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德川家康- 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听说您对使者说,要考虑之后再作答复,是吗?我想听听您的打算!”

“我当然有打算!”信元可不愿在弟弟面前示弱,故意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道:“这里太热了,我们到那边大樟树下说话。”他领头缓缓朝樟树走去。刚才在马上摇晃得太厉害,他还感到大地在颤抖。

藤九郎信近似乎是拿定主意要和哥哥一争高低,随信元到了树荫下。信元一屁股坐下:“真热啊!”

信近紧紧盯着哥哥,毫不示弱:“我并不害怕您去攻打我母亲。我只是害怕您加入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当中,以致骨肉相残,白白丧命。您为何不明确拒绝使者?我想听听兄长的想法。”话说得大义凛然,却可明显看出,他内心最害怕的,还是他母亲居住的城池遭到攻击。

知了在兄弟二人头顶不知疲倦地叫着。信元心中暗笑,却道:“你别着急,先坐下。”

信元心道:藤九郎啊藤九郎,你把父亲的弱点可全都学来了。原本聪明清晰的头脑,却被感情毁掉了。父亲经常说:“一切都是为了水野大业。”可是对于被清康夺走的妻子,他却始终难以忘怀。他把於大嫁过去,不正是这种情感的表现?被人夺妻却不记恨,反而将女儿也嫁过去,让女儿生下的儿子继承对方家业。如这么理解,父亲倒具有普通武士不可企及的宽厚大度和深谋远虑。但实际上,这一切不过是出于对妻子难以割舍的情义。藤九郎虽然性情刚烈,在这一点上却极像父亲。

信元看来,信近之言不是在看清时局之后得出的冷静结论,面是对生母和妹妹难以忘怀。这个世界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情感在这乱世中最是柔弱无力。

“你说是毫无意义的牺牲?”

“对。”年轻气盛的藤九郎信近点了点头,继续道:“我认为参加这种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利益的战事,并因此加深与松平氏的仇恨,简直是愚蠢之极。”

“愚蠢之极……哈哈。你这话有意思。依你看,我们应投靠织田氏,还是今川氏?”

“谁也不投靠!我们不是织田,也不是今川,我们是水野!”

“话虽如此,可你看看我的名字。信元的‘信’取自信秀,‘元’则来自义元。”

“若是考虑到这些,不投靠任何一方,方是上策。”

信元厉声道:“幼稚!一山不容二虎。现已到了两虎相争之时,根本无法保持中立,静观其变。”他压低声音,继续道:“你可知道,今川氏与足利将军虽源自一家,却早已败落,不过是一心仰慕京都风雅的朽木。而织田氏乃是茁壮成长的大树,势不可挡。当这两棵树均枝繁叶茂则罢,一旦到了不砍倒其中一棵,另一棵无法生长时……你不该不明白其中道理。”

“我丝毫也——”

“你还不懂?”信元压住心头的怒火,苦笑道,“我再说一次。此时咱们都该放下感情。即便是我,也根本不喜欢织田。但一山不容二虎,你只能选择其一,现在已经到了抉择之时。”

藤九郎信近往信元身边靠近一步,大声笑道:“这便是兄长的深谋远虑?”

“怎么?”

“一山不容二虎。哈哈,的确有这样一句古言。但我也知另一句古言,便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兄长明知如此,还要主动加入这场战事?”

听信近这么一说,信元顿时失色。若是往常,信元定会挥刀相向。但现在他乃一城之主,须有包容异议的器量和责任。“哦?还有这样一句古言……”

信元压抑住心中愈加强烈的不快,狠劲点了点头。“可是……藤九郎,当你事前就知哪只虎会死,哪只虎会伤时,会怎样?你还要静观其变?”

“兄长您似已知结果?”

“正是。”

“因此我们更不会投靠织田氏。因为……”

信近以为自己能说服兄长,他挽了挽袴裾,也坐到树下。“要是因为有我们相助,这只老虎得以轻易取胜,你以为他会怎样?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我们刈谷和尾张接壤,织田氏岂会放过我们?他们要是找借口向我们出兵,又当以何应对?”

“不错……”

“因此,我们只能静观其变……这是父亲大人和众家臣商议之后的决定。老虎若伤势严重,我们也保存了实力,老虎便不会轻易攻击我们。兄长您早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任何时代,小国弱藩的悲哀都是一致。或主张投靠这一方,或主张投靠那一方,或主张保持中立,三方整日争论不休。水野氏自然亦不例外。

见信元沉默不语,年轻的信近以为兄长已经屈服。可是他怎知,言辞根本无法改变他人,有时口舌之胜反而会令对方耐性尽失。然而信近不懂此理,他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件傻事。信元哪里会屈服于这个口齿伶俐的弟弟,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此事并无是与非,乃是世人的宿命。

我须杀了他!信元心道。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信元马上找到了理由:信近已陷入对母亲和妹妹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丧失了正确的判断能力。如此下去,只会种下祸根,最终导致水野氏走向灭亡。他却并不知,他这个决定的背后,隐藏着对这个异母弟弟的嫉妒。信元从小便失去了母亲,不知母爱为何物。

“哦……你的想法也有些道理。”信元口气软了,却暗想:我应在何处杀掉这个家伙呢?他突然心生一计。

畸形的时代造就了畸形的人品。在这个血腥的乱世,骨肉相残早已不足为怪。为了生存,需要种种谋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管是整日为柴米油盐奔波的百姓,还是养尊处优的大名,并无不同,均同时生存于这个空前的乱世之中。

在相信只有投靠织田氏方能生存下去的信元眼中,弟弟成了他的最大威胁。若他铁心投靠织田,信近必会挥刀相向。但他一想到要在熊邸除掉信近,以便一箭双雕,也不由得感到脊背阵阵发凉。他亦觉得骨肉相残甚是悲苦,但这个乱世绝不允许感伤。

信元镇静下来,道:“我或许的确有欠考虑。藤九郎,此事先莫声张。”

“为何?”

“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也会认真听取你的见解。但若让外人听去,就不好了。我现在很忙。稍后我们去熊若宫府上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说完,信元呼地立起身来。信近点了点头。看到哥哥听从了自己的意见,他感到由衷地高兴。“记住,切切莫要让人发现,到时熊邸的吊桥自会放下来,你暗暗进去则可。”

“什么时候?”

“月亮出来之前,戌时左右……过桥之后,到一个小门前,敲三次,每次两下,这是暗号。”

这是信元进入於国闺房时的暗号。

“敲三次,每次两下。”

“对,到时一定要戴上面罩。出来迎接的女子肯定以为是我,此时万不可言语。此前我已经到了那里。到时我会告诉你,我为何未对织田使者明确表态。然后,我们仔细推敲。”

信元看着信近,点了点头,迈开大步离去了。头顶的蝉歇了一会儿,又开始呜叫。每当海风吹起,便会卷起烟雾般的尘埃。信元背上开始冒汗。他吐掉嘴里的尘土,抬头盯着天空。

织田信秀的使者平手中务过于镇定的表情和信近的脸重合在一起,浮现在他眼前。不管怎么说,让织田知道自己私通城外女子一事非常不妙。於国娇艳可爱,她纤弱的心灵和身体都让信元倾倒。但若把她娶回城里,日后城中事务便不好处理。但若把信近骗到於国的住处,借织田氏的人除掉他,则既除掉了信近,也可平息自己私通城外女子的流言。此事不仅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三鸟,因为於国可对信元死心了。

信元用手遮挡着烈日,走进本城,他支开贴身侍卫,走到院子里。酷热的阳光下,护理庭院的芥川权六郎指点着三个工匠,摆弄着小河边的石头,以便向泉边引水。

“权六,能顺利把水引过来吗?”信元问道。

背手看众人忙碌的权六郎肃然答道:“城主。您站的地方是放灯笼的。”他边说边把信元拉开,小声道:“城主,事情果然如您所料。据说织田密令平手大人速回那古野,若您不愿加盟,则不用等您的答复。”

“果然如此。还有什么消息?”

权六郎脸上露出一丝笑,道:“小人以为其他事并不重要,因此没去打探。大人,对方连熊邸都控制了,随时都可能派人朝您下手。您千万不可随便出城。”

信元呵呵一笑。他若拒绝与织田氏结盟,织田信秀岂会轻易放过他?这一点不用权六郎提醒,信元心里如明镜一般。

“臭小子,竟然如此不知好歹!”织田定会令上野、樱井和安祥之兵前来围攻,截断刈谷和冈崎的联系,然后像捏死口袋里的小老鼠一样将信元捏个稀烂。信秀一旦下定决心,定会首先在熊邸对信元下手。信元出没熊邸的秘密,城中虽无人知晓,织田氏却一清二楚。

“权六,过来。”信元装作欣赏庭院景致,走出了七八间远。芥川权六郎其实是个忍者。自从南北朝楠木氏开始培植忍者以来,各地武将争相效仿,忍者遂遍布天下。

“权六,你是我的属下还是……父亲的忍者?我想先弄明白。”信元若无其事道,紧紧盯住对方。

“大人这话问得古怪。”芥川权六郎也盯住信元,道,“忍者向无二心。小人乃老城主传给大人的一件秘密武器……大人把我当成您继承下来的一件武器则可。武器是不可能有异心的。”

信元微笑道:“话虽如此,但你们这些人不就是善于欺骗吗?刚才的事休要告诉我父亲。”

权六郎也微微笑道:“就算大人让我去取老城主的首级,小的也义不容辞。大刀在谁手中,便会听谁使唤。”

“住口!”信元轻声责备道,“休得胡言!不信任忍者便无法利用忍者。此事休得对父亲提起!”

“忍者无嘴。”

“今晚我会暗中去一趟熊邸。”

“啊!这……”

“无妨。我知,我会像往常一样经吊桥去於国小姐处。我对自己有信心。”

“小人知道,但这还是……”

“哼!在院子里我自会谨慎。进了於国小姐房里,就不怕了。但於国会把我的刀挂到刀架上。织田刺客肯定认为那是刺杀我的最好时机。”权六郎脸上毫无表情,这是忍者的习惯,他像一块石头般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明白主人的意思。

“我以父亲生病为由拒绝加盟织田氏,织田岂会放过我这块绊脚石?你听着,我要在戌时前往熊邸。”

忍者依然无言。

“不用暗中保护我。我会穿过吊桥,由后门进去。”

权六郎道:“大人想让人在於国小姐房星把您杀了?”

“对,我必死无疑。”

“那么……小人就不跟您一起去了。”

“好。你都明白了?”

“既然必死无疑,小人就去通知织田刺客,告诉他们您的行踪。”

“他们已经混进刈谷城了么?”

“是。是柘植门的刺客,共三组,每组三人。在使者到达刈谷前两日就已潜入城中。”

“哦,他们什么装扮?”

“有乞丐父子,还有马夫和修验道的僧侣。”权六话还未完,信元已转身离去。只要说了这些,这个无口无心的忍者便会去煽动刺客前往熊邸。

信元突然觉得此举过于残酷,但他随之摇了摇头,赶走了这种伤感。

第八章 将计就计

太阳落山之后,水野藤九郎信近便偷偷溜出了本城。月亮还没出来。父亲房里已掌灯,窗边胡乱开着几株胡枝子花,映在隔扇上,像画上去的一般。

“父亲也将不久于人世……”信近突然想到了人生。他一路思索着这些问题,从通往米仓的边门到了本城的城墙外。美丽的天河悬挂在夜空,海水拍打着西侧临海的城墙,发出轻柔的声音。

嫁到冈崎的於大将会生下一个孩子……一个新的生命就要来到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而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父亲忠政不久将离开这个世界,这同样不可思议。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长命百岁。可是,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老人,也有年轻人。生而后死,死而复生,这个世上总会有很多人。生死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是神,还是佛?

蛐蛐开始呜叫。开放的胡枝子花令人不可思议,人类有老有少,同样不可捉摸。

北条、武田、织田、今川,他们争来斗去,到底要争到什么时候?就像今年的蝉和去年的蝉已然不同,虽然在世的时间有长短,人和蝉却是一样的。被杀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杀人的同样不能永生…

当信近绕过米仓,踏上通往北门的石阶时,他决定不再和哥哥争执。白日里,他的态度蛮横了些。一想到哥哥信元加盟织田,让自己和忠守去攻打母亲所在的城池,信近不禁热血上涌。或许血关乎生死,才对这种愚蠢的战争提出抗议。

不知道於大生下的孩子将会面临怎样的人生,那个小生命已经孕育。信近经常在心中暗暗祈祷孩子能够平安降生。这种希望使得他对哥哥的决定有强烈的反感。而且信近不喜欢织田信秀的行事方式。虽然忠政称赞织田信秀勇敢刚毅,但他企图以武力改变一切的做法却有些过头。或许织田的行为亦可理解为对豪门贵族极度的憎恶。

信秀用人不拘一格,农民、市民、浪人,在他的巧妙煽动下悉数成了他手中的势力。他急于以武力夺取天下,仇视一切陈旧的东西,坐在昔日贵人的白骨砌成的王座上,成为新的霸主。信近不能理解织田信秀的行为。过去的强者定也戴着道义的面具,做过同样的事情。这些伪装常能阻止不测发生,但信秀却连这些面具都扔掉了。为了自己,他煽动领民,毫无顾忌地让他们为他付出生命。信元被他的蛮力迷惑,急于与织田签订盟约。但现在,他听了信近白天说的那些话,今晚在熊邸,他会改变主意吗?“这次不能再和哥哥发生争执,要平心静气地说服他。”信近这样想着,来到护城河边,轻声令守门的武士开了门。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夜空,不禁感慨万千。

出了城,风儿轻轻拂过脸庞。冈崎城是否也吹着同样的风,抚摩着那里清凉的夜晚呢?信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生身母亲的影子。当初信近代替父亲到冈崎城参加於大的婚礼,十年未见的母子三人相拥而泣。此种情景,令他隐隐认识到人生的悲喜无常。

三人原本能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但为何人们总是用莫名的理由造起一座高墙,将他们分开?为何母子不能欢聚一堂?从那时开始,信近的心中就萌生出对人世无常的疑惑。

若是为了保护领地不被侵犯尚可理解,但为了扩张领土而对弱者进行无情的杀戮,则令他感到厌恶而悲凉。他们忘了,猛将不管杀了多少人,最终都会老去,和弱者一样变成白骨。在生死面前,人人皆同,它带给人庄严的欢乐,也施予人残酷的刑罚。人们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信近不知不觉出了金胎寺昏暗的树林,沿着田间小路往熊邸走去。稻子已经结了穗,周围蛙声一片。信近再次叮嘱自己不要和信元发生争执,要心平气和地将自己对人生的感悟、人世的悲哀说给哥哥听,劝他不要加入这场愚蠢的战争。

熊邸的壕沟映着灯光,扑人眼帘。一堵土墙静静地耸立在黑暗中,对面,仓库掩映在树木之中,像嶙峋的怪石。信近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头巾。天气不再那么炎热,身上的汗也已干了。他戴上头巾,加快了脚步,沿着土墙边的柳荫,匆匆来到散发着霉味的熊邸后门。

正如之前约好的那样,吊桥在一根粗麻绳的牵引下缓缓放了下来。霉味好像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青蛙受了惊,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在安静的水面上荡起涟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