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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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第5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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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一个侍卫道,“大御所突然身体不适,不欲再回军营,要直接回二条城。”

正纯大惊,大声道:“谁将此事禀报了大御所?”

“在下。”和正纯一样静静察看尸体的阿部正次擦擦脸上的雨水,道,“在下有责任将事情经过禀报将军。若不先将此事告诉特意前来迎接的大御所,便是疏忽……”

“你难道无视我本多正纯?”

“且听在下说完。在下命人对大御所禀道,对方已经停止抵扰,均已自杀,关于详细情况,由上野介大人向大御所禀报。”

“多事!”正纯大怒,丝毫不似平时,“我在此处检查未了,此间若有疏忽,导致将军和大御所之间产生隔阂,当如何是好?”

“这……”阿部正次声音很小,但字字甚是清楚,“大御所已将战事悉委托与将军,即便将军要杀了他们,大御所也不会有异议。”

听到这刚正之言,正纯不得不缄口。

“大人!”侍卫又道,“大御所还让小人转告您,说上野介大人不必同回二条城,仔细做完善后诸事再回不迟。关于后事,由小栗忠政负责,由一心寺的大师主持。”

“且等!”正纯叫住正要离去的侍卫,道,“我当然会跟去……大御所已离开樱御门了?”

“是。突然身感不适……”

“是病了?”

“是……不。”

“到底怎样,你说清楚!”

侍卫期期艾艾道:“大御所大发雷霆,说大家骗了他。”

“听见了吗,阿部,他说众人都骗了他。”

“此非欺骗。”阿部正次依然面不改色,“上野大人也看到了,是秀赖自己拖延,自行了断的。”

“好了好了!现在谁在大御所身边?”

“板仓胜重父子负责护送,小的以为,在前往二条城途中应不会有危险。”

“哦,好!我会去追你们的,你转告板仓大人,让他务必小心。”

“遵命!”

侍卫离开之后,本多正纯在尸体前走来走去,良久方停下脚步。他茫然若失,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对他来说,这一切皆如梦中。

家康乘上来时预备的轿子,让人牵着马,朝着守口出发了,他一脸失落。突然说要回二条城,属下根本不及准备船只,遂只有走陆路先到守口。

茶磨山的军帐尚未撤去。他本来准备在接到秀赖和淀夫人之后,与他们一起回茶磨山,甚至已令士众作好了迎接的准备……千姬和刑部卿局目下许已到了一心寺未被烧毁的禅房之内,等候他们。

当时,家康看到谷仓突然起火,顿时失色,大声吼道:“叫板仓胜重!”胜重来到之后,家康劈头盖脸骂道:“你也和他们一样!我本是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他们竟对着谷仓放枪……竟还辩解,说是对方放火自焚!他们以为德川家康什么都不知?”

胜重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认为秀赖之死乃理所当然。真想留秀赖母子一命的,普天之下只有大御所一人……秀忠心里怕也这么想。毕竟秀赖为女婿,秀忠不欲真要置他于死地。但,秀忠乃是治理天下的将军,如此大事上,怎能徇私情?他同样痛苦,但他的亲信却并非如此。自小牧之战以来,他们受了丰臣氏太多刁难和折磨,多年来在隐忍中生活。两家几十年的恩怨持续到今,是该了结了。

“你默不吱声,就知你与他们乃是一丘之貉!你们把德川家康骗得好苦!你们……”家康突然举起鞭子,却未抽到胜重身上。似是因狂怒,也似是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摇摇晃晃,垂下双手,浑身颤抖,“水……拿水……”

侍童战战兢兢捧上水,家康喝了一口,怅然端坐,一脸怃然。

“胜重,还在烧吗?”过了片刻,家康黯然问道。此时,他已压制住了心头怒火。

“回大人,烟已逐渐消失了。”

“唉,直接回二条城。”

“可是,这样一走,将军……”

“笨蛋!我要是现在看见将军,说不好会当众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痛打一顿,罢了罢了!”言罢,家康又陷入了落寞。

在家康这铁血一生中,还从未体味过如此凄惨和彻骨的孤独。他到了这把年纪,方体味这等孤独。他一生驰骋,都有人陪伴身边:少年时代有诸多老臣;中年时性格渐稳、斗志日炽,自是有心中万千希望支撑,亦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到了晚年,他倾心于教导子孙,亦多见成效。然此时,家康不免仰天长叹:普天之下,何人知我心思?

然而,这不过只是一种自负。家康亦常道:“就当我已死了!”可实际上,他仍热切地活着,事事都想操心,为身后作准备。可惜,他诸多操劳并未全得秀忠及其年轻亲信信服。在秀赖母子之事上,他做不了主。

人但凡生于天地之间,就不可完全不顾世故人情。平定战乱,开创太平,自需建立新的秩序,这些不必多说。而新秩序赖以存续的“法度”,亦须严格遵守。但法度毕竟由人定,有了人才有法,非先有法后有人。然,人也罢,法也罢,在此之上,还有督管天地自然的法则。

“我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正是基于这天地自然的法则。秀赖和阿千都是我的孩子。况且,太阁不仅是令人敬重的前辈,还是教了我偌多道理的师尊,故,如果此时我为了维持自己制定的秩序而践踏私谊,就有悖常理。这种有悖常理的行为只会让人畏惧萎靡,又岂能长久?法度欲令人去遵守,使不可完全脱离人情。”一有机会,家康便如此教导秀忠,在看到秀忠似已完全领悟之后,他道:“就当我已死了!”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儿子。

然而,这是家康高看世人。于天地世道,他已洞若观火,但不管是秀忠还是其亲信,何人能知家康心思一二?只怕,他们会在心中暗自嘲笑:“大御所业已年老昏聩了!”

秀吉公在病中,反复发些奇怪的牢骚时,已陷入了完全的孤独。而现在,同样的命运难道已降临到了家康身上?

“胜重,该走了!”家康怅然说话之时,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但家康并未从樱御门直接返回二条城,他吩咐:“先入城,从京桥口前往二条城。”这一方面乃是出于自尊,不愿让人见他独自回去;另一方面亦是出于谨慎,他想视察一下城池,再回二条城——他不想让世人看出他和将军有隙。

板仓胜重心领神会,在城内转了一圈,过了京桥,然后从野田、坂口前往东野江。快到东关目之时,方见一些百姓陆陆续续返回家园。

家康依然一副茫然若失之态,沉默无语。

板仓胜重令下人牵着马,徒步跟在轿旁。“战争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好生做买卖吧。”他安抚过往的商家,回头又对家康道:“看,大家都安安心心往家里赶呢。”

家康仍是无语。

“大人,您还在难过?”

“……”

“可是仔细想想,此事必非将军本意,定是有误会。”

“混账!”家康咬牙,却无力道,“唉!秀赖终是不能起死回生了。

“将军……”胜重给轿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慢脚步,“将军不会违背大人的意思。况且将军身边还有本多正信,定是有误会。”

“住嘴!”

“……”

“这将成为德川家康一生的污点,你们谁能知我?”

胜重听到此言,离开轿子几步,扪心自问:自己能否明白家康公的心思?全无抵抗之力的太阁遗孤秀赖切腹、千姬亦出走,这些只怕会被人当作无情与自私的阴谋使然。多事之人自会大加编排,家康公也许会被看成灭了丰臣遗孤的冷酷无情之人。

“胜重,”家康突然道,“到了枚方,派人去将军处走一趟。”

“遵命!”

“就说我已累了,想让孩子们陪着。让远江中将和尾张参议速去二条城。”略顿一下,他加了一句,“让忠辉也一起来吧。他们都突然松懈下来,定会觉得无趣。”

胜重这才放了心,家康公的心思似已转向教导儿孙上了。“遵命!在下立时派人前去。”

还未到枚方,板仓胜重便派人去了冈山秀忠的军营,亦顺便去了茶磨山,令在那里等待家康归来的重昌尽快赶赴二条城。

此时与家康同行的人马,加上胜重的手下,计约三百余人。因未寻到大船,众人只能挤在一处,家康和胜重亦紧紧挨着。即便这样挤着,家康依然不正眼看胜重,单是失神地望着雨丝纷飞的天空,缄口不语。

胜重这才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仗打胜了,可是,大御所心里留下了一道抚不平的伤痕。

“胜重,”当家康再次说话时,船已经在纤夫的拉拽下,逆流而上,在众人的喊声中,即将抵达京城管辖的河道。

“大人有何吩咐?”

“之后,我想将大坂的一切均交与将军处理,当不会有何意外吧?”

“是。无甚可担心了。”

“之前是我管得太多了?”

“这……可是,这是父子之情……大人要是有何吩咐,在下马上派人前去传达。”

“算了,仔细想想,都是我多嘴。说什么让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和安藤正信负责看守城中的金银财宝,让松平忠明守卫城池……这些啊,都不过是老年人的唠叨。”

“不,这并非唠叨,而是老成之虑,将军亦会谨慎行事。”

“你认为将军如何?他有能力治理天下吗?”

胜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不管何事,将军都尽心尽力,毫未玷污大人的丰功伟绩。有这等孝心之人,可谓独一无二。”

“哦……我得再死一次了。”

“大人……”

“虽生犹死……虽生犹死。难哪,便当自己是个活死人。”

胜重使劲点头。即使如家康这等人物,到了这般年纪,对完全舍弃权力仍不甘心。

“大人此言意深,胜重将铭刻在心,努力锤炼。”

“胜重,我无意再责备将军。但,到了二条城,不妨将藤堂高虎传来。”

“藤堂高虎?是。”

家康脸上这才露出了平时的沉着和冷静。

未几,板仓胜重的良苦用心,在家康一行到达二条城前便显出效果。将军秀忠得知家康回了二条城,马上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各种消息:秀赖母子自杀时诸情景;为了防备有人从海岸逃脱,已命九鬼守隆和小滨光隆二人负责海岸的警备;对于大坂城中的金银,悉遵家康的意见,由阿部、青山和安藤重信三人负责;城中废墟,已命西国、中国地区的兵众于百日之内清理完毕……

秀忠亦依关原之例,并未奏凯歌,单是祭拜军神,超度双方阵亡将士,然后,方带着两位幼弟及欲面见家康的藤堂高虎前往伏见城。

“这都是谁的主意,是本多佐渡守还是藤堂高虎?”回到城内的家康似对秀忠迅速处理完后事、紧撤至伏见诸事感到颇为满意。他在樱御门大发雷霆,突然决定直接返回二条城:不消说,这种异常举动使人大为生异。秀忠亦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马上处理完后事,自己也跟回伏见城。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发现父子有隙,还以为他们乃是事先约定。

胜重微微一笑,道:“做父亲的看来,总是觉得儿女还小,还远未长大。”

“没有父母,儿女焉能长成?”

“神佛法力无边。”

“胜重,他一句也未提到阿千,这又怎么说?”

“恕在下直言。”胜重沉着答道,”在下以为,祖父疼爱孙女,无论怎样皆可。”

“作为父亲,便无法保护从战场生还的女儿?”

“大人圣明!”

“好,此事……我还要见一人,便是和你相交甚笃的本阿弥先生。”

“光悦?”

“是,想跟那老儿聊聊,问问他,当如何对待孙儿孙女。他性情率直,不说假话。我还想让他将事情经过转述高台院……唉,如此甚好。”

“在下立即去传请光悦。”

“胜重,有时我会落泪,但落泪之事休要说与别人。我本想令秀赖和阿千同坐于我面前,好生教导他们……那、那曾经是我的一个梦,唉!”

在板仓胜重看来,家康已经变成了一个时常落泪的老人,这并非因为老朽,他依然判断精准,决断如刀。胜重隐隐觉出,家康与先前相比,如今颇为性急,怕是因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在下这就去叫光悦。”胜重说完,到了廊下,但顿了一下,他又改变了主意。正如家康所言,本阿弥光悦乃是刚直之人,要是叫他来商量千姬之事,说不定他会作出比秀忠更加严厉的裁断:“淀夫人和右大臣都已亡故,千姬作为右大臣的夫人,也应自行了断。”他要是这般回话,家康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怕又会乱了。想毕,胜重走进旁问,给光悦写了一封书函。

因秀赖母子自杀,大御所甚是落寞,先生从中怕亦深感世事无常。鄙人认为,大御所应很快便会启程返关东。大御所年事已高,此次回去之后,只怕与先生再无缘相见。故,请先去慰问高台院,在大御所回关东之前,请她前来见上一面。详情改日再议。在此之前,请仔细思量如何应对。幸甚。

胜重派人送出书函,回到了家康房中。此时家康两手支于扶几上,深陷沉思,良久,方问道:“他立时过来吗?”

“这……先生不在家,出门了。”

“远足?”

“不。一两日便回。在下已着人送去信函,请他回后即来拜见。”

“哦。”家康目不转睛盯着胜重,“胜重,阿千之事,不想再问那老儿了。”

“大人……”

“你故意说他不在家,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想再问了。”

“这……这……”

“无妨,人有时说谎,亦是善意。人太刚直,反而冷酷。好了好了,待本阿弥来了,我会好生褒奖他,不必忧心……”

板仓胜重颤抖着双肩,大哭不已。

第十一章 壮士悲愁

柳生宗矩始终待在将军秀忠身边,等候秀赖母子的消息。他一直留在冈山的军营,故并不知速水甲斐守和井伊直孝等人之间的争执,也未听到枪声。他对表兄充满信心。有奥原信十郎在大坂母子身边,还有何可担心的?信十郎有见识,有才干,能决断,定能不负重望。自己安安心心等到约定的时辰就是。

然而,正午,京桥口却开始动刀动枪,这可是双方意料之外的事。

先动手的一方,说是不得已。此时德川家康已经进了樱御门,也已过了约定的时辰。但在京桥口前面的四方空地上,仍聚集着大群人。这些人主要是从大火中逃出的老弱妇孺,还有走不了的伤残士兵,但动手的关东一方哪知他们的实力?

关东军队在暗暗担心,万一里面藏有偌多武士,一举攻进樱御门,堵住出入口,那还了得?当然,若是家康在正午之前接到了秀赖母子,自不会出现这等猜疑,告诉诸人“战争已经结束,放下刀枪回家”便是。但因谷仓内诸人的拖延,局势急转直下,关东自然生疑:莫非这些人有什么企图?怀疑变成了警戒,警戒又成了恐惧。于是,关东军队放弃了等待,用火药炸开了关闭的大门,冲进四方空地。

爆炸的声音震惊了大坂。

“发生何事?这声音……”秀忠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又右卫门,去看看!”

“遵命!”柳生宗矩飞马赶到了京桥口。他一到,已见偌多尸体横七竖八倒于地上,其状惨不忍睹……有被切开腹部而死的年轻女子,也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幼童,有僧人,也有市井百姓。

此时,赤裸着上身的武士依旧在疯狂地屠杀。

“住手!住手!你们这些畜生!”又右卫门怒吼着,猛地,他发现还有一个人也拔出了武刀,似欲阻止屠杀。

“啊,奥原信十郎?”柳生又右卫门不由得擦了擦眼睛。他原本以为,信十郎定会留在秀赖母子身边,亦须留在他们身边,但如今怎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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