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给盗贼一份活计,以方便他们负责治安,也可活用旧衣,以弥补因人口增加而致的衣物不足,真可谓一举多得。他们虽为盗贼,却因背着有官府标记的袋子,不敢行窃。大久保长安能不断想出此类点子。家康亦愈发信任他,提拔他自是无可厚非。
一到天下太平,人便会各显其能,与在战场上一样,有人擅耍枪,有些擅驱马,有人则长于大刀火枪。大久保长安拥有奇异的才能,他知人各有用。
城中原有一口大钟,因为离家康居处甚近,便搬到了石町附近,在那里建了城内唯一的钟楼。推荐曾是奈良兴福寺的喝食行者、法名莲宗的撞钟人源七的亦是长安,他还让本町二丁目的泷山弥次兵卫用瓦覆盖屋顶。石町的撞钟由源七的子孙世袭,而首先用瓦盖屋顶的泷山弥次兵卫家,也一举成为江户名门。
庆长六年十一月初二,骏河町幸之丞家走水,大火蔓延,损失巨大,从此城中禁用茅草苫屋,改用木板,但谁也未想到瓦葺屋顶。而弥次兵卫用瓦盖屋顶,因此他家门前一时人山人海,都来看新鲜。
于是,弥次兵卫便有了一个诨名“半瓦弥次兵卫”。事情迅速传遍江户,不久便有多人效仿。
人们纷纷填充洼处,请封宅地,却无人愿意要街市拐角处。这等地方既有被盗贼光顾之险,费用也会因为外墙和望楼而增加。得知此事,长安马上向秀忠建议:“大人看这样如何:愿意安家在僻角处的人特许谒见。”
“特许谒见?”
“如此,他们为提高威望,便会争相把家安于僻处。那些地方若是空地,城镇看起来便显荒芜,那断断不可。”
秀忠半信半疑答应下来,不到两月,僻角处便已是房屋满布。不仅房屋建满,而且地价暴涨。庆长八年,面向大路的宅地或是免费,或是以一二两金出让,但到了庆长十九年,却暴涨到原来的一百倍!长安的奇思妙想和适时鼓动,几已建起了半座江户城。
实际上,长安自己也从此中得到了无限乐趣。筑城建池乃我的天性,他这般想。
但他有无塑造人才的能耐呢?
在得到秀忠的信任之后,长安为忠辉在浅草河岸请封了一块大大的建府之地。在此之前,忠辉一直和母亲同住于骏府,还没去过自己的领地州中岛。
长安现在必须前往骏府,和已经年满十二岁的忠辉一起,前往海津城。
忠辉重臣都陆续进驻信州。忠辉同母异父姐姐的夫婿花井远江守吉成入住忠辉的居城海津,作为城代处理政务。饭山城为皆川山城守广照驻守,长沼城驻的是山田隼人正胜重,牧之岛城驻守为松平筑后守信直。表面上,是这四人与长安一起合议处理政务,实际上,无长安的指点,诸事万难进行。
从城池格局、新田开发到道路桥梁,一切都似在传达家康的真意——长安运用他所长所能,指挥众人。
忠辉既为家康六子,不久便当被委以官职,至少当是从四品的左近卫权少将,亦会在江户城下获赐府宅之地。
长安看到变化的江户,渐渐神驰:应如何调教忠辉?他常常想起和忠辉差不多大小的秀赖,想起在大坂城看到的金块,他的心在燃烧。
秀赖乃太阁之子,而忠辉为家康之后,他大久保长安拥有探掘金矿的特殊本事。正是因为这些缘故,他才对那黄金念念不忘。
首先得好生培养忠辉,让他超过秀赖,只是长安似尚未下定决心。或许,人人心中皆有一种模糊而永恒的征服之念,长安即是如此。
忠辉的婚约已定,女方为奥州伊达政宗之女五郎八姬。此事庆长四年便已确定。媒人为茶人今井宗薰。长安心中甚是清楚,这不过两方父亲为自己的未来而做的一笔交易。
必须巩固与伊达的关系。于是,长安为忠辉请封府地时,并未请求在长盘桥附近建宅,而要求建在奥州官道附近的浅草。已对长安大为信任的家康自然准了此求。于是,长安迅速筑起一座豪宅,竣工以后,亲自前往骏府迎接忠辉。长安想让忠辉住进浅草新邸,待父子见过面后,再将他送往川中岛。
那时,大名纷纷请得自己的宅地,广为筑府。忠辉大门对面的前田府蔚为壮观,为了给芳春院居住,在庆长五年便已建成。这是在江户修建的第一座大名府邸。藤堂高虎和伊达政宗也随后提出请求,他们想通过筑府,让诸大名把目光投向江户,努力为家康造势。之后,加藤清正、黑田长政、锅岛胜重、毛利辉元、岛津义久、上杉景胜的宅地也依次确定。
家康已为征夷大将军,要是在江户没有府邸,势难保障自家安危。筑将军幕府,实乃无奈之举。向天下大名征收的江户城修缮费用,实际上用在了修建大名自家的府邸上。而且一旦开始修建,便不知不觉相互攀比,一个比一个建得豪华。就连加藤清正,得封外樱田的弁庆堀和食违门内两处地方,在食违门内建了千叠屋,内分上中下三段。拉门上镶金,栏杆上雕着桔梗,门的拉手亦装饰七宝桔梗,横梁有三重。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仅是在诸大名府邸建成之后,江户便已成为天下第一大城。
长安带着十二岁的忠辉,穿过喧闹的街区,到了浅草门外的府邸。新府面奥州官道,背松林掩映、白沙满滩的隅田川。
忠辉生母茶阿局也跟了过来,默默地望着新建的府邸,甚是惊讶。
三人在府内转了一圈,回到忠辉房内,茶阿局首先道:“横木上雕刻的似是将军大人家纹,将军大人知道吗?”
长安似早有准备,马上回道:“不,这是不才的主意。”
“这样不妥。”茶阿局道,“辰千代虽为将军之子,但自承袭了长泽松平姓氏,成为下总佐仓城主之后,便是松平上总介忠辉。不经许可,擅用德川家纹,若是将军大人怪罪,当如何是好?”
但长安却没回答,他看着坐在母亲上首、威风凛凛的忠辉,出了神。忠辉比上次看见时,壮实多了。秀赖是个靠不住的俊美男子,忠辉的俊美却让人放心而欣慰。将这么一个孩子托付给我,我大久保长安若是没有一番作为……他心中反复思量着这些。
“长安,你看什么?这么出神。”
听到茶阿局的询问,长安才回过神,对茶阿局点头一笑,道:“夫人,关于是问,在下想问问公子。公子,如夫人所言,府里雕刻的花纹并非松平家纹,这是为何?”
“嗯。”忠辉扬眉想了想,笑道,“此非忠辉自己建筑,乃父亲大人令人建了让我住的。故,可用父亲大人家纹,是否?”
长安使劲拍拍膝头,满脸堆笑:“说得好!夫人,您明白了吧?即便继承了长泽家,公子仍是将军之子。而且,长安虽奉命做了公子家老,但同时也是将军大人的所务奉行。所务奉行奉将军之命,筑建府邸送与公子,故在家纹一事上不会遭任何非议。公子啊,您看到这家纹,切切要记得将军大人恩情,当时时刻刻挂怀将军大人安危。”
“我明白,你是让我孝敬父亲大人。”
“对。在下还有一事,想问问公子。”
好胜的忠辉似很喜欢这样的问答,往前挪了一步,“何事?你说。
“将军大人,哦,不,也可说乃是长安,为何将公子的府邸建在了浅草,而未选在城中?”
“嗯,景色好,有河,忠辉喜欢。仅仅是这些吗?肯定不是。”
“不是。”
“当是:诸大名一有异动,便可关起浅草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长安一脸得意转向茶阿局:“夫人,公子的气度,您都看到了吧?”
“是啊,很聪明。”
“在下想让夫人给予奖赏。”
“给你吗?”
“不,给公子。”
“什么给他?”
“夫人莫要和公子同住,而当回到将军大人身边,终老侍奉将军大人。”
“可将军大人明言我可与孩子住在一起。”
“不。人一生可能会犯错,也会遇谗中伤。那时,若夫人在将军大人身边,那些人便无处置喙。此事务请答应。这便是在下为公子求的奖赏。”
茶阿局皱起眉头。她明白长安的意思,但这个“奖赏”对一个女人来说,却不那么容易下决心。她已经三十五岁,家康也已说过让她和忠辉住在一处。她若提出想回到家康身边,家康和其他侧室会怎生评说?
女人过了三十三,便要主动提出不再侍寝,若还恋恋不舍缠住男人,便会被人讥为好色不检。而且,家康将她与前夫远州金谷村铁匠所生女儿视若己出,抚养成人,还嫁与了忠辉家老花井远江守吉成。吉成原是擅小鼓和谣曲的艺人。当然,家康乃是看中了他的才能,才选为茶阿局女婿。因而,家康亦想让她与儿女一处,安享晚年。
“夫人,您不同意吗?您也看到了,公子性情刚烈,极有可能招人谗间,即便是生身父亲,亦不无可能生出误会。但若有夫人在将军身边周旋,自会有惊无险。即便您什么话都不说,那些想谗言中伤公子的奸人,也不敢出来怪。万事有备无患,小心不为过。”
“这个我明白。可是……”茶阿局大概想起了早已久违的闺中之事,脸上现出一抹绯红。不等她说完,长安又道:“夫人什么也不必说了。夫人的心事,长安这个年纪自然明白。夫人就对将军说,绝非因为私心和嫉妒,而是出于对将军大人的感恩之情。”
“感恩之情?”
“是。夫人就说,将军大人不仅对公子,对花井的夫人也体贴人微,百般关照,故于心不安,想留在大人身边,管理内庭,以报大人厚恩。”
“管理内庭?”
“是。只要夫人怀有感恩之心,将军大人必能应允。”
“是我误会了。”
“这般终老一生,反而……是忘恩负义。此中曲直,还望夫人明白。”
“或许你说得有理。”茶阿局终被长安说服。
忠辉倔强的性情,更多遗传自其母茶阿局。茶阿局前夫乃是叫八五郎的铁匠。当年死于非命,茶阿便去家康处告状,报了仇。现在她虽已成了将军侧室,天性却未改变。长安亦才巧舌如簧,终是说动了她。
“是啊,还得看我是出于何种心思。”说这话时,茶阿局眼里放出异彩。
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经终结,可现在突然又重新找到了目标。在将军大人身边,只要并非一心只想得到将军大人宠幸,自有许多效力途径。年轻的侧室虽然众多,可皆太年轻,定有诸多不周之处。
“我就当自己是个男儿,侍奉将军大人。如此甚好。”
“夫人说的是。”长安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往前探了探身,“其他夫人肯定想不到这些。将军身边虽然仆从众多,但有些事只有女人才能做。而公子的母亲却想到了,果然与其他女子不同。将军大人定会这般感叹,这种感叹必会转化为对公子的关爱。”
“我试试,不,我去请求大人。”
“长安感激不尽。长安还想尽快把公子的婚事办了。”
“这个不用太急。”
“在下明白。花井大人派人来禀告了领内情况。有三件大事:一,在贯通稻积、善光寺、丹波岛和屋代的各驿站设立传马之制,确保领内交通便利。二,在裾花川筑堤,防止洪灾。三,开渠引犀川水,将荒地变成肥田。在下想有了政绩,再提婚事。”
“对,这才是头等大事。若无非凡的功绩,即便是自己的儿女,将军大人也不会同意。”
“请夫人放心,此事自有长安安排。”长安拍了拍胸,“在下绝不会做让公子的岳父伊达大人瞧不上的事。这样一位贤明的公子,若让女方瞧不起,我们将颜面无存。”
“忠辉去见将军大人时,我便跟着一去吧。”茶阿局道。
长安又在心中比较起秀赖和忠辉来。长安经常思量自己的“命运”。人常说世事无常,吉凶参半,可长安先前却总是错乱连连,而今一马平川。难道是前半生遇到的“凶”太多,后半生再无灾厄了?
长安陪着忠辉和茶阿局到家康面前时,秀忠等人亦在场,好像在请示什么。这样的场面只有在大年初一才能看到。
秀忠、秀康、忠吉同时回头看着忠辉,皆意味深长道:“噢,阿辰,你长大了。”
后来,长安才知,当时他们正在议论被封到水户的信吉的病情,他已病重。但当时长安和忠辉并不知晓。
忠辉来了不久,三人便先后退下。长安兴奋得已快忘乎所以了。
“我有些话与忠辉说,你先退下吧。”长安将浅草府邸和去川中岛的日程作了大致的禀报后,家康便让他退下了。
这也非坏事。长安想,父子之间肯定有些私密话,家康恐是想利用此机教导儿子。这样的话,茶阿局也好提出请求。于是,他暗暗向忠辉和茶阿局递了个眼色,便退下了。
长安退下后,家康的脸立即一沉:“茶阿,你到底是怎生想的?”
“大人的意思……”
“你不知道忠辉多大了吗?”
“啊……”
“他已非孩子了,你这个做母亲的,要跟他到何时?”
茶阿听了这话,反而松了一口气:“将军大人以为妾身把公子当孩子。呵呵,妾身来不是为这个。”
“那你是来做甚?”
“妾身是为了自己的事。”
家康道:“有事改日再说。水户的信吉病重。”
茶阿局方大吃一惊。
水户信吉生母乃是目下人称下山夫人的阿津摩夫人。因为生母流着武田氏的血,信吉故改姓武田,从小备受宠爱。茶阿局经常拿他与忠辉比较,心中甚是羡慕。
可就这么离开,便错失了良机。一旦与忠辉去了信州,再要求回来,便会让人以为,她是忍受不住乡下的冷清,或是家中不睦。
“唉!”好胜的茶阿局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退却,“妾身更得请求大人了。请大人务必听听。”
“好,长话短说,是对此次改封不满吗?”
“不敢。妾身日夜不敢忘将军大恩,感激都来不及呢。”
“嗯。”家康扭过头。好胜心强的女人往往感情夸张,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力一些。
“大人,妾身生来愚笨,一直都未能体会将军大人苦心。”
“那倒无妨。女人和男子不一样。”
“不,既体会到了,就不能这样下去。将军大人为茶阿安排好了一切,使妾身在这世上便能享受到净土的快乐。可妾身仔细一想,才发现,如今诸政一新,将军大人将再次踏上新的长路。”
家康瞥了一眼茶阿局,没吱声。他深知她一旦开了口,便要道尽。
“然而,妾身又在做什么?在儿女身边享受着天伦之乐。在看到浅草府邸的那一瞬,妾身想,再这样下去,必被佛祖惩罚。大人,妾身以前太粗心,请您宽谅。”
家康惊讶地张大嘴,看着茶阿局。他以为她是想让他提拔什么人,可事情好像并非如此。“哈哈,你是想回到我身边?”
“是。这样无所事事终老一生,才是对神佛的……”
“等等,你要是这样想,不如索性落发为尼,一心供奉佛祖。家康不会有任何怨言。”家康故意冷言冷语嘲弄一番后,方靠近满脸通红的茶阿局。
对于女人来说,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侮辱了。对一个想回到男子身边的侧室说:即便你落发为尼,我亦无甚怨言!茶阿局自然不会不觉这样的挖苦,她强道:“将军大人虽如此说,茶阿依然于心不安。”
“是因为神佛不会说话,不能抚慰你?”
“不,即便没有妾身这样的人供奉,佛祖身边还有诸佛菩萨。”
“你是说,家康身边的菩萨还不够?”
“大人,妾身也是个女人。”
“所以你才生了辰千代嘛。”
“对于大人身边的年轻女人,妾身不能说毫无感觉。可妾身毕竟已过了那种不知分寸的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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