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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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第5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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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不必担心。”他本想这样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内心渐渐恢复了平静。千姬不会有事,他有这个自信。曾有两人和他有过秘密约定,若有万一,他们自会出手相助,其中一人便是大野治长的家臣米村权右卫门,另一人则是堀内氏久。况且,还有从小与千姬一起长大的刑部卿局跟在身边,她应不会出现意外。权右卫门与氏久会把她们带到家康面前,刑部卿局会说出千姬的身份。到时,不管何等凶狠残忍之人,也不会伤害她。但是,如何才能救出离开了千姬的秀赖和淀夫人?

信十郎不由想起了表弟柳生又右卫门。又右卫门对他说过,可先让千姬前去乞命,然后救出母子二人。这样,双方都保住了面子,千姬也可守住妇道,此事甚至可传为千古美谈。但事情哪会那般容易?信十郎在心中嘲笑迂腐的柳生这个主意。他原本是想,哪位东军大将出现在这三个人面前时,让千姬出面说话:“将我们三个带到大御所面前,我有话要对他老人家说。”然后,他只要负责守卫这三人的安全,事情便会得到解决。可淀夫人的母爱却在这个时候迸发了。

千姬不在,东军大将到底还会不会听从自己的请求呢?德川谱代对秀赖和淀夫人的怨恨超乎想象,别说帮助,他们只怕会一怒之下宰了二人。

“信十郎!”秀赖再次大声道,“我叫你去找阿千,你可听见了?”

“遵命!”信十郎只好出去。

天已黑了,火焰映照着天空,让人毛骨悚然。外边已经听不见枪声,也听不到刀剑相撞之声。关东似乎只留下一些人负责二道城和三道城的守备,便都撤了。

此时不管是在茶磨山家康的大营,还是在冈山秀忠的大营,怕都在举行庆功宴,载歌载舞。分明是胜负已定!信十郎回头看一眼谷仓,叹了口气。

大门紧闭的院落里,露出一道微弱的光亮,周围一片寂静。火焰照在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猫都没有。众人死的死,逃的逃。只有火焰的余光旁若无人,照着残垣断壁……

信十郎开步走了,他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家康和柳生又右卫门大概还深信他是潜入大坂城内的自己人,但,他并非那种听从他人指手画脚之人,为何要活在别人的命令下?信十郎一边走一边握紧了拳头:我要为了自己的心志而活!可是,他的计划被淀夫人打乱了。

今晚谁也不会来这里。知道此藏身之处的人,都藏进了那个谷仓内。可到了明天,将会怎样?

天亮之后,家康与秀忠的旗本将士自会拼命搜寻秀赖母子。即便今晚千姬见到了父亲与祖父,即使他们答应了千姬的请求……想到这里,信十郎嘿嘿一声冷笑。他知,人们想尽办法让两家和议,丰臣氏却不屑一顾,自己若是德川旗本,到了这个时候,也绝不会饶过他们。“不杀此二人,实难解心头之恨!”若他们被杀,自己便是失职,还不如像明石和速水守所想一样,偷偷从水门乘船,逃往萨摩……若柳生又右卫门知道了此事,却定会大发雷霆。

此时,信十郎见自己的身影投在地上,便忙走到柳树下,坐在一块拴船的石头上,低声叹息。被大火映得通红的不仅是天空,涨潮的江面也似在燃烧。关东诸军的篝火在对岸燃烧。把什么都烧掉,世间反而干净。他擦了一把脖颈的汗水,突然发现水门口的土墙根处冒出来一个黑影。

“是奥愿大人?”是一个年轻之人,声音压得很低。

奥原信十郎丰政并没朝那人走去,单是迅速扫一眼周围,”谁?出来!”

“是。在下宗三郎。少夫人已经平安出城,现正赶往茶磨山大营。”这个宗三郎乃是他从奥原带来的本家。宗三郎似乎以为,放走千姬乃是信十郎的意思。

“是吗?平安出了城啊。”

“是。途中也几次遇险,但还算顺利。”

“哦。”

“毕竟因为火势烧得太快,刑部卿局将她从天守阁的石垣推进空壕时,大家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空壕?”

“是,此乃堀内大人和米村大人的主意。少夫人说她不能一个人出城,要和右府死在一处,还说自己不是大御所的孙女,也非将军的女儿,而是在大坂城中长大的右府之妻……她哭闹着不肯出城……”

“我明白。”信十郎打断了他,“推进空壕之后呢?”

“少夫人一下子失去了知觉,然后,我们三个人把她抬了起来,当然,都是小心行事。一直走到空壕对岸,可前方也已是一片火海,寻不到出口,正不知道怎么办,遭遇了敌军……”

年轻人双手比域,眼前似是熊熊火焰,“眼见已经陷入绝境,堀内大人只得大声喊道:此乃千姬小姐!此乃右大臣的夫人!因而公开了少夫人的身份。”说到这里,年轻人歇了口气。

奥原信十郎的视线已经不在年轻人身上,他正目不转睛盯着秀赖的藏身之处,“知道是少夫人之后,对方竟十分吃惊……对,好像是一个姓坂崎的大人,是坂崎出羽守大人……这样,护送的人数又增加了,我们冲过大火,到了猫间川岸边,方感一阵清凉……然后找到了一乘轿子,便把她送往了茶磨山。”

“……”

“不久,便会到达大营了。我们又乘小舟顺水来到了此处。可是,大人……”信十郎依然无语。

“正所谓人心难测。待我等回来,那些从奥原一起跟来的人,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他们不是战死,您就当他们是为了躲避大火而走散了。从老家一起跟来的人,无一人背叛大人……是,一人也未背叛,应该如此。”

“你辛苦丁!”信十郎站了起来,“要好生看管那小舟,莫要让人看见,悄悄藏在芦苇丛里。”

“是。”

“现在情势危急,莫被人发现了。”

年轻人消失在芦苇丛里。周围再次回归寂静,火焰发亮,让人感到似不在人间。在火光中,奥原信十郎再次迈开脚步,他的步伐此时变得甚是坚定。

千姬的出走,乃是拯救右府性命的关键一环。

米村权右卫门乃大野治长老臣,又与家康公相识,途中遇到的又是与柳生又右卫门交情甚笃的坂崎出羽守,现在已无必要担心千姬。世间都以为坂崎出羽守和宇喜多秀家有些亲缘关系,唯又右卫门知,他乃朝鲜人。文禄之役时,出羽曾经救过宇喜多秀家性命。因此,宇喜多秀家便声称出羽乃是自己的血亲,并让他姓了宇喜多,改名字喜多右京亮直胜,把他带回了日本。关原合战之时,直胜投了家康。生于异国的他看清了家康将主天下,便决定一心跟随,为太平盛世的缔造效犬马之劳。

“虽是异邦人,但无论气节胆识,都是个气派武士。”连又右卫门都这般夸赞他。家康公亦颇为赏识,封给他石州滨田三万石。

宇喜多直胜在宇喜多家败亡之后,复改姓坂崎,名字也改成了成正。因此,现在皆称其为坂崎出羽守成正。既然有坂崎出羽守护送,自不必担心千姬。但,千姬的平安出走,现在却与奥原信十郎的心志产生了激烈冲突。

若只有千姬得救,而秀赖和淀夫人却自杀了断,事情将会怎样?世人定会评说,家康公乃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只管救得自己的孙女,眼睁睁看着太阁遗孤走向败亡。这样一来,信十郎也会变成一个未能明白柳生又右卫门心意的乡下武夫。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世间的议论?

奥原信十郎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背并离乡走进大坂城?要是有人误以为他乃是欲趁着天下大乱,为了出人头地,才带着自己的一帮手下卖身与大坂城,身为品行高沽的柳生高徒,他颜面何存?这样,他既对不起始终信任他、跟随他的属下,也无脸再见表弟又右卫门。

“问题是……”信十郎在火焰的亮光下走来走去,再次自言自语道,“定要救出右府和淀夫人……就是这样!”但这只不过是一个信念,他并未寻到解决之方。

如何才能将他们救出?信十郎再次坐到柳树下,目不转睛盯着秀赖母子藏身之仓。

第八章 忠勇片桐

片桐且元前往茶磨山和冈山的军营致毕胜利贺辞,便回到了黑门附近自己的军帐。他令人把折杌搬到帐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盯着烧焦了的大坂本城。他脸形瘦削,头发蓬乱,狂乱若鬼。这绝非因为连日作战的疲劳,而是因他终日苦苦思索如何保住丰臣氏,心中焦虑。

片桐被大坂城视为叛徒,斥其与敌人勾结,人人欲杀之而后快。落到这个地步,他心中忧愤,真正羡慕有乐的豁达。

织出有乐斋从骏府回到京城,醉心于茶道,变成了旁观世事之人。然而,片桐且元却无法如此冷静。

行动越多,就越会被人误解。他对此甚是明白,却仍不离家康左右,手持刀枪进行一次次违心之战,无法撒手,这便是他的宿命!

在一些人看来,片桐乃是个献媚于家康的俗人,为了保全性命,苟且偷生。在这个意义上,有乐要比他聪明得多,自在得多。但,就连对有乐,家康亦百般保护。这让且元心中生起希望——家康许不会取秀赖性命。

再爱一回在当今天下,将军作为武士栋梁掌管政务,因此,只要是武家,不管是何人血脉,理当服从幕府命令。当年太阁执政之时,家康虽然拥有二百五十五万七千石的领地和庞大的军队,但仍然作为大老为太阁效力。而现在作为一介大名的秀赖,却不能生活于岳父的统治之外……这虽是一个裉容易明白的道理,但在感情上,却不容易接受。

从冬役到此战,秀赖业已两度举起叛旗。别说他是丰臣氏,即便是德川本亲,亦已无饶恕的道理。

头顶上的夜空依然通红。

“助作啊,阿拾就拜托给你了!”秀吉公的声音似在这天地之间隐隐回响。

这都是因为且元无能!若有足够的能耐说服丰臣诸人,让他们明白时局的变化,怎会发生如今这些惨剧?就连在关原合战时,大坂城都能幸免于难,现在却化成了一片焦土。此城乃是太阁筑建,亦寄托了且元当年的梦想,他们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此城的每一块基石。如今,城没了,秀赖却还活着!

且元收起对往事的回忆,抬头望着天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太阁的丰功伟业全都化成了灰烬。既是如此,片桐且元为何苟且偷生?且元觉得,自己已无任何活着的理由:我应殉死,在太阁故去之时,就应随之而去。我这一生啊,在羽柴筑前守的时代或许就已结束了。那时,且元每一日过得都那般干脆充实。但,在秀吉公归天之后,一切都变了。且元似出人头地了,可实际上,他双肩每日都因落下的重担而酸痛,最终,他不得不扔开担子……但,为了秀赖,他今日仍慌忙前往茶磨山拜访,在冈山奉承秀忠……

“父亲,您在看什么?”儿子出云守孝利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此时已近亥时四刻。且元慌忙擦了把泪水,“你何时从冈山过来的?”

“父亲!”孝利尖叫了一声,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大人的事情好像有些不妙。”

“大人?你是说将军?”且元故意装糊涂——当然指秀赖,他心里很是清楚,但出于警惕,他仍然这么一问。

“不,乃是右府大人。”

“我倒罢了,你已无必要再称他为大人。”

孝利有些生气,“将军大人似不愿理会千姬小姐的请求。小姐的请求乃是通过本多佐渡守转呈将军的,但是被将军大骂了一顿。孩儿正好在旁边,亲眼见了这番情景。”

“哦,将军大人怎生说?”

“将军大人说,妻子应与丈夫一同赴死,问阿千为何不与秀赖一同赴死,竟然独自逃出城来,真是想不到!还对千姬小姐说,让她自行了断。”

“这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未必出于本心。”

“不,孩儿认为不见得。”

“负责传话的是本多正信?”。

“不用担心。本多深知大御所心思。大御所定会有感于千姬小姐的忠贞,饶恕秀赖和淀夫人性命。且等一等,看看事情的变化。”

“可是不能再等了!”孝利断然道,“将军大人已然下令,明日一大早前去搜寻每一处未烧掉的院落,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对那些还不降伏之人,格杀勿论!”

“杀?”且元变了脸色,“将军大人确是这般说的?”

“确实如此。”孝利斩钉截铁道,突然歪了歪脑袋,“对了对了,说到这里,孩儿想起来,在此之前,将军大人还问了我一个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将军大人问:大火还在燃烧,也不知最后会剩下些什么。你经常出入城内,应知那里有何样的建筑。千叠殿的尸身中无秀赖。你觉得秀赖会藏到哪里去?”

且元脸上有些抽搐,但声音却意外平静:“那么,你怎么回答?”

孝利摇了摇头,道:“孩儿说,若见到即将战败,他会从天守阁前往千叠殿切腹。除此之外,在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藏身之处。”

“哦。那将军大人又怎生说?”

“他说,河边也有人严密监视,故现在秀赖必定还潜伏在城内。他这么说完,便叫来了井伊直孝,命其前去仔细搜寻。”

“当时在座的都有何人?”

“有大番头阿部正次和安藤正信。”

“阿部和安藤?”

“父亲为何问这个?父亲莫非……”孝利压低了声音,“知道藏身之处?”

且元使劲摇了摇头,责道:“我怎会知道!你胡说些什么!”

“请父亲宽谅。父亲和孩儿一样,始终在城外作战。但,他们若找不到,不定会令父亲前去搜索。”

且元闭上眼睛,并不马上回答。每一个城池都会有些密室与秘道,以备紧急之用。知道大坂城密室与秘道的,只有片桐父子。就连最近大坂城内储藏的黄金数量,且元都一清二楚。

“本多正信也找来千姬小姐身边的侍女,问了许多,试图打探秀赖的藏身之处。但据说千姬小姐和刑部卿局从天守阁出来,离开本城之前,亦是与秀赖一起,后来却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若是父亲,您会把他带到何处?儿子只是想问上一问。”

“孝利,我要去见一见将军。将军应该还未歇息吧?”说完,且元站起身,他脸色焦黄,随后剧烈地咳嗽。

孝利见这咳嗽非同一般,急转到父亲背后为他捶背。咳了一阵,目元感觉似有什么东西,从胸腔一直堵到了鼻子里。

“父亲您振作些!”孝利急急为父亲捶着背。且元哇的一声吐出什么来,温热的液体从捂着嘴的手间,淌到孝利手上。

“是饮食有毒?快回营帐躺下!”孝利抬起沾满脏污的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烫得吓人,是风寒,还是疟疾?

孝利扶着父亲走进营帐,在灯下一看,顿时呆住:父亲方才吐出的,乃是一滩黑血!因为孝利抚摸过父亲的额头、领口和肩膀,且元身上沾满血污,惨不忍睹。

“来人!快拿水来!”

且元积劳成疾,生命将要走到尽头。大量的血差点堵住了他的嗓子,使他无法呼吸。狭窄的营帐中,孝利抱着父亲的身体,为他擦拭着血污,且元闭上了眼睛,他已知自己咯血无数。

“儿啊……”过了片刻,且元睁开眼睛,长叹一声。

“父亲,您好生歇片刻吧。”

“我今日恐是去不了冈山军营了。”

“要不然,让儿子代父亲去?”

且元缓缓摇了摇头,“明日一早吧,明日一早,我就去!”

“那父亲就好生歇息一下。”

“不,我还有些话要交待。”

“交待?”

“是啊。我将不久于人世了。我有自知,这无妨。”

“父亲您这是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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