝非温顺的妻子,可最近她却似怀念起秀吉来,不仅自己把他称为“天下公”还让侍女们也都这么叫。这似是想让秀赖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可在家康面前,且元怎能说他知此事?
“这,从未听说过。”且元慌忙拭了一把汗,低眉垂首。
家康觑了一眼黑田长政,并无追究下去的意思。关于“天下公”的传闻,家康是从长政口中听来。对于这事,长政与家康的理解不同。他认为,淀夫人让人把已故太阁称为“天下公”乃是因为她心中有误解和期待。秀赖虽年只十一,但在这一两年,他却长得像个十二三岁的人了。侍女的举手投足都影响着秀赖,让他提早成熟。淀夫人对秀赖的成长大感欣慰。
长政担心,淀夫人错以为和千姬成亲不久,秀赖便可掌管天下。秀赖成了天下人,家康成为家老的日子即将到来。若是淀夫人心中有这等期待,那才是可怕的不幸。已成征夷大将军的德川家康公岂能甘居人下?况且,现在的天下也远非秀赖可以治理。若是淀夫人让秀赖迎娶了千姬,却发现心中所想不过是错觉,她的失望和愤怒又将以何种方式发泄?她肯定会恶意虐待千姬,因此导致两家失和。
长政将此事告诉家康,正是想让家康委婉地问问片桐且元,淀夫人是不是有这种错觉,若是有,便要跟她解释其中情由。可是片桐且元却矢口否认。长政觉得,自己再沉默下去,便对不起家康,遂道:“片桐大人,您不知?”
“啊……”且元愈发装糊涂,“不知何事?”
“女人都把已故太阁大人称为‘天下公’,连我都听说了,整日在夫人身边的片桐大人却未注意到,真是荒谬之极。”
“好了,”家康责备道,“太阁大人确实曾是天下公,这无甚不对。倒是这婚事,淀夫人有无特别的吩咐?”
且元不理会长政,往家康跟前进了一步,“为了迎接千姬小姐的花轿,夫人命人将大门到居室的榻榻米更换一新,铺上了白绢。”
“哦,换了榻榻米?”
“是。夫人担心弄脏了小姐的衣服。”
“片桐大人,”遭到冷遇的长政又笑道,“不知这是为了小姐的衣服呢,还是为了显示天下公之子的威仪?”他不怀好意地看着片桐。
片桐且元确实过于奸猾。家康可怜他,这便引起了年轻的长政的反感。任这样下去,局面会变得更是尴尬。于是,年长的堀尾吉晴插嘴道:“这样奢华,说不定将军反而不快。”
不知家康听到没有,但他也马上转移了话题:“市正,你说呢?”
“是。在下也觉得,这样大肆铺张,反而会让将军大人不快,于是劝阻夫人。”
“夫人怎样说?”
“夫人训斥在下总是想到将军,还挖苦了几句,但最后还是按在下说的办了。”
“哦,夫人这么说你?”家康微微点点头,“不过听取了你的意见就好。你的处境也很微妙啊。”
“这是为了两家好,为了两家,便是为了天下。”
“说的是!”长政终于点了点头,“天下太平才是最重要之事。天下太平,丰臣氏便能安泰,若是大家都认为一山不容二虎,而进行无用的对抗,才是愚蠢呢。”
“是啊,”且元也赞成长政,“我们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活。要是大人见到有何不妥,请一定给予明示。”
“此次送亲是走陆路还是水路,大坂怎么准备?”
“全听将军大人吩咐。我们将根据将军之决定准备。”
“哦,那就坐船吧。”家康淡淡道。
其实在且元来之前,便已确定了这事。走水路可以从伏见直接到大坂,若走旱路,路上需要大量护卫。秀吉公在世时,让妻妾出行时极尽奢华,到处炫耀,多次令世人瞠目。
婚礼过于简朴,千姬则显得太可怜,可太过豪华又完全是浪费。但是在此事上,家康并未给大坂压力。他虽然疼爱孙女,可也得考虑片桐且元的处境。且元明白天下格局的消长,淀夫人和秀赖却浑然不清。他们要做出些不识时务的举动时,在大坂城内能耐心劝说他们的,唯有且元。想到这里,家康越发为且元的处境感到悲哀。且元也感受到了家康的体恤之心,心头更是沉甸甸的。
且元若是不识时务之人,来到伏见城,他的态度或会更加强硬。但如今,这种强硬已行不通了。石田三成兵败如山倒,在且元看来,原因并非因为家康比三成强大。
秀吉去世时,天下大势便有了巨大变化,一切全是三成咎由自取。世人都厌倦了战争,秀吉却硬要再度出兵朝鲜。从那时起,秀吉公便成了一个逆潮流而动的人。逆潮流而动,必然走向败亡,这与逆天而行乃是同理。三成绝非平庸之辈,然而他却未看清这些。他与秀吉犯了同样的错误——不管是谁,师出无名,都必败无疑。
且元既充分认识到这些,便无法与家康平等交涉。家康的举措,通常都能顺应时势。他知百姓厌倦了战事,便一忍再忍,最后,他让世人明白,他是被迫,是不得已才举兵讨伐三成。而且,胜利之后便立即进行大规模论功行赏,以防止战乱再起,这都是为了天下太平。他一边纠正太阁和三成的错误,一边代表了苍生之愿,不断寻求富国之策。
大坂让察知了这一切的且元与家康交涉,便已是巨大的失算。一个在心底已不认同主君的人,怎能作出让主君满意的交涉?然而,还有何人比且元更合适?而且元却也并不会因此而对家康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他也想找机会试试家康。但家康始终毫无破绽,这让且元惶恐不安。
即便是今日的协商,实际上也是且元在询问家康的意思,但他却无一丝被人左右的感觉。相反,家康言行只让他敬服。但一考虑到大坂,这种敬服反而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片桐且元左右为难。
“带市正去见见阿江与和阿千吧。”家康见事毕,吩咐道。于是,且元被带入了内庭。
在内庭,阿江与夫人正和家康侧室阿茶局一起查看茶屋家刚刚送来的嫁衣。阿茶局也称须和夫人,乃甲州武士饭田久左卫门之女,曾是今井家臣神尾孙兵卫久宗遗孀。如今,她作为家康侧室,因人品和教养出众而统管内庭事务,亦是个深得人心的女丈夫。
一旁的千姬端庄大方。在场的还有负责嫁妆的大久保长安,以及刚刚成了千姬侍女的阿蜜。阿蜜已被称作荣局,将随千姬前往大坂。
出入这样的场合,似有些不妥,且元却并不拘泥于老套,他觉得,家康让他来是对他的信任,这才是最重要的。
“片桐大人,莫站在门口,来,到小姐旁边坐。”阿茶局老练地与且元打着招呼,在上首为他铺上垫子。且元微笑着到千姬旁边坐下,“看来嫁妆都已准备好了。”
“是啊,全都准备好了。”千姬拿起面前的荷包,抚摸着上边绯红的流苏。
且元感到有些难过。在这里,比在大坂城与淀夫人和秀赖坐在一起,让他感到舒畅百倍。而这种感觉又让他内疚。在大坂,他总是提心吊胆,淀夫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担心。可在这里,由于家教严格,气氛平和,给人安心之感。
“爷爷贵庚?”千姬突然问。
“四十有八。”
“可喜可贺!这个送给您。”
好像是茶点,用纸包着。且元道:“这是什么?”
“是加贺一种叫长生殿的点心。万里小路夫人送过来的。很好吃,您尝尝。”
“万里小路夫人……”且元感到难过。万里小路的继室曾为太阁侧室,当时人称加贺夫人。秀吉公故去未久,加贺夫人就再嫁了。然而让且元感到难过的不是这个,而是千姬善良的品性。这位小姐拥有人见人爱的气质。他再次想到大坂的气息,突然万分难堪。
“阿千这孩子,见了别人总想给人家点什么。”阿江与夫人理好嫁衣,转向且元,道,“大人今日特意来访,辛苦了。”
且元还了一礼,“淀夫人让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多谢夫人关心。阿千听说要到姨母处去,天天都盼着呢。您也看见了,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说不定还会拉着少君与她过家家,给你们添麻烦。请片桐大人多多担待,代为周旋。”
“请莫要担心。大坂也翘首盼着小姐。小姐活泼可爱,相信会在少君和淀夫人身边吹起一阵春风。”
“但愿如此。”阿江与夫人说着,向大久保长安递了一个眼色,让他用托盘端上谢仪:一件衣服外加一把金刀。且元再次感到胸口疼痛,像被针扎一样。
“以后有劳大人费心。这是大纳言的一点心意。”
“真让在下意外。可却之不恭,我就收下了,多谢大纳言大人,多谢大人。”
等他说完,大久保长安转向阿江与夫人,道:“还有些事想跟片桐大人请教,欲招待大人用些饭菜,趁机商谈。”
“好,万事听从片桐大人的吩咐,不可有半点疏忽。”
这二人平心静气,有条不紊,似心有灵犀。
且元再次谢过阿江与夫人,长安便带他到了另一间房中,阿茶局随后端来礼品。若是在大坂,这简直难以想象。阿茶局乃家康侧室,却如个侍女一般,连送给且元的谢仪都要亲自端来。
仔细想想,方才千姬天真的话不无讽刺。那些曾是太阁侧室的女人,从来未去看过淀夫人,然而她们却来过伏见。他怀中的点心不就是加贺夫人送的吗?不仅武将,就连女人都已对大坂敬而远之,这是为何?难道是因为家康可亲可敬?然而且元的这种感慨一下子就让大久保长安打消了。这个德川氏的新宠,真是口舌歹毒之人。
阿茶局离开后,侍女端上饭菜。“这里有我就行,你下去吧。”大久保长安支开了侍女,拿起酒壶给且元斟酒,说起了且元最不愿提及的事。
“大人也很辛苦。淀夫人肯定以为,你是将军的人。”他毫不顾忌盯着且元的眼睛,说得直截了当。
且元默不作声。对于这种令人不快的无礼之言,根本没有必要回答。若是不予理睬,对方也许会不得已转换话题。但大久保长安却没像他想的那般做。
“德川氏也有很多关于大人的传言。有的重臣认为,您是一块绊脚石。”
“什么?”
“只有大人能够看清时势,因此与我家的交涉也都合乎情理。如此一来,将军只能越发信任你,而不能恨你。”
且元举杯望着长安,沉默不语。其人相貌端正,眼中清澈如水,坐在那里,若是不开口言事,说他是个俸禄五十万石的大名,也无人会感到奇怪。可是他一开口,便是些针针见血之言。
“世人议论,是丰臣氏早些败亡,还是将军早些离世。百姓往往口无遮拦。圣人孟子曰:为国者能自治而得民心,则天下皆将归往之。这话大有真意啊。”
“大久保大人,你从何处听到这些?”
“不久前发生地震。那是五月二十八,哦,就是将军在京都发布禁赌令之前。不管怎么说,大佛殿刚刚烧毁,又来了地震,因此市井百姓肯定联想到庆长元年的那次大地震。那时,大佛殿也曾出现事故。而且,在那之后仅仅过了两年,太阁大人便两去了。”大久保毫无顾忌道,“看我净说些不吉之言。可这也是因为体察到大人的苦衷,还请大人见谅。”
且元听着听着,心情沉重起来。这或许并非肆无忌惮的无礼之辞。也许,长安乃是真正知道且元处境的艰难,才给他一些提醒。
“是啊,百姓不会顾忌人情面子。”
“再没有比百姓的声音更真实的了。他们像是着迷于神女阿国的念佛舞一样关注时势。创建幕府已成定局。三月发布严禁滥杀百姓的命令,现在又发布了禁赌令。明白百姓疾苦者必能兴盛。然而,也有些关于大坂的话,说大坂缺乏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无用的东西倒不少。”
这话让且元感到好奇,他忍不住道:“大坂缺贤良之人。这一点我知,可过多的无用之物则是……”且元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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