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将来能进入大海,特意将黄金运到这里。但若出现一些莫须有的谣言,说我为了争夺天下而徇私,我就立时放手。我把梦想封存起来,继续做我的总代官好了。心中的梦,就封存起来,留给后世当话题吧。至于那个盒子,我是想做得漂亮些。”言罢,长安眼中竟然有泪珠扑簌簌掉进酒杯。
阿幸才不会轻易被眼泪骗住。这个野心勃勃之人,不得不和梦想诀别,必会非常失意。心觉幸运之余,阿幸却也有些同情,“大人,您的意思妾身明白。妾身会竭尽全力做好盒子。”
“真的?”
“大人本来是让妾身做盒子装些首饰,不过您又要一个,只是为了封存那文书?”
“我是要把盒子送给你。”
“仅仅如此?”
“呃,我的遗物……当作是我的情意罢。”
阿幸深感失望。长安依然只会说些奇言怪语。特意一问,是因她担心长安会把联名状的副册放到盒子里,在末尾伪造政宗的签名,赠给伊达政宗。不这样做,就无法堵住政宗的嘴。阿幸相信事情必然是如此。不过,若长安并无打算,倒也不必冒冒失失说出。
阿幸终于持起已冰冷了的酒,送到唇边。
正如长安所言,阿幸非寻常女子。她若是一男儿,早就催着光悦同去修行日莲宗了,也许还会进行那极其清苦、挑战自他魔性的修行。但阿幸终究是一介女子,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故,她虽甚是清楚对长安不可掉以轻心,却依然对他心生同情,这便是造化弄人。
阿幸默默从长安手中接过宝石,约略估算了联名状的尺寸,“大小比着信盒……”
“阿幸,你体谅我了?”
“是您的一番话让我决定帮您。确要留一个盒子给妾身吗?”
“休要怀疑。那盒子是和你结下姻缘的夫君——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用来封存一生美梦的盒子,给我画上最好看的图案!”
阿幸心中已开始筹划,如何使用另外一个盒子。要做一个西洋式的带钥匙的小盒子,然后把锁落下,成为她的遗物。那么,内中应放些什么呢?她在做盒子之前,常常想这些。这时,她眼前甚至出现和长安过往的纠葛,就像春霞中的一丛小花。
是夜,长安未如往常那般耍酒疯,必是有事盘踞心头。
老长时日未在阿幸这里过夜的长安,此夜却难得地安静,让人备感不可思议。凌晨时分,他把那份视若珍宝的文书放进怀里,悄然离去。
长安一出门,阿幸便掀起一扇窗户,向外张望。在她脑海深处,一个问题转个不休:我留下些什么呢?
黎明时分的天空仍然悬着一轮月亮,然而阿幸并没注意那淡淡的月光。女郎花若凋零,徒剩一杆花茎,甚至算不得花朵。行将枯萎的女人想在这世上留下曾经活过的依凭,倘若能够留下一个孩子,那将是最好的遗物,可阿幸不曾生育。想到这里,阿幸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不能留下子嗣作为活过的依凭,那就做一个命运与众不同的小盒子。想毕,阿幸忙关上窗户,急急走回卧房。
她收起洁白的被子,坐到案前,点亮烛火,研好墨,蘸黑笔尖,放入口中咬了两下。突然,她心中一亮:长安和其他侧室育有儿女,把小盒子交给其中某人保管,也并非不可。
阿幸准备好笔墨,却像着了魔似的站起身,伸手往书架里翻。姐夫俵屋给的函纸还在。俵屋又名宗达,擅在京城土产上作画。他表面看来成熟稳重,其实颇有些顽固。他对岳父的接济一概拒绝,自己辛辛苦苦靠给扇子作画糊口。俵屋宗达在纸屋藤兵卫所造的薄纸上画蕨草和鹿兽,制成函纸,十幅一叠出售,深受好评。他曾送与阿幸一些。“那纸不生虫,可保存几百年。”俵屋对自己制的纸和作的画甚是得意,四处宣扬。故除了扇绘,这一项生计的收入也颇丰。
取出纸来,阿幸全神贯注写字。
此盒乃京城女子阿幸所制。阿幸心怀对刀剑师本阿弥光悦的爱慕之情,嫁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为妾。庆长十四年岁末,大久保石见守令阿幸制此小盒。此盒有两款。另一款为大久保石见守藏,内中有一封重要文书。
文书本应有伊达陆奥守签名,但被其以石见守觊觎天下为由拒绝……
写到这里,阿幸搁下笔。无论如何要留下真实的记录——她这样想,也想这样写,但实在太困难了。即使这样写,也无法传达心思之万一。就给光悦写封书函吧。
阿幸悄悄把两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她想到了自己那可悲的少女情怀,几欲哽咽。
窗外,小鸟开始欢叫 。阿幸站起身,打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扑面而人。往事加此易逝,让人甚是不安。不过,到底该怎么写,当好生推敲。没有儿女的女人,制一个小盒为遗物,这想法真是奇异。日后那小盒不知被何人打开,在明亮的阳光下,看到里面的内容。文意略有偏差,只会招人嘲笑,对盒子自身的命运也会产生巨大影响。小盒固然漂亮,若要人认可,便应该给观者一种感觉,仿佛女人一生的悲哀正穿越时日,绵展开去……
“再加上一首诗吧。”回到案前,阿幸细细赏鉴俵屋宗达绘出的纹样。
宗达喜用银箔画蕨,但时日长久银会变黑变灰。不仔细想周全,用假名书写的部分日后很难辨认。书法部分,最好找光悦借些样子来看看。光悦精通书法,在天下大名及其幕僚之中备受称赞,阿幸写的字只能让人想到干瘪僵硬的牵牛花枯藤。此事急不得,先且好生练字。
想到这里,阿幸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她要倾尽全力。挑选图案,画到盒子上,再定下宝石和青贝的位置,还需要颇多时日呢。
“夫人起来了?”一个侍女端了水进来。
“是啊。我要生孩子呢,必须得把心和手都洗净了。”
“啊,夫人说什么?”
“呵呵,我说啊,从现在起要生孩子了。”
“夫人要生孩子?”
“是啊,不过我生的时候,谁也不能看,得一个人悄悄地生。”
侍女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在被褥旁铺上红毛毯,往盆里注了些水。
“好了,你给我准备些染齿用的铁浆。既然要做母亲了,自然要打扮得漂亮些。”
“母亲?”
“是啊。我要生个让世人都目眩神迷的漂亮孩儿!”
“哦……是。”
“呵呵,你真有趣,好像真明白了。”
“是……是。但奴婢完全没想到,夫人您已有了身孕。”
看到侍女认真的样子,阿幸大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胸口,泪珠顿时纷纷滚落下来。
第十四章 窗开三百年
大久保长安的野心由于伊达政宗的戒心而受挫。而此时,三浦按针和德川家康却是所获甚丰。
得到家康热烈欢迎的,不只是葡国和班国。家康希望,能和元龟三年便摆脱班国控制的尼德兰,及大败班国水军的英吉利也公平往来。
庆长十四年,日本正式与尼德兰互通国书,家康当然甚是兴奋。在此期间,为两国百般斡旋的自然非三浦按针莫属。此时的亚当斯,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日本人三浦按针,对家康很是敬慕。
大御所待余极厚,赐予堪比吾国贵族之位,并赐仆八九十。外人得此位者,余第一人也。
因得大御所信赖,葡国、班国人极其震惊,纷纷示好,欲与余结交。余亦不计前嫌,为其尽力奔走……
按针在书简中百般表达了感激之情。书简寄予着按针的希望——但愿有朝一日,英吉利人能看到此书。
家康治国,秉承儒家公平,主张“天下归仁”。按针被他感化,也逐渐抛弃私怨,与葡国人、班国人往来。人与人的交往真是微妙,竟全凭人心决定,实在有趣。
这样,紧随葡国、班国人之后来到日本的,将是尼德兰人。
不过,最早踏上日本土地的尼德兰人,正是和按针一起漂来的八重洲(耶扬子)和雅克布·库夸尔奈克。库夸尔奈克于庆长十年获家康允准,与圣弗鲁特一起返回巴丹,并将家康有意通商诸事呈报上去。庆长十四年,尼德兰船到达了平户。
初次登陆平户的尼德兰船,派船员雅克·斯皮克向骏府献上礼物。本多正纯将此事告知崇传,命他拟定回复。
尼德兰有书上呈大人,然文字不通。吾国文述之,其希望今后船只通行,并设港口,互通往来。对方呈宝杯二只,丝绸三百五十斤,铅三千斤,象牙二十根。谨此,请复。
崇传很快便得家康旨意,拟好回复。从此开始了日本与尼德兰间长达三百年的交易,后话少提。
却说三浦按针既被家康感化而抛弃私怨,可见家康胸襟可容六合。不消说,在这背后,乃是家康对自身实力的自信。
金地院崇传拟定回复如下:
……国君殿下圣鉴,惠书收悉,见字如晤尊颜。殿下遗礼,不胜感激。贵国兵船远渡重洋,抵我平户,其志可嘉,虽相隔万里,望能永缔同心,互通往来。无道则正,有道则归,渡海众商尽可安居。贵国若派数人,留驻敝国,可凭贵国之意建馆立舍,开设港口。从今往后,力修其好。其他事宜,谨请贵国船主转致意。顺颂秋安。
原文为汉文,然而家康在其中所表达的意思却历三百年不灭,其志诚为后人大嘉,不累言。此为两国之间的第一封国书。
在日本国内,新风却掀起轩然大波。
三浦按针虽为了日本和尼德兰之间的公平往来努力斡旋,葡国、班国人一听,顿时震怒,旋派二兵船大侵海上商家,商家急避,方得以平安抵长崎。洋船尾追而至,见侵夺无望,遂转至平户,于平户港停留三月,拜谒当权者,得厚遇,留人于此,亦约定,若出航,必载货而返……
由此可见南蛮人之嚣张,异邦之间仇恨的火焰已燃烧到近海。
三浦按针渐得儒学真道,他抛弃个人恩怨,在家康“天下归仁”的宗旨下,期望各国能公平交易,而非诉诸刀兵。所有大名都服从于幕府,不敢逾越儒家道义。但在欧罗巴,却是烽燧不息。班国、葡国等旧势力和英吉利、尼德兰等新势力之间彼此对垒,相互征伐,烽烟漫卷……
家康一心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极力开创太平盛世,他曾对南蛮诸国颇为疏远,也是事实,但如今不同了,他要对天下诸国同等以待。三浦按针心胸变得开阔,许是因为长年待在家康身边之故。
此时,同索德罗和罗德里格素有往来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将军,也从墨国来到日本,不断试探,以图接近家康。如此一来,伊达政宗对大久保长安产生戒备,亦在情理之中。
伊达政宗和家康获得海外见识的途径不同。他从索德罗处得知,以罗马教皇为中心的天主教势力,和班葡两国的势力非常强大,不可小觑。临近日本的吕宋、天川和墨国,均已在他们的势力之下。庆长十四年之前,尼德兰和英吉利甚至连名字也不为人知。
然而,家康从三浦按针那里获得的海外见识更广泛一些。他认识到,尼德兰和英吉利等新兴势力已经越过天竺,到达了爪哇,也许很快就要从琉球到日本来了。所以,应与新旧势力缔结平等外交,以求富国之策。
大久保长安的见识则源于奔放的想象,略近于胡思乱想。他以为,凭借幕府的武力,加上自己挖出的金银,睿智机敏的幕府继任者若能进入世间海域,断不必惧怕任何一方,即能成为海上霸主。
若尼德兰船来航,以原本萧条的平户港为大营设立商馆,三人的想法必将发生微妙的变化。家康自会认为,按针所料不差,英吉利定也会到平户来。不断遭索德罗诋毁为海盗的尼德兰、英吉利,必使政宗因不甘落后于长安而更加戒备,不会轻率表态;理所当然,他亦会拒绝在长安那幻梦般的文书上签字。
一日,政宗突然得到了一个消息,让他颇为纳闷。
府上来了一个叫宗兵卫的男子,乃是索德罗秘密派到平户的洋教信徒。
那人虽有教名,但政宗忘了,也未想到要记住。那人出生于长门,受索德罗派遣来过府上几次,故政宗记得他的模样。
宗兵卫到了日比谷御门伊达府,称送胡椒而来。见到政宗,他一一禀告了尼德兰船如何可恶,以及他所事生意与前景。
“平户的尼德兰商馆头领,乃是一个叫雅克·斯皮克的可恶之人。”宗兵卫脸上充满憎恶,大摇其头,“长崎的主教甚是生气,因大御所大人贪心太炽,必无法逃避主的惩罚。”
政宗仍不动声色,但一听其口吐诋毁家康之言,立刻皱起眉头,道;“住口!那商馆有多大?”
“馆员五人、一个通译,将来必会不断扩大。但他们把偷的东西拿来买卖,真是可恶!”
“偷来的?你亲眼得见?”
政宗问得尖锐,宗兵卫眼神却是一片执狂,毫无被嘲讽之感,“倒未见。他们乃是在遥远的大海上不法而得,故小人未得亲见。偷来的东西乃无本万利。此次,其货以生丝为主,货款一万五千二百三十一基尔德,另有用来造枪弹的两百根铅,重两千二十五磅;小人带来献给大人的胡椒一万两千颗,现金三百雷亚尔……”
“你说的那些南蛮数目字,都是些什么狗屁东西!”
“小人也不明白。总之,不可掉以轻心。他们还给老臣松浦法印、隆信公、丰后大人,以及长崎奉行都送了礼。”
“哦,我也从你手中拿了一袋胡椒啊。”
“这……胡椒乃是小人献给大人的。他们可是给四位大人送了火枪、生丝、缎子和奇珍异宝,还瞒着人呢。不只如此,三浦按针那厮是否和大人有些不和?”
“按针做了什么恶事?”
“此人可谓坏事做绝,却很难抓住他的尾巴。设若无他,那些人怎能贿赂长崎的奉行大人?定是按针的主意。”
“长崎奉行?乃是长谷川左兵卫藤广?”
“正是。奉行之妹乃是大御所大人侧室。这简直是触犯主的教诲,主教大人对此颇为生气。”
“连奉行都送了礼,日后葡国船主和班国船主都得送礼了。简直目无王法。”
“大人明鉴。南蛮人为了宣扬天主的慈悲历尽艰辛,红毛人却为了把人间变成地狱而大施贿赂恶习。他们当受天主之罚。”
“那些人给长崎奉行送了些什么?”
“橄榄油,白兰地,还有一尊大炮,以及十五根铅,哦,还有六丈五尺绯罗纱。都是些稀罕之物,可见他们实在用心良苦……”
政宗有些怀疑,双方怨仇已发展到如此激烈的地步了?若真如此,导致这种怨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宗兵卫口中的主教,似对家康亦抱有强烈的敌意。许是因为传教士们的生计乃是来自于通商的收益,而尼德兰船的到来将妨碍这笔收入;但也许恰恰相反,尼德兰真的是海盗。不过,真这样想,那索德罗所言便是弥天大谎。索德罗说过,菲利普国君的水军世上无敌,和罗马教皇于信奉和武力上平分天下,他们会任凭尼德兰船在日本近海夺去利益而无动于衷?
“这么说,尼德兰人在日本贱卖他们偷来的货物,是吗?”
“正是。”
“那么主教震怒的是他们贱卖了货物,还是在海上为盗?”
“均有。和那些可恶的盗贼们亲近的大御所大人也有不是,故主教才大为震怒。”
“这么说,给他们做眼线的按针,就更可恶?”
“大人明鉴。若再把英吉利红毛招来,日本就暗无天日了。”
“宗兵卫,你去对那主教说,先把尼德兰给我灭了。他对大御所的怨恨有些言之过早。班国国王不是拥有世上最强大的水军吗?”言罢,政宗突然有些后悔:居然对这个混账东西说了这种话。
宗兵卫眼中放光,向前探了探身子,“主教大人也想过了。但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