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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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第6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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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儿说了,人嘴既封不住,不如去捕鱼……”

“上总介,”家康的声音一下子变温和了,“这么说,你是输给了谣言?你因谣言闷闷不乐,才去捕鱼散心,是这样?”

“不!”

“到底是怎样?父亲想知你心中所想!若是不知,我怎给你忠告?”

“父亲您也信那谣言?”

“我不愿相信。但你这么一闹,我便寻思:无风不起浪。上总介,谣言必须消除,不能由它散布。若非如此,德川家康便会被世人笑为糊涂,骂我只知大事,却看不清自家乱起;能对天下大名大加干涉,却对自家骚动毫无察觉。”

“果然如此!”忠辉扭过头去,“父亲果然也在生疑,即便不是生疑,也心中不快。忠辉难道就那般不可信?”

“不可信?”

“父亲定是想,忠辉还会提出讨要大坂城,才满怀戒心。孩儿还欲问父亲的真实心思。”

家康瞪大眼,叹了口气:此子对大坂城果然还未死心。他的不明事理更让人心痛,他哪里知道,他现在的领地越后,对于幕府,乃是个何等重要的要塞。上杉谦信占据那地盘之时,就连武田信玄那等名将都束手无策。家康原本是想利用越后地利,阻止伊达政宗向北陆扩张,但这些苦心却丝毫不被人解。此子难道真已被政宗夺去了?

家康一时无语。

目下最想得到大坂城的,实际上乃是伊达政宗,但他是想通过忠辉把大坂城弄到手。若到了秀忠的时代,伊达政宗成了大坂之主,试想斯时会是怎样一番局面?那既无远见又无谋略的丰臣秀赖,怎能和伊达相提并论?手中捧着忠辉这元宝,伊达又怎肯轻易放手?

“上总介。”家康气得直欲大哭一场,“你知为父今日为何想带你进宫面圣?”

“不知!”忠辉大声道。他绝非一介天生不明事理的愚笨之人,但倔犟的性格不许他轻易低头,“因父亲不欲给孩儿大坂城,见孩儿去捕鱼的时机……不,父亲许根本就知孩儿去捕鱼了,才特意令人前去叫我。孩儿觉得以父亲的智慧,自能想到这一点。”

“忠辉?”

“听说忠直挨了父亲责骂,甚至想去一死。父亲一旦对谁生疑,哪怕是亲生骨肉,亦断不留情。”

“哦。”

“对秀赖也一样。您故意把阿千嫁给他,待他放松了警惕,便随手把他消灭了。世人都说您城府如海,凡人无法参透您究竟所思何为,所虑何为……”

家康目不转睛盯着亲生儿子,不断叹息:秀赖的死果真在作怪……这愈让家康生哀。儿子闹些别扭也就罢了,再将秀赖的死扯进来,只能令人神伤。忠辉背后,定有政宗在唆使,但这话却不能随便出口。

“上总介。”

“何事?”

“父亲已然老了,或许无法知道年轻之人心思,我才想问你。你知这些谣言的根源吗?”

“孩儿不知!这些完全出于孩儿意料之外,孩儿也不想知道。”

“听说你以伤了你的随身侍卫为由,把将军家臣、血枪九郎的兄弟杀了。这算谣言之根源吗?”

“孩儿早就把这些事忘了。”

“忘了?你可知长坂血枪九郎与我德川一门有着怎样的渊源?”

“不知。不管他是怎样的家臣,只要敢对孩儿无礼,忠辉就不会放过他!”

“哦。”家康再次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好性情,为父比不上你。但,这都是谁教给你的?”

忠辉见父亲的语气格外平静,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父亲为何不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忠辉若再老成些,许会发现这种冷静和忍耐才是山雨欲来,乃是惊涛骇浪掀起前的宁静。然而,他还以为父亲已承认了自己的能耐,已对自己宽和如昔。

“孩儿认为,孩儿的性子不管是好是坏,都和父亲很像。”忠辉以为家康会在感情上接受自己,遂趁此机会把话都说出来,“忠辉不肖,以前向父亲提出讨要大坂城,但那绝非出于私心。”

“哦。”

“那都是望父亲缔造的太平能万世不衰。父亲,您可知目下大街小巷藏匿有多少没有俸禄的浪人吗?”

“有人说是三十万,有人说是五十万,应在两数之间。”

“据孩儿的寻查,约在四十万上下。”

“哦……”

“四十万啊,与现在幕府治下武士总数相当。若放任不管,天下必会暴乱不断。因此,现在必须推行能令人心一振之政。孩儿正是出于这般算计,才讨要大坂城。”忠辉双目闪闪发光,接着道,“父亲却不答应,还说即便向将军提出来,他也不会答应……”

“且等。”家康打断了忠辉,但声音甚是平静“一事未完,便扯到其他事,只会令事情越说越乱。先把将军的事放一边,我问你,我若把大坂城给了你,你将如何治理那四十万浪人?”

忠辉以为,父亲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因为对此并无主意,亦是承认了他的才具,遂朗声道:“父亲亦知,将军规规矩矩、刚正不阿,但他不会眼观海外。因此,忠辉虽然不肖,但作为将军兄弟,却能弥补将军之不足,欲做一个总管海外诸事的总奉行。父亲也知,来到日本的洋人,分为两股,其一为南蛮人,其一为红毛人。忠辉自信能够游刃有余周旋于两方。父亲且看,现在孩儿一边和索德罗等南蛮人来往,同时也接见了英吉利商会会长考克斯,深得两方信任。故,孩儿想通过这两种势力,将那四十万浪人派到海外,在世间各地筑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这便是忠辉想到的贸易救国之策,欲通过这一良策来治理浪人。”

家康始时被忠辉的话吸引了。此子所思高远,若步步为营,说不定真能让城池遍布世间。然而,他很快冷静下来,道:“上总介,你是说,你要和索德罗等旧教徒,及英吉利、尼德兰的新教徒都友好往来,多方交易?”

“正是。父亲现在不就已开始了?孩儿乃是追随父亲。忠辉欲派遣那些流落在街头巷尾的浪人前往异国,筑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况且,这些事若要一一麻烦将军,可能会出现偌多波折。因此,忠辉才想入主大坂城,在大坂帮助将军治理天下。这样,在两三年之内,便可以贸易所得解决浪人之厄,国威亦能大振……”

家康打断了忠辉:“刚才你说,你有与南蛮、红毛两方友好往来的自信?”

“是。”

“那么我问你,你凭什么和南蛮人交往?”

“信奉。”

“哦,那红毛人呢?你应知,前者视后者如海盗,后者视前者为恶魔,二者势如水火。他们只要碰面,便会兵刀相向,二者不共戴天啊。”

“孩儿有办法。”忠辉抬起头,颇为自信道,“我们以信奉与南蛮人结盟,以武力与红毛人联合。这便是孩儿的两把钥匙。”

“红毛人为新来势力,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便需以武力扬威。”

“一方是以信奉结盟,必无阻碍。但重要的却是和红毛人联手。在红毛人中,父亲只知有三浦按针,但孩儿却与英吉利商会会长及偌多属员交往,熟悉红毛人详情。”

“哦。”

“他们要在世间各地开辟新的据点,故水军强盛,陆军不足,应该与他们缔结武力合作的条约。”

“且等一下,上总介,你要在武力方面背叛以信奉结盟的南蛮人?”

“哈哈。”忠辉不由得放声大笑,“父亲对世间的情况还不熟悉。红毛人在开辟据点时,他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南蛮人,还有当地的土著。”

“我非在问这个。”家康脸上依然平静如水,“我是问,南蛮人的船若进了红毛人的地盘,你会助哪一方?”

忠辉嘿嘿一笑,道:“帮胜利一方便是。败则败矣,便由它去吧。只要将与红毛人联合之事秘而不宣,在南蛮人发动进攻前,便可从他们那里获得消息。此所谓稳占先机。”

忠辉甚是得意。家康亦觉得,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主意的确不赖。

“父亲。”忠辉扬扬得意道,“孩儿觉得您过于谨慎了。南蛮人也好,红毛人也罢,他们表面上是传教,是做生意,实际上个个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对于这些伪善之狼,如何阴险毒辣都不为过。况且,让浪人去到海外,对维持国内的太平,大有好处。孩儿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鸟……”

家康抬起手打断他:“我已知你这个主意了。你说将军无法胜任?”

“正是。父亲您也知,将军乃是不懂随机应变、老实巴交的淳厚之人,乃是个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

“哦。”家康的心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不愧是上总介,你看得很准啊。将军的确是个正直之人,从来未跟为父顶过嘴,也从来未向为父讨要过什么。”

“他是从心底里畏惧父亲。”

“这么说,你不畏惧?”

“是。我尊重父亲,但生身父亲,有何可惧?”

“哦。既然不惧,我问你话,直说便是。”

“是。”

“霸道和王道,你知二者的区别否?”

“应知一些。”

“南蛮人和红毛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即便欺骗他们亦无妨,你觉得这是霸道还是王道?”

“这……这是霸道。”

“这么说,所谓的霸道,就是为了取胜而欺骗别人。那么王道又如何?”

“父亲经常对孩儿讲,王道便是以慈悲之肠和仁德之心治国。”

“好,你还都记着。我再问你,父亲为缔造太平盛世的一生辛劳,是霸道还是王道?”

“当然是王道。”

“为父便是想推行王道。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丰臣太阁晚年的失策。若让太阁领兵打仗,他是个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但,只因他原本就是霸道中人,至太平之后,便不知如何施展身上的霸气,最终生出出兵朝鲜之策。你的主意虽好,但也是霸道。父亲之志非在霸道,而在王道。将军深知为父的心思,才要做个谦谦君子。”

说着说着,家康深觉惋惜:此子若生于乱世,所领必是虎狼之师……

忠辉却顿时有些不快,这不快却是出于年轻儿子的纯真之心。因父亲称,那个刚直而死板的秀忠才是真正继承了大志,还是真正的君子,直令忠辉如刺在骨。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父亲竟然把他的海外之策判为“霸道”。他对儒学的感悟还不甚深,还无法分清王道和霸道之别。解决掉国内浪人之困,消除引发战乱之源,难道不正是对苍生的慈悲?况且,此举大有助于维护父亲希望的太平,不是最大的孝心?他遂用沉默表达对父亲的不满。

此时,家康又说了一句让忠辉更为不快的话:“上总介啊,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和太阁的颇为相似吗?”

“不觉得!”忠辉怒道,“太阁所为,是因为他缺乏谋略。他让诤臣如居士千利休者切腹自杀,又毫不熟悉朝鲜和大明的情况,便妄生战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却误以为朝鲜国王会唯唯诺诺听他调遣,为他引路。战争还未开始,他就已失算。”

听忠辉这般一说,家康的脸绷了起来。忠辉的这番评论,几与伊达政宗的想法同出一辙。达样一来,不管再怎么疼爱儿子,家康亦不得不生出疑心了——此子已为政宗所夺。

“况且,太阁本就缺乏海事见地,要于海外发动战事,就当……”

“好了!”家康大声打断了忠辉,”太阁初时想法其实与你无二。他彼时想的便是,若无更多的土地,便无法养活手下武士;若放任武士不管,便会引发内乱……他和你现在的想法大致无差。”

“怎会无差!太阁的目标不过朝鲜和大明国,孩儿的目标却是整个世间……”

“世间也好,朝鲜也罢,只要有战事,就会有受苦的苍生。为父和你兄长现在一心想的,正是如何缔造没有战事的万世太平。”

“哈哈,父亲的眼界真是太窄了。即便我们不主动去海外,敌人来了,照样要发生战事。战事怎会从这个世间消失?”

“不会消失?”

“当然。不管是在何时何地,都会有战事。所谓人善被人欺,只做一一个奉行王道的谦谦君子,必受人欺凌,因此应该施行霸道——父亲和兄长不也刚刚以霸道结束了战事?”说到这里,忠辉猛住了口。他见家康愤怒不已、下巴颤抖不休,以为又会挨一通臭骂。他于冲动之下,只图口舌之快,这般评说父亲,未免太过。但他非感情迟钝之人,发现自己过头之处,便立时致歉:“父亲,孩儿说得太过了。孩儿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只是觉得战争不易消除。”

家康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儿子,他那张大脸依然有些扭曲。比起愤怒,此,时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坚信战争不会消除的顽固之人,父亲只知两个。”半晌,家康方道,“一个乃真田幸村,另一个便是伊达政宗。然而,你亦持此说法,你算第三人。”

“不,孩儿并不那般确信……”

“忠辉,你可知,很久以前,我便认为佛祖和我有过同样的经历。”

“佛祖?父亲是说释祖?”

“悟道之前的释祖和悟道之后的佛祖,大不一样。不过,这些都无妨。我觉得我能明白佛祖抛妻弃子、赤裸裸去修行时的世间之苦。”

“啊?”

“那时,不仅战事连年,世间亦有病痛,黎民贫苦,满眼皆是不幸。即使能暂时温饱,也不过一瞬之梦。世间只有不幸……”

忠辉不明父亲的意思,侧首倾听。

“但,佛祖没有绝望。他认为,这定是因为人们不够努力。他发誓要激励世人……”

“啊……”

“我年轻时只知拼命打仗,指望有一日战事能从这世间消失。望着连天烽火,累累自骨,我拼命征战。”

“……”

“因此,只要人运用聪明才智,即便战事不会一时断绝,但总会减少。首先,自己要变得强大,要让人知,所临为强手,战必讨辱,如此战亦稍少矣。出于此心,我才与信长公联手。信长公在东,我在西,未几,二人齐心协力,天下无人能敌。我就这般步步为营,累积实力。后来与太阁联手,亦是出于同样原因。但仅仅如此,战事仍不会平空消失。人各有志,人各有欲,人各有念,诸心难齐。但现在,我已深信不疑:世人齐心努力,战乱一定能够消除。战乱若未消失,只能说明我们修为不够。”

忠辉以为,父亲在他面前发出这么些感慨,是因心中已释然。家康加重语气,紧紧盯着儿子,又道:“净土无战事!”

如果忠辉再老成一些,对人生的理解更深刻一些,他许能够发现,其实从此时起,家康所思便已脱离了常轨,此时所言已并非针对忠辉。这些感慨,乃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深刻反省。

“净土既无困苦,也无病痛;既无那么多怨恨的种子,也无导致战乱的欲望……是,若无了欲望,还有何不足?”

忠辉不语。他觉得,与其附和父亲,还不如默坐一旁,让父亲平静下来。

“所谓的困苦,可用劳作改变。至于病痛,若有药师如来张开慈悲之怀,亦能得到解脱。世人若能将在各种争端和战事中所耗,全部用于追求福泽,便定能在这凡俗世间缔造净土。而这一步……忠辉!你知缔造净土的第一步是什么?”

家康的语气变得很是严厉,忠辉不敢不答:“是、是太平……还有财富。”

“混账!”

“啊……”

“你对我方才所言根本一无所知!”

“不,孩儿……”

“哼!”家康一声怒吼,又闭了嘴——莫要动怒,我当与他好生说说,让他明白。

家康的自制,与其说是为了忠辉,不如说是对自身的反省。

“若财富可让人幸福,太阁聚敛了那么多的金银财宝,为何求不得一日安宁?”

“因为他发动了一场糊涂战争。”忠辉说道。此时的忠辉已经变成了一介小儿,他只想让父亲高兴,讨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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