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是,老夫终于明白,大御所送这短刀,有两层意思。其一,万一您真有谋逆之心,就令我杀了您。但这个意思背后是信赖,亦才是最重要的。”松平重胜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大御所的意思,其实是他相信在下不会把大人调教成一个谋逆之人,因此,才把大人的生死托付与老夫。”
“哦。”
“重胜就有了两个责任,看似两个,实为一个。只要在下尽忠尽职侍奉大人,便不会出现那恶果。”
“……”
“然,现在却出现了乱子,这完全出人意料。但既然出现意外,自是老夫修为不够。大人,老夫已想明白了,方将这刀给您。”
忠辉依旧一脸怒气,看看短刀,又看看重胜,“我还不明,不懂!”
重胜道:“老夫把这刀给您,是因老夫无能,未能完成大御所的嘱托:在下已然对不住大御所,若再对大人不忠,怎还有做武士的资格?”
“你说什么?我还不明。你不是发疯了吧?”
“大人这话让在下心痛。若说大人是别人的俎上鱼肉,那么老夫也只能跟着大人去做那鱼肉。老夫已经决断,大人,也请您作出决断,当场杀掉从骏府赶来的犬子、举兵造反也好,赶往奥州和伊达大人会合也好,都要当机立断。今日老夫把这柄短刀给您,从今日起,松平重胜就是大人的家臣,听从大人的命令,照大人的指示行事。”
忠辉表情骤变,道:“你给了我短刀,以后就不再是父亲派来的家老了?”
“正是。老夫乃是上总介大人一人的家臣,大人把我煮着吃烤着食,悉听尊便。”
“杀了你儿子,也无妨?”
“无妨!”
“为慎重起见,我再问你,你要说心里话。即便我要杀了你儿子,率兵赶往仙台,你也无异议吗?”
“当然!随大人之意。”
忠辉突然缄口不语。松平重胜称自己虽辜负了大御所的期待,却要为忠辉尽忠。这些话深深刺痛了忠辉:老头子在怜我身陷困境,但即便如此,他实令人惊心,竟说可杀其子,也可与伊达结盟,还说要率领军队,听从调度,这便是对父亲与将军的背叛。义直和赖宣都在父亲和兄长的关怀下一步步成长,唯独我忠辉竟有今日。罢了罢了,这老家伙实在让人无法明白。
想到这里,忠辉却省得,嘴上所言未必出自真心。这个老头子这些话,怕不过是他的策略。他或是觉得,说要为我赴汤蹈火,不管背上何样的污名也在所不惜,我一听,说不定反而大为感动,老老实实接受处分。如此,他儿子平安无事,他也履行了职责,父亲和兄长也均如愿以偿。
忠辉眉宇间带着疑惑,道:“你改变主意了?”
“是!”
“嘿,那我就得重新想个办法了。”忠辉试探着道,”实际上,我本已下定了决心。原本以为有你在旁,我不过一个手脚都动弹不得的犯人。但,你既有这份心思,事情就不同了。人生只有一次,我须无怨无悔。”
“是,和老夫想的完全一样。性命只有一次,不能稀里糊涂。”
“你留在这里,我想好了。”忠辉站起身来。他感到自己无法再待在房里,遂走到廊下,朝婴儿房间走去。他觉得当面怀疑重胜,大为不忍。
婴儿在走廊一端的阿菊房中。忠辉大步走进房里,轻轻站住,瞧着乳母怀中的婴儿,他就像一块红色的肉团。
“啊,大人!”坐在乳母对面看着孩子睡觉的阿菊慌忙低头;两手伏地。
“嗯。”忠辉冷冷地扭开了头。这婴儿的性命也只有一次吗?他顿一下,道,“阿菊,你爱这个孩子吗?”
阿菊惊讶地抬起头。她五官匀称,面上却没有血色,眼里充满惊慌。
“我问你,你爱这孩子吗?回我话。”
“啊……是。妾身爱他。”
“我若现在要把他杀了,你会怎样?”忠辉的话说得残忍阴冷。
当他走进这房间、看见酣睡的婴儿的那一瞬间,便忽地明白胜隆将带来何样的命令——定是切腹!重胜定得知了消息,才慌慌张张跑来。如此思来,那老头子所说一切,莫非有几分真实?
忠辉正想着心事,只听刭阿菊忧郁的声音:“大人,妾身有事想问大人。”
“问我?我是在问你。我若亲手杀了这个孩子,你会怎样?”
“嗯……”
“你会一言不发把孩子交给我,还是……”他感到一阵焦急,顿了一下,接着道,“跟这个孩子一起赴死?”
阿菊的目光突然停在正在酣睡的婴儿脸上,那眼神并不迷离,却带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妾身会求您,求您放了孩子。”
“我若不愿呢?”
“妾身就一直求您……”
“不!现在父亲生了我的气,要命我切腹。因此,这孩子怎可留在人间受苦?太可怜了,我要带他走。”
阿菊突然跑到了婴儿和忠辉之间。她紧紧盯着忠辉,眼里无任何感情。
“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不愿服从我的命令?”
“……”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陪他死?”
“……”
“好吧,你既然这般关爱孩子,你就跟他一起死吧。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啊!”乳母发出一声悲呜,猛往后退了一步。她以为忠辉真要拔出刀来。
“不要吵!”忠辉厉声喝道,又自言自语道,“在骏府,母亲肯定也在求父亲。但是父亲心中有无法动摇的理由,他已作出了决断。”
婴儿依旧酣睡,乳母战战兢兢蜷缩在一旁。阿菊抬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忠辉。她平静而冰冷的表情下,燃烧着一团紧张的火焰。
“但父亲的理由,连重胜这老头子也无法理解,那理由原本就与我了无关系。”忠辉继续自言自语,“正因如此,兄长无法处罚我,父亲才亲自出马。他的理由就是,只要我忠辉没了就好。于是,重胜这老头子……”
忠辉又使劲摇头。重胜忽说可以率兵前往仙台,这种变化还是让他无所适从:若重胜跟着自己举兵反叛,他的儿子胜隆怎办?自己若真的率兵赶往仙台,从骏府赶来的胜隆就不能留下。即便不杀胜隆,按照胜隆的性子,也会当场自杀身亡。老头子既然那么说,定已作好了准各。
“阿菊!”忠辉突然一喊。阿菊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只听忠辉柔声道:“我们的儿子……就交给你了。我若有万一,你就带着孩子回娘家。”
“是!”
“然后,你就说孩子死掉了,或给农家了,只要能保全他性命。”
阿菊不语,单是使劲点着头。这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情的女人,心中怕有着比寻常人精明的打算。
忠辉沿着回廊,大步走到了秋风萧瑟的院子里。院子的一角,有一个破旧的船模,那是在大坂之役前,他命人做的。
“下雪的时候它会被埋掉。”忠辉小声道,“会被掩埋在一个白色的地狱里。冬日!是,我的冬日来了……”他闭上眼,闻到寒气中夹杂的霜味。
池水中已经没有了鲤鱼,为防止冻死,它们均被移到鱼笼中,等着被一条条拿上砧板,然后变为美味佳肴。世人亦无非如此……令我切腹的父亲、兄长、重胜老头子、胜隆,所有人无非都是苟活于世间这个鱼笼中,等待死期的鲤鱼罢了。
忠辉缩了缩头,返回廊下,然后直接回了房。他此时方知,乘着大船到大洋中航行,不过一个虚幻的梦。
“老头子,我已决断了。”
回到房中,忠辉见松平重胜忧郁地睁开眼,便道:“不管父亲下何命令,我都要切腹自杀。我被父亲怀疑、被父亲指责,不管事实如何,仅凭这些,我就应该切腹。”
重胜顿时睁大眼。他眼角布满皱纹,眼睛通红。
“你明白,你帮我想想。我不想活了,这不能成为切腹的缘由。对了,你就这么说,被父亲和兄长怀疑,忠辉乃是无德,因此感到羞愧,决定切腹自杀。”
“不管大御所下达了何样命令?”
“是,我已活够了。但我若就此去了,会给你和母亲带来麻烦。你为此要好生周旋。只要我死了……”忠辉说着坐了下来,“你和胜隆也不必因此难过。你们要记着,休要急着自杀,多活一日是一日……”
“大人!”
“不必担心。我并非说现在就要切腹。我要静静等着胜隆到来。你明白吗,我要老老实实听完父亲的旨意。对,老老实实听完父亲的意思之后,你、我、还有胜隆,我们三人好生喝上一次,以鲤鱼佐酒。和你们悠然自得用完最后一次酒宴,我便切腹自杀。若有必要,你们不妨把我的首级送往江户,另将我的遗体和院中那只船一起烧掉,烧得干干净净。我命令你这般行事。”
忠辉感觉心中的忧郁一扫而光,仔细想想,此前心中所有混乱都是那般可笑。不就是早死和晚死之别吗?世人往往为了这么一丁点事,让别人为难,也让自己为难,真是愚蠢!
“老头子,你莫哭。正如你所言,人的性命只有一次。我就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动离去。”
“这……可是……”
“我这样做并非因为悲伤,而是乐意如此。好了好了,你下去歇息吧。无甚可担心的,什么都不要说了。”
重胜哑然,默默哭着去了,忠辉独自在室内踱着步,放声大笑。他转念一想,这个世间并不值得为之迷茫、痛苦。离开此世间,不就像扔掉一张肮脏的纸吗?
第二日,忠辉迎来了骏府的使者。
高田并未如松平胜隆想象的那般紧张。为防万一,他带着六十余步卒、十六支火枪来到高出,却并未遇上任何骚乱。
“胜隆,有失远迎。上次见面之后,我原本是想回江户,但想看看刚刚出生的婴儿,就……”
忠辉话音未落,胜隆便带着一脸轻松,摆手打断了他:“此事我们稍后再详谈。”
“那你先跟我到这边来吧。令尊也来了。”忠辉亲自到大门口,把胜隆迎进了还散发着木香的新大厅里。
重胜在厅门口双手伏地,迎接使者到来。胜隆虽是儿子,但现在乃是大御所的使者,不能乱了礼数。胜隆看见双眼通红的父亲,松了一口气。
来到厅里,忠辉依旧毫不拘泥道:“路途遥远,你辛苦了。在传达父亲的旨意之前,我们能不能先谈些私事?”
“当然。”胜隆爽快答道,“在下这个使者并非那拘礼之人。我们先喝些茶,慢慢谈。”
“哦。”忠辉惊讶地瞪大了眼,笑道,“可是昨晚在城中,为了迎接贵使到来,家老们可是聚在一处商量到深夜呢。”
胜隆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道:“大御所身子依然很好,说待在下回去之后,他便起身前往江户。茶阿夫人也一同前往。”
“如此最好。今夜我准备了酒宴,我们三人一起,吃着雪国的鲤鱼,痛痛快快喝上一次。可好?”
“在下怎会有异议?在下也有很多话想跟大人说呢。”
“听你这么说,我心甚慰。我就把家老都叫到这里,听贵使传达大御所的旨意吧。”
“不必了,反正父亲在场,就足够了。”
“老头子和我就够了?”
“是。大御所的意思,大人也都已知道。难道大人还想让在下再把那三条说一遍?”
“哈哈!那三条啊。大坂出征之时杀掉将军家臣、进京面圣之时擅自出去捕鱼,还有第三条,骄奢傲慢……”忠辉一口气说完,大笑。
松平重胜看二人兴高采烈说着,在一边担心不已。他已知忠辉的决断,但还想先听听大御所是否让忠辉切腹。他觉得自己须和胜隆一起,努力保全忠辉性命。
“大人既然都已知……”胜隆整理衣襟,摆正了姿势,继续道,“就南在下先传达大御所对大人的处分,再好好品尝美味吧。”
“忠辉恭听上谕。”
胜隆看了重胜一眼,道:“父亲,您也听听。”
“是!”
“上总介忠辉听令:着你尽快离开高田,前往武州深谷城蛰居。”胜隆笑着说完,转向父亲道,“城池和家臣暂托付于松平重胜,请重胜务必用心打理。”
忠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一眼重胜。重胜也疑惑地看着忠辉。
“我不明。”良久,忠辉小声道,“庆长七年以前,我们一直待在武州的深谷城,那里现在已是一座废城。要我去那里?”
“是。那里虽是一座废城,但已经过简单的修缮,日常起居应无问题。”
“哦……”忠辉再次看向重胜,道,“这到底是怎回事?”他这句话既非对重胜,也非对胜隆说,而是自言自语。
“在下以为……”重胜在旁边毕恭毕敬施了一礼,道,“大御所的意思,是让大人回到武州深谷城蛰居,等候发落。因武州深谷乃是大人继承松平源七郎家业之后,最初入住的城……”
不等重胜把话说完,忠辉便打断了他:“你说得不错,我在那里时,领地为一万石,然后到了下总佐仓,领地为四万石……是,我到佐仓时是十二岁。让我到那深谷城中,等候发落?”
忠辉又想到了昨日下的决断。而现在父亲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害怕他反抗,才在收回城池之后,给他生机?父亲是想先把城池和兵马收回,再给处分?他还担心孩儿会一怒之下发动暴乱?父亲,父亲,孩儿早已想开了。我怎还会活下去,活在这样一个世上?……忠辉脸上恢复了笑容。
“胜隆,好了好了,事情就这样罢,我知了。来,且放松一下吧。”
由于忠辉表现过于轻松,胜隆忧心乍起。他毕恭毕敬将家康的书函递给父亲。重胜拿给忠辉看了看,便离开去了一边。此时,胜隆一脸严肃转向忠辉,道:“上总介大人,您切不可性急。”
忠辉佯装糊涂,说道:“性急?胜隆,你指什么?”
“有两事。”
“哦?”
“一是切腹自杀,另一便是和大坂的秀赖一样。”
“哈哈哈,胜隆,你说话真有趣。你觉得松平忠辉是那种背叛父兄之人?”
胜隆不理会,单是道:“大御所说待在下回去,便亲自前往江户。”
“此事你刚才已经说过。母亲也一同前往,可对?”
“大坂一战已令大御所备感疲惫,到如今仍未缓过来。但大人知他为何要亲自前往江户?”
“难道要去与将军商议如何处分我?”
“是为了让伊达放弃起兵之心。”胜隆斩钉截铁道,“大御所已七十有四,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日夜操心,担心再次发生战乱。难道大人晚上睡觉时,从未听到大御所的哭声?”
“哈哈哈!胜隆你说话好生有趣。父亲会因此每晚落泪?”
“正是!”胜隆说完,伏在地上,“在下有一个请求。”
“对我忠辉?”
“是。在下想请大人听了大御所的命令,回到深谷,不断给大御所和将军发函,向他们申诉。”
“我申诉?”
“是。表面上,大人是在就那三条向将军亲信辩解,顺便向他们申诉,实际上是大人对父亲的一片孝心。”
这话让忠辉感到意外,他不由得探出身子,道:“让我厚着脸皮……”
“是!唉,怎是厚着脸皮?”
“我不懂!胜隆,我不懂!我现在之所以这般愁苦,并非因为那三条罪过。”
“因此,您才应前往深谷,和伊达氏断绝了关系,回头再去处理罪状的事。”
“我还是不懂。这和孝道有何关系?”
“上总介大人,您以为这世上会有憎恶自己儿女的父亲?对于大御所此次的苦楚,胜隆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大人安然前往深谷,便能让大御所摆脱愁苦。”
“是因为我和伊达的关系?”
“是。只要大人和伊达氏断绝关系,之后那三条……主动跳进别人撤下的罗网中,并非孝行。大人要放下脸,向幕府申诉,不可糊涂!”
忠辉侧首沉思,一脸迷茫: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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