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纵横四海- 第1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种莫名其妙的礼教,非要待老孙与他的同盟会来破除不可。

晚上出来,四海躲懒,没戴上假辫子,为免节外生枝,他匆匆奔回家去。

媒人还没有走。

“……周家小姐,因家道中落,才蹉跎到今日,十五岁了,家务是件件通的,能够吃苦。”

只听得母亲微笑说:“我们不嫌人家穷。”

“那么——”

“要问问四海。”

四海脱口说:“请问周小姐芳名。”

媒人答:“叫周翠仙。”

四海笑了,他低下头。

“怎么样?”

“就是她好了,请告诉她,到北国生活,是要吃苦的。”

四海母样大悦:“什么,那边不是金山银山有奶有蜜的极乐土吗?”

四海说漏了嘴,非常尴尬。

四海带着他那么肇年来的积蓄回来,其中还有庞英杰何翠仙的馈赠,箱子打开,五光十色,什么都有,千里镜,万花筒,丝披肩,宝石戒子,还有,还有说不完的故事。”

两个弟弟羡慕之极,“大哥,带我们去,我们跟你走。”

四海心一动,“可是,谁照顾母亲与妹妹呢。”

弟弟们垂下眼睛。

“替你们置了地,自耕自足,又待妹妹嫁人,再说吧,在家千日好。”

“大哥,但是你出门兜一转就发了财回来。”

四海怔住。

过很久他才说,“不是每个人同我一样幸运,”

也只能这样讲,不能诉苦,因为乡下的兄弟也苦。

“我们也想出去碰碰运气。”

四海说:”“外头的世界也很凶险,来,让我告诉你们,林总统怎样解放黑奴。”

“不要听那个,闷坏人,上次你说到马戏班里有长胡的美女。”

四海耐着性子,“我讲海底敷设电缆的事给你们听。”

“说马戏班里的侏儒。”

聘礼过去,周小姐过来。

一进门,大家便看到她有一双天足,四海反而放心。

嫁壮里一些衣服被褥都是现买的粗劣货色,四海跑过码头,自然辨认得出。

可是,罗家的新房也同样简陋,什么都没有。

听得弟妹在门外咭咭笑,年轻的新娘子也笑了。

四海掀下她的盖头。

她轻轻抬起头来,一双乌溜溜眼睛,满脸笑容,异常秀丽的鹅蛋脸。

四海有意外惊喜。

她轻轻说:“从此我们是夫妻了。”

四海也说:“真是的,大家要好好过日子。”

“你脾气算不算坏?”

“不算,我有名的糯米脾气,你呢?”

“我比较急性子,但不会无理取闹。”

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秉烛夜谈。

四海说:“从今日开始,你要为我煮饭洗衣养孩子。”

“我明白,我能够胜任,可是,你也得爱护我。”

“那自然,不过,到了外国,我们得重头开始,我的节蓄已经全部给家人。”

“我明白。”

四海十分高兴,“你喜欢有几个孩子。”

“听上天安排。”

“对,对。”

四海喜欢翠仙的乐天性格。

“只怕你会想念父母。”

“父母早已故世,我在兄嫂屋中长大。”

四海即时对妻子的童年有充分了解,“不要紧,现在,你已有自己的家。”

罗四海这小子,一直受幸运之神眷顾。

周翠仙没让他失望,她沉默寡言,但是一副好笑容,手足勤快,天生有组织能力,做起家务来整整有条,好学,聪明,听教,又懂得尊重长辈。

翠仙来得及时,办完喜事之后,四海的母亲很快倒下来。

但她是个愉快的病人,明知自己不行了,还絮絮不休谈着家事,苦中作乐。

“……生了孩子,记得同他们说,祖母姓陈,外婆姓盛,母亲姓周,女人的姓字老是没人记得,真吃亏,即使是女孩,也设法让她读书识字。”

说着她会忽然打个盹,醒来又继续下去:“啊,我讲到哪里?”

四海总是耐心的提醒她。”

“千万不要做外国人,要会中文呵。”

四海忽然凄凉地笑,“做中国人有什么好,人命贱如烂泥。”

他母亲吃惊,“这孩子,怎么讲出这种话来,造反。”

的确是要造反了。

母亲瞌上眼的时候,面孔宁静满足,“本可替你们带孩子,但是老天爷要召我回去呢。”

四海与翠仙默默站一角侍奉,听得出母亲不介意离开这个世界,她实在大劳苦大寂寞。

半个月后,她如愿以偿,享年三十六岁。

四海没找到他舅舅陈尔亨这个江湖小混混像是已在空气中消失。

或者,他出现的唯一目的,不过是要把四海带到外国去。

晚上,四海坐在母亲的驱壳旁,默默地瞻仰遗容。

母亲出奇地年轻,同四海幼时记忆一模一样。

翠仙斟一杯热茶给他。

四海问她:“你怕吗?”

翠仙眉毛都不抬,淡淡答:“自己的妈,怕什么?”

四海知道他娶对了人。

再过一个月,他们便双双离开了乡下。

船一到公海,四海便摘下假辫子。

翠仙说:“外国男人短头发倒是清爽。”

“也不是,红人就梳两角辫子。”

“啊,这么有趣,倒要见识见识。”

两个一无所有,出身清苦的年轻人,因缘份结为夫妻,万幸说话投机,竟成为好伴侣。

四海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她专心服侍他,他也小心翼翼了门心思对她好,二人有商有量,多年来的孤苦,一扫而空。

有好饭好菜,翠仙总是留给四海。

四海笑道:“不必担心吃不饱,以后我们每天可以吃鸡蛋。”

翠仙只是笑。

回程中,船驶到檀香山,四海特地到芝林药店去打探老孙下落。

那位长者迎出来,认得四海,告诉他:“宗栅到日本去了,”在外国,他们可以畅所欲言,谈到抱负:“我年纪已大,只得两个女儿,药店要来无用,已经捐给同盟会了。”

“老伯,同盟会最终目的是什么?”四海想再三肯定此事。”

长者笑笑,“革命起义,推翻腐败专制的满清,建立民国。”

呵民国。

“人民的国家,中华民国。”

“有成功的希望吗?”

“不做,一丝希望也无,肯去做,总有一丝希望。”

“可是,那是杀头的死罪。”

长者吁出一口气,“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四海握紧拳头。

“宗珊到了温埠,你要帮他忙。”

“一定尽我棉力。”

回到船上,翠仙问:“找到朋友吗?”

四海却反问:“翠仙,我们若有儿子,你肯放他去做革命党吗?”

翠仙退后一步,脸色突变,“不,不可以,”她哭出声来,“我儿子是普通人,不会的,他不会的。”

四海叹口气,不忍心,安慰年轻的妻子:“我们在外国生活,找谁去革命。”

翠仙总算安静下来。

那夜,她还是做了噩梦,“不,呵,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可怕,可怕!”

头颅抛出去,为的是老百姓,可是老百姓却觉得他们的头颅可怖。

四海看着自己一双做苦工做得疤痕累累的双手,这一点委屈算得什么,还有,被洋人叫一两声支那人,又何必计较。

有人为不相识的同胞牺牲生命呢。



  







纵横四海11



11

船返回温哥华的时候,年轻的翠仙已经怀孕。

四海要通过若干私人关系,翠仙才能上岸。

温埠的糖业钜子罗渣士特地派管家来接他上岸。

一个中国人能得到这样待遇,实属难得。

他们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阁楼。

四海告诉妻子:“暂时忍耐一下,不久我们可以置幢房子。”

可是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他们仍然屈居阁楼。

人客进进出出,顺便与孩子们玩,“这么大了,会讲话没有,啊,不给我一个笑脸吗。”

何翠仙为这个情况生气:“邋遢真是中国人本色。”

四海却笑嘻嘻,钱都搬到乡下了,先安置了家人再说。

何翠仙犹自恨恨道:“一团糟!”

四海的妻子只得讪讪地抱起两个孩子,“来,妈妈同你们上街看摩托车去。”

她对这位长得像外国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

何翠仙看着他们母子的背影:“根本帮不到你。”

四海对姐姐一向容忍,笑道:“她已经帮到不少。”

何翠仙大怒:“你才一心一意帮着她。”

四海唯唯诺诺。

“我在维多利置了间房子,租给你们住,老婆同孩子没事别出来献世,抛头露面,当众喂奶,成何体统!”

四海默不作声。

“乡下亲友还以为你的钱是拣回来的吧,设想到财主自己活得像乞儿。”

半晌,待翠仙骂够了,四海才说:“也只得姐姐疼我罢了。”

何翠仙住了嘴。

只有这小子明白她,她脸色稍霁,说下去:“维多利中国人越来越多,你不如到那里去开爿分店,两边走,想必照顾得来。”

四海搔搔头皮,他苦无本钱。

“我替你想过了,这是最后一次借给你,以后可不准动辄回乡下去充大头鬼。”

姑奶奶走了良久,孩子们才由母亲领着回来。

翠仙吐吐舌头,“厉害。”四海笑,“她年轻时,更不让人,此刻已经收敛了。”

“不过每次骂完,我们总捞些好处。”

“她心好。”

“她长得似外国人,还有,女儿更活脱脱是个洋娃娃,真漂亮。”

四海应一声,他不愿意与人在背后议论他姐姐,即使那人是他妻子。

“她做什么生意,赚那么多?”

“孩子哭了。”

“没有哇。”

四海温和的重复:“孩子哭了。”

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她飞红了脸,从此不再多嘴。

四海甚觉安慰,知道她明白了。

这样的妻子,也已是贤妻,四海为自己庆幸,不然的话,他管他做,她管她说,有什么味道。

该年冬季,天气特别冷,成日成夜刮着大风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门。

四海的屋子尚未装置电灯,他自床上跃起,点起洋烛,下楼察看。

孩子闻声,惊吓,哇一声哭起来。

一打开门,风夹雪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两个人。

站前头的听见幼儿啼哭,微笑道:“四海,你做了爸爸了。”

那个映着身后风雪,宛如天兵降世,他哈哈笑起来,把身后一人拉进屋内。

四海惊喜万分,“老孙!”

他的同伴是王兴。

老孙说:“四海,麻烦你做些热的面食,饿坏了。”

翠仙安顿了孩子,立刻来帮忙,一句话不说。

因赶时间,先炒了一大碟肉丝炒年糕,再切了半只醉鸡。

王兴吃得特别多。

“老孙,你们是几时到的?”

“来了有几天了,到今日才抽空来探访你们,切莫见怪,四海,你在温埠多人知道,据说,庞英杰是你姐夫,能否介绍我认识?四海,镇南关已经起义,我们需要大量军费。”

四海一言不发,转入房内,取过一只小铁箱,走出去,交在老孙手中。

老孙笑了,“别交给我,我们此地有个代表。”他说了姓名地址。

王兴仍然埋头苦吃,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热茶,他咕噜咕噜喝下,走到墙角,席地就睡。

老孙说:“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电报,请庞大哥来见个面。”

老孙按住他的手,“不可,在电报中告诉他,由我去拜见他。”

“老孙,起义的情况怎么样?”

“你问王兴,他指挥起义,身先士卒,来往大陆海外,十进十出。”

四海颔首,“老孙,你先休息,我来同你打个地铺。”

把客人安顿好,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说:“把节畜全捐出去,你不反对吧。”

翠仙笑笑,“开头时还不是一无所有。”

四海甚觉宽慰。

“不过,革命这件事,终于渺茫。”

“何以见得?”

“清朝几百年的天下了。”

“他气数已尽。”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国?”

“当然,谁不希望国家壮大进步,民生舒泰丰足。”

“会不会换汤不换药,到头来又是骑在老百姓头上喊打喊杀,为所欲为?”

“老孙同王兴兄弟像是这样的人吗?”

翠仙低呼一声,“他们打算黄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总理、总统、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头见丈夫神情亢奋,不敢泼他冷水,只在心中嘀咕:只怕都一样哩。

天还没亮,四海就起来了。

他与老孙到镇上电讯局去打电报给庞英杰。

还没到中饭时间,庞英杰的回音就来了。

他会乘晚班铁路到温哥华。

一进门便握住老孙的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呵呵笑起来。

笑声宏亮,把幼儿震得发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密斟谈。

王兴却仍然只顾吃与睡,脸色渐渐红润。

翌晨,他们一行三人便匆匆离去。

四海送他们到门口,微弱抗议:“怎么没我份?”

王兴忽然笑一笑,“四海,后方最需要你。”

四海自嘲:“是,我只会打铺盖炒年糕。”

庞英杰讶异,“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三军没粮草行吗?”

四海总算好过些。

真的,一样一句话,有好听不好听。

越是政治人才,说的话越是中听。

老孙与四海紧紧握手,直到两人指节都觉得有点痛,才肯松手。

他们去了。

关门回头,四海发觉妻子整个人松驰下来,拍抱怀中幼儿,哼着小调,脸上带丝满足的微笑。

四海知道她提心吊胆,生怕丈夫跟了他们走,但是四海不是同盟会需要的人才。

万幸。

四海轻轻说:“你不应那样想。”

翠仙抬起头,“我只知我同孩子没了你,贱若烂泥。”

“国家若沦落在列强手中,我们更加贱。”

过半晌翠仙才说:“我的目光没有那么远,”她笑了,深深亲吻幼儿脸颊,孩子咭咭笑起来,“我是个普通小百姓。”

夹缝中,只要有一点点雨露,一丝阳光,就存活下来了,且孜孜不倦,开枝散叶。

半个月后,何翠仙赶到四海处。

她没带孩子。

独个儿作男装打扮,坐下来,脱下帽子,自裤袋取出一只扁瓶子,对牢嘴便喝酒。

喝光了,把那只银扁瓶摔到墙角,当一声,孩子听见卞,蹒珊走过去,拣来玩。

她喃喃道:“这是命。”

说罢伏在桌子上,醉倒了。

四海夫妇把她抬进卧室去,他俩打地铺睡。

半夜,她们听到哭泣声。

第二天,何翠仙神色如若,告诉四海,庞英杰写过一封短简,告诉她,暂时不会回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她如果能等,就等,不能等,别等,千万不要勉强。

四海呆住,半晌,震惊他说:“翠仙姐,是我发电报把他请来——”

何翠仙摆摆手,“四海,千怪万怪,怪不到你头上,他等了他们不知道有多久,事实上他一生都在等中华有复兴的一日,铜墙铁壁都挡不住他。”

大家沉默,四海内心恻然。

“总算过了七年好日子,”翠仙吁出一口气,“夫复何求。”

四海问:“翠仙姐,你有何打算?”

翠仙忽然笑了,“等得了,等呀,等不了,另外嫁人。”

四海吃一惊。

翠仙随即叹气。“等,”怎么不等,革命终有完结的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等。”

“翠仙姐,要不要搬来一起住?”

何翠仙转过头来,看着四海夫妇,扬起一角眉毛,“什么,叫我替你们管家,我才不干,各归各最好。”

四海说:“是,是,反正姐姐近日常常来温埠做生意。”

翠仙语气转为温和,“四海,你同我都知道,庞英杰是不会回来的了。”

四海不敢搭腔。

翠仙说下去,“他们都回不来了,”停了一停,忽然吟道:“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她用手掩住了脸。

时间过得真快。

中国人在温埠的力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