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常问她:“你有没有和男同学交朋友了?现在的学生可了不得!你可得注意,千万不能和男学生交朋友!分心、影响学习是小事,出了事,可就是大事!我可就对不起你爸爸、妈妈了……”
爸爸、妈妈来信常常问:“你有没有交男朋友?姥姥每次来信都提这事。我们也很担心。现在学校这股风气不正。你可不要辜负了爸爸、妈妈的希望呵……”
班主任容老师也找过她,对她说:“你在班里是个好学生,我对你的要求也就严格些。班上,现在让几个同学闹的,一条臭鱼坏了一锅汤!搞对象!才多大年纪就搞对象!你们知道搞对象是怎么回事吗?你们还太小。我知道你还没有这样!我是给你打打预防针……”
这些话,一次,两次,开始,她听着虽然不那么入耳,却并不反感,知道大家是为自己好。可是,次数听多了,这话便象炸了窝的黄蜂,总在耳边嗡嗡响,她不爱听了,她有些火了。她有时甚至想:哪有象你们说的那么严重!交个男朋友怎么啦?我偏要交个男朋友,给你们看看!真的象洪水猛兽吗?
这只是气话。她始终并没有找到一个男朋友。班主任,爸爸、妈妈、姥姥,对她都还放心,都还不错,都觉得她是一个作风严谨的好孩子。
他们如果象钟老师看见了自己钱包中夹着的那张照片呢?
还会象以前一样看待自己吗?
又想起了照片,想起了钟老师,章薇越发烦躁不安起来。
她本来想复习复习数学,翻开书,一次函数,二次函数,抛物线,双曲线……她什么也看不下去。
“姥姥!我出去有点儿事!”
“又出去!昨天你就出去,那么晚才回来!”
“人家有事嘛!”
“什么事?”姥姥正在给她缝一件过年穿的贡缎贴身小棉袄,放下了活,走出屋,站在她的面前,大有不问出个究竟决不放她走的架势。
“有事嘛!”章薇重复了一遍。她现在对姥姥的格外关心,越发忍受不了。什么事都要盘问,什么事都要写信向爸爸、妈妈汇报!难道现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吗?十七岁,早就退队了。再有一年,就有公民选举权了!
“薇薇,你实话对我说,你是不是在交朋友……”
“对!是交男朋友了,搞对象了,商量好了,明天就结婚!……”章薇赌气地打断了姥姥的话,跺着脚地说着。
姥姥不说话了,悄悄地抹着眼角。这一下,倒把章薇弄得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姥姥也是为自己好。
“姥姥……”她轻轻地叫了一句。
“薇薇,姥姥老了!树老根多,人老了就是话多,你别不爱听!你爸爸、妈妈在青海,那么远,把你托付给我,你可不能叫他们伤心呀!”一句“姥姥”,又唤回了那么多的柔情,老人家又唠叨起来了。
“姥姥!”章薇又不爱听了。
那么,你爱听什么呢?你希望姥姥对你讲些什么呢?姥姥老眼昏花地望着自己的外孙女。……
“姥姥,您放心!我就是到死,也不找男朋友,也不结婚,和您过一辈子!”章薇搂着姥姥的肩头,说道。她不愿意看姥姥那种失意的眼神。她不愿意让姥姥伤心。
这话,虽说刺耳,小姑娘张口就是结婚,恐怕只有她们这一代中学生才能象口头禅挂在嘴上!但是,这话还是让姥姥放心,即使同样是赌气,却显得中听。
“那你干什么去呀!”
“我去找吕咏梅,一会儿就回来!”
找吕咏梅,姥姥放心了。吕咏梅家离着不远。姥姥的心,就是这样,总希望章薇能在自己眼皮底下转。即使飞,也要象只风筝,那一头的线,在自己的手心里攥着,心里也就踏实
得多了。
第二天上午,不仅梁燕燕、苑静和游晓辉没有来上课,又多了一个人——章薇也没有来。负责记考勤的班长覃峻皱起了眉头。
下午刚刚放学不久,传达室的王大爷急匆匆跑到办公室:“哪位是新来的钟老师啊?”
钟林正在批改作业。这是他改的第一次作业,翻译《游褒禅山记》成白话文。他站起身来答道:“我就是。”
“电话。”
钟林赶紧跑到传达室里。
“你是钟老师吗?”话筒里传来了声音,很清楚,很响,是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我是医院妇产科,请您来一趟。最好现在就来。”
见鬼!医院妇产科和我有什么关系?钟林莫名其妙地摇摇头。王大爷已经走回到传达室,也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个还在发愣的新老师。
钟林来到医院门口,见到了章薇。
“钟老师……”她在特意等她。
“出了什么事?”钟林问,“你怎么在这儿?”
“钟老师,您快来吧!大夫还在等着呢!”
钟林越发糊涂起来。他跟在章薇的身后,走进医院。章薇的头巾在他的面前一闪一闪的,飘忽不定,象鸟儿似飞不飞的翅膀。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章薇把钟林领到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大夫身边,“马阿姨,这就是我们钟老师。”
“好!薇薇,我想和你们钟老师单独谈谈。”
女医生说罢,章薇退出了屋。屋里,四周几乎都是白的,白柜、白桌、白椅、白色药瓶、白色的医疗器械……弥漫着一片来苏水味。
“钟老师,章薇说您是个不错的老师,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钟林不禁苦笑。居然还有人说自己年轻。
“章薇的母亲和我是同班同学,章薇是个好孩子。但是,今天,她领来一个女同学,要我给她做人工流产手术。我很奇怪,我想还是把您请来……”
是这样!前两天,避孕套。今天,人工流产。发展真够快的!人类几十万年的发展轨迹,竟一下子浓缩起来。
“是哪个同学?”
女大夫打开挂号单,说道:“叫梁燕燕,是您班上的学生吧?”
钟林点点头。邱老师没有说错。这个梁燕燕,真让他长见识。
“章薇来求我,让我不要声张。可是,这样的事……而且,我也不放心章薇,她怎么和这样的同学有瓜葛,所以,我就……”
“章薇是章薇,梁燕燕是梁燕燕。章薇很不错……”钟林解释道。
“那我也就放心了。您知道,这孩子父母都在青海,从小跟着她姥姥……”
钟林听着,逐渐明白了。原来,是章薇好心眼儿,找的关系户,替梁燕燕来求的马大夫,想不显山不显水地瞒天过海。马大夫不放心,非要坚持找学校,僵持不下,章薇求马大夫找班主任钟老师,千万别惊动了老长和石头的大驾。
钟林叹了一口气。不过,他隐隐感到学生对自己的信任。
在这种时候,他别无退路。他是班主任。他的责任除了教育她们,还有保护她们。
“您说怎么办?”医生在问。
“您说怎么办?难道还要孩子生出来吗?”说到这儿,钟林觉得语言过重,立刻转了话题,“章薇做的,不应该指责。虽然,她想的还太幼稚、简单。但她的心还是好的。您说对吧?”
“是的!是的!我最担心的是她!”
“您做手术吧,梁燕燕,以后由我负责处理她的事。”
“那好吧!请您签个字。”
钟林和章薇坐在走廊里的白色长椅上,在等候马大夫给梁燕燕的手术。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手术时间很长。
“章薇,你先回家吧,要不,你姥姥会着急的!”
已经是黄昏了,窗户上被一片红红的晚霞染遍。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这一刻时光很短就会过去,然后天会很快暗下去。钟林对章薇这样说。
章薇心里微微一动。他怎么知道我姥姥?他居然了解我?
才不过几天的光景。
“回家吧!”钟林又说了一遍。本来,他还想和她谈谈班里的情况,也想谈谈她钱包里的那张照片。可是,想一想,算了!以后再说吧。他让眼前这个梁燕燕搅得心有些乱。他在琢磨如何处理这团乱麻。签字!班主任还要管这方面事情的签字!
章薇刚刚起身要走,钟林又叫住了她:“梁燕燕的事,除了你知道,还有谁知道?”
“游晓辉。另外,昨天晚上,我还告诉了吕咏梅。”
“你呀!你为什么要告诉其他同学呢?你应该先告诉我!”钟林有些责怪她,“你回去,千万别再对别人讲了!一个女孩子,出了这种事,别再传得沸沸扬扬……”
章薇点点头。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她让马大夫找来钟老师,找对了。
天擦黑时,手术结束了。梁燕燕从产科诊室走了出来,要不是马大夫跟在她的身后,钟林认不出她来。钟林打量了一下,她与班里其他女同学不一样,显得成熟些。她的身材也不大象姑娘,而家个少妇。说心里话,和章薇一对比,钟林从心底对她有一种厌恶感。
“你就是梁燕燕吧?我是钟老师。”
“钟老师!”
梁燕燕叫了一声。那目光停留在钟林的脸上,火辣辣的。一点儿没有羞涩和避讳。仿佛她是刚刚从领奖台,而不是手术台上下来,要等着人家欢迎一样。
马大夫把他们送到走廊口,一边走,一边感叹地对钟林讲:“现在,真不象话,未婚先孕,到这里做手术的,一天就有好几个。这大概是‘文化大革命’的副产品吧?……”
这话,钟林听着不入耳。什么都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
仿佛“文化大革命”是只筐,逮着什么都可以往里装!未婚先孕的是比以前多了。为什么多了呢?未婚先孕是个极复杂的社会问题。
“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现在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在学校里,你更了解情况,到底还有多少是真正的处女?我真担心……”
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一股无名火。钟林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对青年人乃至中学生的估计有分歧?还是马大夫的哪句话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打断了马大夫的话,迅速地说了句:“谢谢您了,马大夫!”
梁燕燕也跟着有礼貌地说了句:“谢谢您了,大夫!”
他们下了楼梯,走出医院。正是薄暮时分,稀疏的星星,在寒风中眨着眼。街道上,正拥挤着下班归家的人流和车流。
钟林望望身边这个象企鹅一样的梁燕燕,很想对她说几句什么。说什么呢?责备?安慰?他什么也说不出。
做了一个手术,梁燕燕虽然感到虚弱,却不需要别人搀扶,一步步,缓慢向前走着。钟林不放心,一直把她送回家。
她的家空空的,没有一个人。
“你的家长呢?”
“我妈妈这一礼拜都是夜班。”
“你爸爸呢?”
梁燕燕没有讲话。
钟林知道这句话不该问。
“家里有什么吃的吗!快弄点饭吧!”
梁燕燕打开碗橱,空空如也。
钟林赶紧走出屋,幸好街上的副食店还没有关门,一位眉眼秀气,却无精打采的姑娘给他秤了几斤鸡蛋,两斤红糖和几斤挂面。他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这是他从学校里领的第一个月的工资。这也是他有生以来拿到的第一笔工资。
从内心讲,这一切,他都不愿意管。他并不想假充好人,去博得学生的好感,以至年终评奖时混个先进、模范当当。他只是可怜梁燕燕。进了她的家门,从那零乱的屋子和空空的柜子,他敏感地觉察到她的变化,和这个家有着不可推卸的联系.大概是感动了,吃着鸡蛋挂面汤,梁燕燕哭了。她咬着嘴唇,没有发出声来。“你好好休息吧!明天,先不要去上课……”
“钟老师,您看,我……会开除我吗?”梁燕燕见钟林要走,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钟林愣住了。他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开除呢?
难道开除就是教育学生的最佳方法吗?
钟林走了以后,游晓辉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推开了梁燕燕的房门。原来,他一直悄悄守候在医院外面,一直悄悄跟在他们的后面。见钟老师走后,才敢出来。
梁燕燕一见是她,把手中的挂面碗,“砰”的一下扔了过去,大骂一声:“你给我滚!”
叶秋月的日记—-
1979年12月13晴
我现在越来越讨厌爸爸,其次是妈妈,还有秋菊!
我越来越想三叔。三叔要是来,我一定好好和他谈谈。
在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心。秋菊这两天美的,大概快忘记姓什么了。不过是爸爸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
她挺满意。还不知人家相中她没有呢!爸爸、妈妈给她介绍的对象,快有一个加强班了,秋明整天不言不语,除了吃饭,就是看书,要不就是打毛衣,打完了拆,拆完了又打……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真可怜她。怨谁呢?
怨她自己,谁让她那么唯命是从,那么听爸爸和妈妈的!我没有见过这样当爸爸和妈妈的。
我今天的心怎么这么乱?想看书也看不下去。我真怕把自己憋疯了。班里,也没有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本来,也许可以有一个的,可是……我也该死!现在,看着他和W一天比一天好,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儿。我只希望自己今天不是十六岁,要不就是二十六岁,要不就让我从零岁开始重活一次。十六岁,十六岁最倒霉了!
写不下去了。不写了。
第 五 章
吕咏梅和游晓辉家是一条胡同门对门的老街坊。几十年前两家就住在这里。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乱坟岗子。最初,他们祖父一辈人在这里用草席搭起了窝棚,以后改成了土坯房,再以后又盖成了砖房。“文化大革命”给他们两家带来的伟大成果是,两家又盖起了偏厦和厨房。一律磨砖对缝,水磨石地,上下水道,屋里应有尽有。两家的父母都是水磨石厂的老工人。武斗不参加,派仗没兴趣,便把过剩的精力都消耗在盖房和打家具上。水磨石,用不着花钱,厂里有的是,可以明目张胆地往家驮。砖呀、木料呀……统统不在话下。水磨石就是本钱。
他们可以和别人互通有无。吕咏梅的父亲五世单传,传到他这一辈,儿子变成了女儿。为此,两口子没少打架。吕家重视传宗接代的香火。但香火归香火,打归打,吕咏梅的母亲模样俊,又长着一双能描龙绣凤的巧手,料理家来头是头,脚是脚,侍候起丈夫来更是笔管条直,丈夫走在外面,穿的,戴的,用的,无一不是媳妇的手艺,身上一大半带着媳妇的影子。想想,也知足。躺在一个被窝里,亲亲热热,也就把那不痛快忘在脑勺后面。以后,孩子一天大似一天,他们一天老似一天,两口子吵架,也就象续了水的凉茶,越来越淡,越来越没味了。
他们早早给吕咏梅盖起了一间房。嗬,这间房,可不能称为偏厦。面积比他们的正房大,设备比他们正房齐全,而且是一色水曲柳的新家具。床、衣柜、梳妆台,写字台……应有尽有。
为什么?两口子直言不讳,当着街坊,当着吕咏梅的面,不只一次讲过。“我们就盼着找一个倒插门的好女婿。没儿子,当儿子养。再盼望着他们给我们养一个带把儿的。我们当成吕家门下的亲孙子养!”
这话,在吕咏梅小的时候,听不懂。这两年,她一下子蹿了个,浑身的血液膨胀,象春天里的树苗苗,树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