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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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第5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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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不知大野治长是何模样的芳野,在城内各阵中迷乱徘徊,有乐斋看到宫岛备中的士兵被如雪崩般的福岛和池田部袭击,只好急令士众放火烧了护垒,随后匆匆逃进城内。

战必胜之!对于从小就在战乱中长大,如今终平定了天下的德川家康,此乃不可更改的铁则。“胜之过犹不及。”这又是家康近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但当他听说中国、四国的部队在眨眼间便进攻至天满川岸,在距离大坂城仅有一河之隔的地方扎营,不禁沉下脸来,怒道:“乱我大事!”

将士们仍意气昂扬,陆续前来报功、求战:“何时发动总攻?”

本多正纯只是微笑。家康的计划已被彻底打乱。如还在对峙,试图说服对方,尚可在双方怨仇未炽时,寻到化解之方,可事情既然已到了这一步,未来如何,恐非人力所能预料与控制了。正是为了避免此恶发生,家康才派城和泉守去四处传令,现在想来,怕是选错人了。可事已如此,就是把他砍了又有何用?

事实上,自古以来,军中就有一个不成文的旧例——允许争功。因此,加藤、池田各部率先出击,并不能算作违背军令。立头等战功的,就是一举占领中之岛的主力池田忠继。

“大人,是不是该褒奖他们?”对于正纯的建议,家康许久不答。

“正纯,你似不明我的心思啊。”家康口中,“上野大人”和“正纯”意味大不一样。正纯心下二惊,“是不是在下犯了什么过失?”

“唉,非是过失……非是过失。”家康摇了摇头,“但,正如‘饭吃八分饱’于养生一般,胜亦只八分足矣。”

“八分。”

“你听着,胜之太过,便与多食无二,只能有害。你要好生记着。”尽管口上这样说,家康还是同意了正纯的建议,“褒奖忠继。”

但此时正纯并未意识到家康之深意。据说,直到家康公逝后,正纯被政敌驱至奥州一隅时,才真正明白此中意思。此为后话,不言。

冬月初八于二条城会见急急进京的天海上人之前,家康始终失魂落魄。但见过天海之后,他再次恢复了活力,埋首政务。

冬月初十,秀忠率大军抵达伏见城。

至此,江户与大坂两军正式对垒。

第十九章 缓战定军心

冬月初八,喜多院天海上人与家康究竟谈了些什么,无人可知。令人惊奇的是,家康从第二日起便有了精神,他必是又有了新的章法,且此章法足以驱走前几日乱战于中之岛留给他的忧虑。

十一日,家康与秀忠相见二条城,父子甚欢。家康道:“既然将军已经抵达,战事就不能再拖了。从十三日起,进攻大坂。”

对家康的苦衷半知半解的秀忠,以一贯的严谨态度答道:“拖延太久有损关东威信,孩儿也认为应尽早发起进攻。”

但家康对自己想方设法要和解一事,只字不提,却道:“先前,我之所以再三要将军莫太急,是想避免军兵过于疲劳。此战胜券在握,自当稳扎稳打,将军甫一抵达,即可开战。怎样,将士都还好?”

“是。由于父亲屡次提醒,一路上孩儿让军兵把头盔都摘下来,把铠甲都脱了。”

“哦。是不可穿着厚重的盔甲长途跋涉。”说着,家康似忽然想起什么,放声笑了起来。

“父亲笑什么?”

“哦。我想起关原合战时的事。我还未与将军说过此事呢。当时,军中有一个叫金六的江户商家,他被没收了驿马和人伕。此人甚是稳重,士卒都听命轻装行军,唯金六却依然一身甲胄,坚决不肯脱。有人向我禀告,我才命他脱掉……现在想来,仍欲发笑……”

“这……”

“可是,待过了吉田,就要进入冈崎时,却有人把一副甚是气派的盔甲弃在路旁。哈哈哈,那人便是金六。就连性子倔强的江户人都吃不消了,每走一步,腿甲就碰在膝盖上,渐渐地,膝盖生疼,身体疲劳,肩膀酸痛,穿着那身盔甲,一步也走不动了。尽管不愿,还是丢弃了。战后,他哭丧着脸大为感叹。”

家康愈是好笑,老实的秀忠就愈糊涂。他不明家康究竟为何提起这毫无由头的话。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他仍是大为不解。

“十三日令全军出战,我十五日出二条城。我不想如金六那样,我只穿阵羽织。士卒也莫着盔甲,轻装上阵。我从木津经奈良,转到法隆寺,进入摄津,参拜完住吉的神社之后,再投入战场。将军也尽量轻装上阵吧。”

秀忠本欲速战速决,看来,家康已想好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主意。

“遵命!”尽管如此回答,但秀忠仍不明父亲的心思,不禁焦虑不已。

家康于冬月十五辰时从二条城出发。他身穿阵羽织,不骑马,乘坐轿舆。家康身子肥胖,轿舆尽量用轻竹席制成。正因如此,他给人的感觉不似出征,倒像是优哉游哉游山玩水。

“乘这样的轿子,一旦遭火枪袭击,可不得了。”在一旁服侍的大久保平助担心不已。

家康却不以为然,“休要担心,敌人主力在城内,离我们走的路天远地远。”

家康此次行动的确令人费解,中国和四国的盟军已经逼近城门,他却刻意要转到奈良,还要到住吉……

当日未时,家康抵达木津,在里正家中用了顿便饭,故到达奈良已是申时四刻。在奈良,家康入住奉行中坊左近秀政府邸,当夜以慰劳将士为名,令秀政请来能乐艺人。据云演出的剧目乃观世宗说的《肋谣》,舞者为延俞四郎人道。

与家康同时出发的将军秀忠,当已抵达平野,可家康竟悠悠然绕到奈良欣赏能剧,怎不令天下疑惑?

能剧结束之后,家康叫来中坊秀政,“匠头中井大和守正清似住在这附近?能否把他找来?”

中坊秀忠有些纳闷,道:“莫非大人有新工程?”

“有,我想问问中井的意思。”

未几,中井大和到,家康快意地赐酒一杯,道:“你能造多高的塔?”

“塔有五重、七重不等……”

“是啊,大佛殿你都能造起来,塔之高矮对你来说,当然不在话下。”家康轻轻笑道。然后,他命左右退下。

事实上,家康特地从木津绕到远离战场的奈良,就是为了在此见中井大和守正清。中井正清为自圣德太子以来天下四大工匠之一的后人,尽管不过一介木匠,却被朝廷赐予从四品大和守之位。由于受到丰臣氏重用,他对大坂的事情当然甚是清楚,但家康此次找他,却是为了另外的事。

“大和守,为了丰臣氏,你会不会犯下杀生恶行?”身无旁人时,家康突然问道。

“杀生?”中井大和不解。

“是。我要你建一座有违义理的塔。”

中井大和守紧盯住家康,沉默良久。他明白家康的意思,因之前二条城早已向他派了使者。

“为谨慎起见,小人想再问一遍。如小人建塔,就真能避免流血?大人可真想妥了?”

“你的意思是,我若不能肯定,你就不应?”家康语气平静,表情却极严厉,“此事啊,我对将军三缄其口。打仗最重要的是士气,我却不想一战……这样一来,一切计划都乱了。因此,即使你问我,我也不能……哈哈。”

中井大和义沉默片刻。其实,家康希望他在关东军队完成对大坂城包围之时,在能够炮轰天守阁的位置筑起一个高大的炮座。大炮的重量,家康还未具体向中井清正透露,但似是从红毛人手中买来,相当有分量。如在炮座上置一座可射出几贯重炮弹的大炮,炮座极可能坍塌,况且,也非只放一炮,故中井大和甚是为难。

“若是供养塔,小的当然不会拒绝。可若是筑一座攻打于小人有恩的丰臣氏的炮座……”

“我明白。”家康小声打断了他,“说是杀生,其实只是造起来即可,也许一炮不发呢。”

“大人能有个准话吗?”

家康摇了摇头,“若说绝对一炮不放,造出炮座有甚用?不发炮,自不会死人;也许会发炮,便会死人。但,我还是认为非建不可。”

“唔。”中井大和叹了口气。

“大和守啊。”

“在。”

“事到如今,解救丰臣氏的办法只有一个。”

“……”

“那些大将都不足谈,就连右大臣也无可奈何。现在,能提出议和以安抚众人的,只有淀夫人。”

“这……小人也知。”

“一旦淀夫人被炮击中,他们还有何主心骨?只要让他们生起这种疑虑,议和就水到渠成。这样一个炮座,未必是为杀生……怎样,你答应吗?”说着,家康又平静地添了一句,“此事将军也不知。”

思虑良久,中井大和守默默伏在地上。中井大和守真想一口拒绝,但家康平静的语气背后,却流露出让入难以违抗的威严。家康已明白告诉他,即使建起高大的炮座,也未必会发射,因为其目的只是想利用大炮,让淀夫人弃战求和。

仅仅架上大炮,就会令淀夫人放弃?若恰恰相反,大炮令城内群情激愤怎么办?几炮不就把秀吉公引以为傲的天守阁轰塌了?到时,遭到毁坏的将不仅是天守阁,储存于下面的火药恐也会爆炸,万千人恐会同时丧命。倘若秀赖和淀夫人同赴黄泉,又该如何是好?

中井大和守从心底里觉得家康可惧。曾听人把那种大炮称为“国崩”,但他并未亲眼目睹过它的威力。

“听说只要一发炮,无论多么坚固的要塞,也会在瞬间崩塌……”中井清正喃喃言罢,又不无担忧地加上一句,“真希望这场战事用不着大炮,就能结束。”

家康也松了口气,点头,“不必担小,并非非用这大炮不可。因为家康除了大炮,还有几手棋,亦会让淀夫人更易说服众人。”

“希望大人能够如愿以偿。”

“大和守,大坂城决非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人建造的城池,亦会因人坍塌,他们这么想,就铺好了通往太平的坦途。家康比谁都希望战事能早一日结束。你信我一言,好生去准备吧。”

“遵命。”

中井大和守退下之后,家康再次把奈良奉行中坊秀政叫来,并与此次随军而来的金地院崇传、林道春、兴庵等人闲谈片刻,方就寝。

十六日,天下雨。

时已冬,雨水冰冷刺骨,身弱之人实在忍受不住。

“不用太急,等放晴了再走。”家康把意气风发的旗本大将们斥责了一通,决定待雨停了之后再出发。当夜,就住在法隆寺的阿弥陀院。

家康总想千方百计拖延决战,总想给大坂机会,这真是一次令人焦虑、迷惑的旅程啊!崇传、道春等人都在担心,家康是不是病了?

秀忠则把此次出征,看成向天下展示幕府威仪的绝好机会。从伏见城出发之后,他当日就抵达平野,等候家康。父子俩的想法迥然不同。

十七日,雨完全停了,路也干了。

由于家康早就下令寅时四刻从法隆寺出发,众人都觉大战在即,故一起来就穿上了盔铠。

看到崇传、道春、兴庵等都身着武装,家康不禁放声大笑,“哈哈,我的旗本当中竟有三名法师啊。”

他仍不穿盔甲,着一身绣满鹰羽的阵羽织,轻装从大和进入河内。

从黄昏时分起,原本晴朗的天空再度布满阴霾,到达摄津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家康立刻命人把轿舆抬到了住吉神社的社司家中,住下,然后派人至平野通报将军。

未久,土井利胜飞马赶来问安。利胜看起来甚是焦急。不只他,敌人近在眼前,有谁还能如家康这般不慌不忙?

“将军甚是忧心,怕大人在途中有恙。”

利胜来到家康面前时,家康正一边喝酒一边和神官闲聊,回头道:“嘿,让将军担心了。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回去告诉将军,让他放心。”言毕,他又道:“大炊,可不能着急啊。有的仗要速战速决,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有的则不可。话虽如此,太散漫了,也会伤了士气。你告诉将军,让他明日一早赶到天王寺的茶磨山,先仔细察看军情。我亦会于明日卯时赶到那里。”

“大人终要出阵了?”

“是。明日集众将议事。一切安排都在那之后。”

“明白。在下马上赶回去,把大人的意思禀报将军。”土井利胜去了之后,家康于亥时歇下。

家康未食言,于十八日拂晓从住吉出发,赶往茶磨山。

但这一日,家康依然不让身边的一百精兵穿盔戴甲。每个人都衣装华丽,连他自己也仍只披阵羽织。

大坂城必放出了不少探马,家康究竟会给他们留下一种何样的印象呢?

但一抵达茶磨山,看到将军及其亲信出迎,家康立刻换上一副严峻的表情,集众议事。

在杀气腾腾的营中,与秀忠共同出席的家康不禁感慨万分:没想到我一生金戈铁马,竟经历如此令人迷惑的战事。

家康从小就习以为常的战事,时时都是生死攸关,是“我不杀人,人必杀我”的殊死搏斗,是在险象环生的情形下,不得不奋起反抗,血战沙场。可这一次完全不同。此次已胜券在握,但家康却只想竭力避免一战。这是一场磨砺所有人的战事,以小儿为对手,这个对手连最浅显的道理都一问三不知,然而他和他的旗本大将,心中竟已战火熊熊!

“父亲,您也看到了,此处距离大坂城只二十七八町远。因此,只要把城围个水泄不通,必破无疑。”

秀忠一边说一边请家康坐下,家康简直哭笑不得。看来,这如此谨慎的策谋,必是出自藤堂高虎之口,因侍立于秀忠身侧的高虎,眼神甚是得意。

“谁在最前边?”家康就座。

“让三十骑火枪手守候,以防万一。”高虎代秀忠答道。

“火枪手?真是细致周到。”家康让秀忠也坐下,举首望着高高耸立于眼前的大坂城天守阁。它直冲云霄,已故太阁洪亮的声音似隐隐从中传出。

“从此处望去,大坂城也变成了一座无甚特别的小城。”秀忠昂然道,“区区一座小城,若不能轻易拿下,必会损害幕府威信。全军士气高涨,几欲吞下敌人。因此,孩儿以为,应从一处突破,然后立即转入总攻,一举荡平大坂!”

家康并不理秀忠,单是对其旁的利胜道:“看来,我们的位置比预想的突前。”

“是。已经好久未打仗了,大家自然精神百倍,兴奋不已。”

“这无甚不好。可是,敌人的守备似比我们预想的要牢靠。嘿,我和将军的意见截然相反。”

“父亲的意思……”秀忠惊道。

“将军的意见虽也大有道理,可大坂毕竟乃已故太阁倾其所有筑建。即使突破外城,其内沟宽水深,城高墙厚,本城更是牢不可破。看来,这次是要打持久之战了。”

“持久之战?”秀忠深感意外,立刻道,“这可不像父亲的话啊。如此严冬季节,一旦僵持下去,不仅会长敌人志气,还会打击我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士气。孩儿以为,应趁热打铁。”

“我所说的持久之战和将军想的持久之战,可有些不一样。”

“有何不同?”

“天寒地冻,人的身子自然僵硬。可若我们沉下气来,一点一点构筑工事,然后躲进护垒,这样一来,严寒就不成问题了。”

“这么说……就无所作为?”

“也不是。乃是作好打持久之战的准备,在城外构筑反击的工事。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忙起来了……”

秀忠使劲眨着眼,欲言又止。良久他方明白,父亲定早有考虑。“将军啊,天下一旦太平,世人就很难知些战场滋味了。”

“父亲说的是。

“因此,要趁着各地军队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机会,好生教教他们,让他们知,仗的打法多种多样。”

“是……”

“既有抢功的仗,也有力戒骄躁盲目、把伤亡减到最少的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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