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首先便是淀夫人。夫人一开始很生气,因为这关系到她在千姬小姐心中的印象,又牵涉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以及阿江与夫人的情面。”
“哦。”
“然而,若将军已经知道了此事,夫人自会重新考虑。希望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千姬小姐和阿江与夫人都能承认和接受这个事实。”
“是……”
“夫人说,你腹中的孩子本是天下公的血脉,因此要正式把你立为侧室,留在少君大人身边。但片桐大人却不同意这般做。他说,将军虽已听说此事,但这样做太放肆了,还是应让你离开大坂城,将来把孩子交与别人抚养。”
“那少君大人什么意见?”问毕,荣局猛然省得:秀赖怎会有自己的意见?
“少君也作了让步,他说,只要淀夫人觉得合适就是。”光悦似乎早已预料到荣局会有这样的问题,“因为少君让步,淀夫人好似也开始反省。世间之事便是如此,退一步海阔天空。”
荣局默默看着光悦。凡事必要问个究竟的光悦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属罕见。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寻思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不出所料,光悦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淀夫人让步,故少君也改变了主意。
“改变了主意?”
“他说,他原本就非常喜欢你,想把你留在身边。”
“啊……”
“然后,我到新御殿拜见了千姬小姐,许久不见,小姐长大了不少。我还没开口问安,小姐便知我是为你而去,向我道辛苦。”
阿蜜全身僵硬,已有人把事情告诉了小姐。想到这里,她便觉心如刀绞。伤害无辜的千姬,是让她最痛苦的。她道:“小姐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光悦缓缓摇摇头,“她只吩咐我,有事和江户跟来的嬷嬷们商量,她自己并无意见。这亦理所当然。即便小姐有话,那也定是别人教她。那么,我便说说嬷嬷们的意见……”
光悦看了贞隆一眼,接着道,“她们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将军大人,对不起大纳言大人和夫人。这也难怪。也有人说,事到如今,荣局应该自行了断。这话真是没分寸!了结性命,责任也未必能开脱。我遂对她们说,将军大人已有了主意,千万不可乱来,然后便离开了。我已与片桐兄弟商议过,但最终还得听听你的意见。你怎么想?”说到这里光悦猛拍膝道,“对了,我还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是茶屋。”
阿蜜真想捂住耳朵,“茶屋”二字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茶屋说……”光悦装作若无其事道,“纳屋先生和茶屋家乃是世交,这点小风浪不值一提。阿蜜小姐若是提出退婚就罢了,不然,茶屋绝无悔婚之意。他说,小姐带着孩子也好,有孕在身也好,或是产下孩子后独自到茶屋家,都无所谓。茶屋乃铮铮男儿,自会遵守男儿的约定,请你不必担心。”
阿蜜突然掩面而泣。她还记得当年捉弄清次时的情景,当时她哪里想到会有今日。实际上,她当时并不怎么看重清次。虽然和秀赖不能比,可清次之母亦是出身于从三品花山院参议雅经家,他的举止让人想到无所事事的公卿,但没想竟能继承家业。如今有了家康为后盾,他迅速崭露头角,现已具备了相当的实力。“今后,商家礼仪诸事,全权由四郎次郎裁决。”这是将军的意思。掌控着上方全体商家的他,与那些小藩之主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他既是武士,又是商家,还是公卿,甚至还负责与皇宫有关的秘密行动。德川取得天下之前,到天正十九年止,德川氏每年秘密向皇宫进献白鹤两只,黄金十锭。据劝修寺晴丰道,此事一直由茶屋家负责。不管怎么说,这个“商家”和皇族、公卿、丰光寺及金地院交好,和诸大名及将军大人关系甚密,可以说是一棵枝通八方、叶达六合的参天大树。
现在,清次这些有胆识又有度量的话,完全可以印证这些传言。他的话,可以理解为他对阿蜜尚有情意,也可以理解为对阿蜜毫不在乎。女人有难,自会扑将过来,他便援之以手,多养一个亦无妨。他话里也许有这种意思。
“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该听听你的意见了。毋需顾虑,勉强自己,只会给日后带来无尽的麻烦。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阿蜜开始回味茶屋、秀赖、淀夫人、且元和嬷嬷们的话。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每个人的话都有各自的理由,搅乱了她的心绪。
“事出意外,像这样的事……你一定有什么想法,不必顾虑,直说便是。”
被贞隆一催促,阿蜜突然大声道:“请让奴婢见见北攻所夫人……不,高台院夫人!”言毕,阿蜜自己也吃了一惊。先前,她脑中从未出现过高台院的影子,然而在贞隆的催促下,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那位名满天下的“女关白”。
“高台院夫人?”贞隆甚是意外,道,“你想找高台院夫人谈谈现在的处境?”
“是。奴婢想见一见夫人。”
本阿弥光悦微微一笑,阿蜜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要是蕉庵还活着,想必她会投他而去,可惜蕉庵已经不在人世。这样一来,她唯一能向之倾诉,并且能让她作出决断的人,便只有对她有过养育之恩的高台院。
贞隆蹙眉道:“本阿弥先生,怎生是好?”
“片桐大人的意思呢?”
“若是此事让高台院夫人知道,淀夫人肯定会不快。”
“那是自然。但高台院夫人不知会说什么。”
“哦?”
“说不定仅仅是说几句安慰的话,而不会有什么吩咐。你真想见她吗,阿蜜?”
“是。”阿蜜微微点头,她原本就这样想。高台院夫人常说想尽早成为真正的遁世之人,与得道之人见一面,定有所助益。
贞隆又提到淀夫人:“淀夫人生性刚烈。关原合战后,已故太阁一手培养的武将都追随了将军,淀夫人坚信都是高台院夫人从中挑拨。”
“有这等事?”
“因此,在下和家兄都尽量不去拜访高台院。而这个时候,若荣局前去拜访,恐怕会前功尽弃。先生以为呢?”
“言之有理。”光悦正色附和道,“即便是安排荣局和高台院夫人见面,也要秘密进行。”
“怎生秘密进行?如今看得这么紧。”
“一切都是为了让问题得到圆满解决,故意让淀夫人不快毫无意义。此事对令兄也要保密。”
“哦?”
“一切只有我们三人知。万一有人问起,就说到京城见茶屋。只能这么做了,想来你也明白,阿蜜?”
片桐贞隆沉默片刻,咀嚼光悦话中的意思。他并不那么伶俐。“对家兄也保密……”他嘀咕着。
光悦道:“即便事情败露受责,也还是莫告诉令兄为妙。”
“被责,是说家兄?”
“不,是淀夫人。令兄不知内情,故他会责备我们几句,然后自会帮我们周旋。因此,请对他保密。”
“原来如此。”贞隆总算明白了光悦的意思。他点点头,又慎重地思索起来。贞隆负责看管阿蜜,不能轻易答应此事。要是对兄长也保密,万一出了事,责任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不会有问题吧?”
“我们走水路。光悦保证不会有差池。”
“可否?”贞隆又转向荣局,问道。看到荣局肯定地点点头,他这才低声咕哝了一句“好吧。”
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贞隆送出光悦后,独自去淀屋找船。
傍晚时分,光悦和荣局乘上淀屋的船沿河而上。为了掩人耳目,决定只让光悦一人跟随,荣局蒙住脸,扮成商家女模样。船上还有三名护卫,扮作同船人,看似和二人了无关系。
上船时,贞隆来到码头。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叮嘱道:“我这个就交给你们了。”
二人上了船,马上启程。
“世道太平,可以放心出行了。”光悦若无其事地对面朝船尾而坐的荣局道。但荣局一动不动盯着水面,不言。她自然听到了光悦说话,但刚挣脱牢笼的她,心中充满忧伤和感慨。夕阳西下,坐在这暮霭中,荣局开始重新审视自身的渺小。
光悦不再说话。这个女子即将变成一位母亲,她正在静静思考,只能随她去。但他还在担心,高台院是否已听到这个传闻?若是她全不知情,阿蜜突然到访,告诉她一切,饶是她历尽世事沧桑,一时间恐怕也难寻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法子。光悦因而不断长叹。
次日晨,二人在伏见下了船,乘轿到了三本木高台院居处。高台院正在听弓箴禅师讲禅,令他们别室等候。高台院为供奉父母而于寺町建了康德寺,曹洞宗的弓箴禅师乃是开山之祖。
大约等了一刻钟,他们被带到了房里。乘等候之机,光悦将来意告诉了庆顺尼,让她暗中禀告,好让高台院有鉴准备。
“啊呀,阿蜜……”二人走进房里,高台院的视线马上落到了阿蜜身上,那眼神中不仅仅只有思念,在光悦看来,还带有一丝冷冷的责备。“过来过来,很好,你没死!”
这话让光悦十分意外,不由道:“夫人说什么?”
“哦,我说她没死,很好。”
阿蜜和光悦都无机会向她问安。
“若是寻常人,肯定羞也羞死了。但你没有,很好。”
光悦忙转头看看阿蜜。此挖苦和责怪大出意外,阿蜜呆呆望着高台院。
“我曾以为,在这世上活着,就当互助、忍让,有诸多顾虑,可这却是巨大的错误,只能毁了自己。我乃太阁正室、从一品北政所夫人,现又赐号高台院。故我要求为自己建一座寺院毫不过分。因此,我才向将军大人提出请求。将军大人便命酒井忠世、土井利胜二人,将东山的大德寺开山之祖修炼的道场云居寺和供着细川满元灵牌的岩栖院移至别处,要在那里为我修建一座高台寺。”
“真是可喜可贺。”
“我又说,要把原来在寺町的康德寺搬去作为高台寺辖院。将军大人也同意了。于是我又说,好不容易建了一座高台寺,就把大坂和伏见留下我和太阁回忆的建筑,原封不动搬到寺中,作为我的住处。为了让寺院维持下去,我还要求分封寺院领地。”
“啊,这种要求……”
“你也会有想法吧?迄今为止,我都甚是小心,尽量避免被人讥为倚仗权势。但将军大人却说我的要求合理,马上令所司代板仓胜重负责此事。因此,只要有理的愿望都能实现。若非如此,便只能说明将军大人为政不仁。你也一样,只要认为正确的,就照心中所想提出要求,若一味地拘泥于义理而自行了断,则是愚蠢。很好,你未死。既然未寻死,你心中定然已有了好好生活下去的法子。不愧为我教导过。”
本阿弥光悦脑子转得飞快,使劲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蜜。
阿蜜茫然的眼里突然有了些生气,她先于光悦领会了高台院夫人的意思。“夫人!”阿蜜突然大声道,“奴婢感到轻松多了!轻松多了……”
“理应如此,你不是个愚笨女子,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明白……”这是女儿对慈母说话的语气,阿蜜哇的一声哭倒在地。
光悦愈是尴尬。他总是无法理解女人的感情,亦总是避而远之。这两个女人在进行了一番不知所云的问答之后,双方都似心领神会了,唯光悦云里雾中。
“呵呵,”高台院笑着转向光悦,道,“看来阿蜜还会哭上片刻。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到时你要助她一臂之力。”
“是。”
“呵呵,你不明白吧,光悦?”
“是,小人毫无头绪。”
“是我建寺院一事?”
“啊……是,可是……”
“老身的任性不输于太阁,老身不是个老好人。”
“哦……”
“于是,我揣测将军大人心思,出了几个难题。”
“可是,把大坂和伏见的建筑都搬来,这样的要求……”
“你先听我说。作为未亡人,这亦是合情合理。将军大人是否有答应此事的雅量,关系到他是否有继承太阁遗志的资格。”
“啊?”
“大可不必这般惊讶。老身为太阁大人未亡人,这样试探将军大人,并无不妥。”
“那以夫人的判断,将军大人是合适的人选吗?”
高台院一本正经点了点头:“是。因此,秀赖日后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致引起天下大乱,不违背太阁志向,将军大人定会爽快答应。老身乃为了秀赖,方试探将军。即便你把这些告诉将军大人,他也只会一笑了之,不会怪罪。将军大人明年就要隐退了,江户的大纳言自然会成为下一任将军。我们必须理解并接受这个事实啊,光悦。”
不知何时,阿蜜已经拭净了脸上的泪水,在一旁静静倾听二人谈话。
光悦对高台院有了新的认识:不愧为女关白,她考量将军的方式是那般自然合理!若她是个男儿身,现在和家康会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
“光悦。”高台院知道光悦已领会了她的意思,眯着眼道,“听说江户产下一位公子?”
“正是,真是大喜。”
“不,老身不认为有何可喜之处。”
“这……小人惶恐。”
“我原曾想,要是大纳言没有子嗣,我会出面交涉,让大纳言收秀赖为养子。”
“确是正理。”
“我本想,将军大人明年隐退之后,大纳言便理所当然进京面圣,继承将军一职。彼时,天下大名定会齐聚京城,场面蔚为壮观。那时我再让秀赖去二条城拜访,让他成为德川嗣子。秀赖将成为第三代将军,太平盛世的根基也已牢固。可就在这个时候,江户却产下公子,我的想法也随之多余了。”
光悦不答,并非因为听到这些话而惊讶,而是在有关将军继承人的问题上,一介平民实不便多嘴。
“淀夫人或许也有这种想法,她恐比我更失望。可一切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因此不能生起不满,致双方失和。先生以为呢?”
“正是。”
“太阁大人继承总见公遗志开辟的太平,非由丰臣后人巩固,却要依赖别人。”
“这……或许如此。”
“因此,秀赖必须退一步,与德川氏齐心合力共创太平。”
“言之有理。”光悦浑身淌着冷汗,结结巴巴道。
“在这个时候,阿蜜怀了孕。我在这时,不能讲些外道的客套话,只要笑对将军说:秀赖已经长大成人了!将军大概也只是红了脸,毫不放在心上。你告诉片桐兄弟,完全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不必有顾虑。像个女人般顾虑重重,还不如腾出时日去想想天下大事,那才是大坂城大管家应尽的职责。”
光悦为高台院所言折服,忙垂首施礼。他绝非故作姿态,而是从心底里对高台院的胆识佩服。若非如此,秀吉公当年也不会对她敬重有加。在此之前,光悦也认为,夫人乃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是丰臣氏的支柱,但现在他方意识到,将她看成擎天之柱亦不为过。
秀赖若是这个女人亲生,今日怎会如此被动?可以说,在关原合战中使家康获胜,拯救天下于水火,后又让家康对秀赖母子宽大处理,不追究任何责任,高台院功不可没。家康心里自然亦甚是清楚,故在修建寺院等事情上,对高台院百依百顺。
高台院值得得到世人的尊敬,她时时刻刻都在为太平着想。只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这让光悦万分遗憾。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上方,再也寻不出一人有高台院这等见识。正因如此,高台院的诚意能否被人明白,却让人生疑。就连片桐且元兄弟,虽对高台院怀敬重之情,却也并不甚清楚高台院的胆识。
“容小人说一句。”光悦语气中带着万分感慨,“如夫人所言,小人亦以为,少君的未来悉掌握在片桐兄弟和淀夫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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