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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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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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不敢搭腔。

翠仙说下去,“他们都回不来了,”停了一停,忽然吟道:“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她用手掩住了脸。

时间过得真快。

中国人在温埠的力量也凝结得真快。

四海两个孩子已进自己人办的学堂读书,对数学有兴趣,教他们床前明月光,则咭咭笑,无甚理解,同洋童吵架,口角一如外国人。

踢牛仍在店里帮忙,赫可卑利则已返回纽奥尔良去寻亲。

店铺已是温埠老子号,用着十来个伙计,年年均有盈利,早已偿还何翠仙那边的债务。

手边一宽松,四海又想起家人。

他妻子很但白:“我一点不想回去,在家乡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兄嫂并不疼我,吃与穿都轮不到我,大哥开口骂我,大嫂只在一旁咪咪笑,恁地阴毒,我不会怀念那种日子,既然出来了,只当逃出生天。”

四海十分尊重妻子,事情耽搁下来。

此刻的他,不折不扣成了侨领,事忙,不经安排,一时也走不开。

一日,他自店里核数出来,被报童拦住,“罗斯福当选美国大总统,买张报纸看,先生。”

四海心想,我们第一个大总统几时诞生呢。

“四海叔,四海叔,”有个少年叫住他,“请到牛打东街华汉堂,义声叔收到一封电报,要给你看。”

四海匆匆赶去。

“同盟会有何消息?”

有人递一张电报给他。

四海谙英语,一看,电报上只短短两句,阅毕,他淡淡告诉众人:“广州新军起义失败。”

整个华汉堂嗡地一声。

四海一言不发,走回家去。

也不叫车,一直闷声不响步行了十里路,到家,满头大汗,坐倒在椅上,也不作声。

两个孩子放学回来,一边用英语吵架,边吵边拍打对方,

进得屋来,那两个十多岁的男孩看见父亲脸色铁青,知道不妙,却未知是何事不妙。

四海暴喝一声:“为什么不讲中文?你不是中国人?嗄,说!你是什么人?”

翠仙闻声,自内堂奔出。

母子三人只见罗四海一张脸涨得血红,脖子比平日粗了一圈,额上青筋绽现,拳头紧握,像是要找谁拼命一样。

翠仙想把他按下座椅,她的手被大力弹开。

忽然之间,四海又似皮球般泄了气,坐倒在椅子上,眼泪汩汩而下。

两个孩子吓得语无伦次,一直喊:“爸爸,我们说中文就是了,我们说中文。”讲得却还是英语。

翠仙挥挥手,叫儿子走开。

四海呆着一块脸。

半晌,翠仙绞一条热毛巾给他。

他才哑着喉咙说:“革命仍须流血。”

翠仙一呆,也落下泪来。

民国成立那年,罗四海四十五岁。

他一直没有再回家乡。

两个妹妹都已出嫁,因四海慷慨的馈赠,嫁妆办得不错,两个弟弟到南洋去过一趟,见识过后,乖乖回来留在家中,稍后亦结婚生子。

“那时,乘船往返大西洋与太平洋已不是新闻,巴拿马运河已经动工,英国人正尝试用飞行机器横渡英法海峡。

罗家已是小康之家,翠仙同丈夫说:“要回去的话,我们陪你回去。”

四海却犹疑,“听说欧洲要开仗了。”

“咄,这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翠仙总是不理世间大事。每当四海教训儿子:“我像你们那么大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笑。

罗爱华与罗爱汉两兄弟才智相当出众,时常到旧金山替父亲办货,手段精明。

“比他们父亲聪明,但是,罗四海为人较忠厚大方”,是外人相当公正的评语。

罗爱华找来经纪人,表示想购买西温哥华山上一块地皮,

那经纪人只是说:“该处风水不宜华人,况且,盛传西方将罕济萧条,抓紧现款,比较实惠。”

爱华对爱汉说:“总有一日,我要住到这里来。”

爱汉这才领悟到;经纪是存心推搪他们。

“白人倒底怕我们什么?”

“义和拳、小脚、辫子、”鸦片、麻疯……还有,活畜祭祖之类的落后秘密宗教仪式。”

“终有一日,他们会为这些着迷。”

兄弟俩大笑起来,暂把英属产业地皮一事,搁到一边。

这一笑,惊动了父亲,罗四海板着脸出来问:“笑什么,刻薄老伙计真的那么有趣?”

爱华知道有人在父亲跟前告状,便据理力争:“爸,公司有公司规矩,已支了退休金给他,他嫌不足,便在你跟前噜嗦。”

“你们小时候,还不是他帼着你们满山幸。”

爱华笑,“爸,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给他特别待遇,别的伙计要抱怨,不能服众,以后很难办事。”

爱汉说:“爸,日后你私人帮他,又是另外一件事。”

四海听着,认为有理,但又觉得两个孩子冷酷无情,半晌作不了声。

爱汉忽然加一句,“翠仙姑也说这样做正确,此刻店里好几十人,依规矩办比较好。爸,时势不一样了,现在是二十世纪,同从前老板伙计睡一个铺盖不可相提并论。

四海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隔一会仍然说:“待人要宽厚。”

爱华松口气,“爸真是明白人。”

“对,你们母亲有无与你们说过--”

两个年轻人齐齐怪叫起来:“此事万万不能听从。”

罗四海拍桌子站起来,“胡说,回乡娶亲天经地义,我同你妈妈就是在乡间结的婚。”

“盲婚!”

“盲婚有什么不好,你们亲眼看到我俩相敬如宾。”

爱华呻吟一声。

“温埠有你意中人吗?说。”

爱汉抢着答:“爸,我不忙结婚。”

“你,你已经廿岁,你哥哥廿二,打算几时成家?”

“遇到合适的女子再算。”

“慈母多败儿!”罗四海气头上,直把责任推卸。

“噫,教不严,父之过。”周翠仙在他们身后出现。

四海气鼓鼓。

“时势真不同了,前日我看到翠仙姐,真吓一跳,裙子只比膝盖长一点点,小腿光致致露在外,穿一双丝袜,据讲是最新时装,头发也剪短,倒似我小时候剪的妹妹头……她老人家人老心不老,我们也要学一学。”

爱汉抢着说:“那是法国可可香奈儿设计的服装。”

罗四海问:“什么?”

“爸一向不理这些。”爱华说。

罗四海接着手叫他们走。

“在爸面前,我们永远只得五岁。”

“你倒想,三岁才真。”

翠仙轻轻对四海说:“我陪你回乡走一趟好了。”

“孩子们也总得向祖母鞠一个躬。”

“我同他们说过了,他们不想回去,只说中国在内战,叫我们也别去。”

“一代不如一代。”

“翠仙姐也这么讲。”

四海看向窗外,是初春,一列樱花树正盛放,雪白一团团花蕾攒满树梢,囚海低下头,“时间为什么过得这样快,时间到何处去了?”

翠仙叹口气,在丈夫身后坐下来。

“王兴已病逝。”语气萧刹。

“是,我听你说过。”

四海指指鬓角,“你看看我白发。”

“儿子都那么大了,怕什么。”

“昨夜梦魂中,忽然见到王得胜朝我走来。我伸出手去扶他,发觉自己的手还小,原来我只得十三岁,初到温埠,一无所有……”

翠仙不出声。

“转眼几十年。”四海感喟。

翠仙轻轻说:“我们叫做好的了,只要一家在一起,天天都开心。”

四海说:“庞大哥不晓得在哪里,难为翠仙姐仍然在等。”

他不牵记女儿吗?倘若还在人间,应该有讯息回家。”

四海声音降低,“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也许在武昌起义时牺牲,也可以在黄花岗陪伴他的同志,只有我们这种小人物会得越活越好,我们爱惜自己,又懂得钻营。”

“你有没有见过翠仙姐哭?”

四海吁出一口气,”没有。”

“她真坚强。”

谁说不是,仍然打扮得时髦漂亮,出面做生意,与爱华爱汉两兄弟不知多谈得来。

“四海终于说,“我去订船票,我们回乡走一趟。”

爱汉在父母催促下,还勉强愿意回乡,爱华支支吾吾,最后不得不坦白。

“爸,实不相瞒,我约了人。”

“谁?”罗四海双眼睁得滚圆。

“一个人。”

“我也知道你不会约会一只牛。”

“一位……小姐。”

罗四海即时明白了。

他声音还算镇静,“哪家的小姐?”通温哥华的华人他都认识。

“她不是温埠人。”

“啊,她住在月亮里。”

爱华涨红了脸,“她住美国波士顿。”

罗四海瞠目结舌,没想到儿子交际网这样宽广。

过一会他才问:“这位小姐……家里干什么?”

“她父亲是基督教圣公会牧师,姓刘。””

罗四海面色稍霁,“算是正经人家。”

爱华跟着说:“她在卫斯理女子大学修英文。”

罗四海又提心吊胆,“呵,我们配得起人家吗?”爱华笑“爸总是谦厚,我们罗家在温埠也算有点名望。”

这话不算过份。



  







纵横四海12



12

上个月,华汉堂差人送来一方牌匾,上书博爱二字。

何翠仙正在罗家做客,看到了,笑起来,“好好挂起它,小心,小心,这是你们爹一半身家换回来的墨宝。”两兄弟老听说老华侨顶力捐款支持革命,这番话可证实所传不讹。

当下罗四海问:“刘小姐的父母可知道有你这个人?”

“我们正打算第二次见面。”

“唔。”四海没有反对。

爱华放下了心。

“有机会你也带她来见见我们。”

呵,自由恋爱了,是有这个名堂的。

就在这个时候,爱华见到母亲自外边返来,气鼓鼓,不开心。

爱华是个孝顺儿子,立刻凑向前,“妈,什么事不高兴。”

罗四海也有点纳罕,他了解妻子性格。她不是那种多心小器小心眼的女子,相反,她十分懂得小事化无的艺术,这次是为什么生气?

只听得她清了清喉咙答:“没什么。”

爱华把脸伸过去,“妈妈,把没什么说来听听。”

他母亲被逗笑了,“是没什么嘛。”

爱华也知道母亲脾气,故先顾左右言他,把报纸摊开来,“妈,有一只大船,叫铁达尼号,第一次航行就沉没了。”

“啊,行船跑马三分险。”

“妈妈,德国人同英国人打起来了。”

“同我们不相干。”

“还有,俄国也闹革命,想推翻沙皇尼古拉斯。”

“这沙皇是坏人吗?”

“妈,温埠快有钢筋水泥造的房子了。”

半晌,爱华终于引得母亲开口。

“我自教会出来,想去喝下午茶,同童太太二人,去到咖啡厅,谁知站了大半个钟头,硬是无人带座,不给我俩座位,后来,还是童太太机伶,说是嫌我们是支那人,不招呼呢,只得知难而退。”

罗四海父子听了,一声不响。

“唉,这种时候,不得不叫人想回自已家乡。”

爱华缓缓站起来,“妈,是哪家咖啡馆?”

“勃拉街的爱克米咖啡馆。”

罗四海说:“那原是白人地头,童太太怎么带你去该处。

爱华取过外套帽子,“我出去一趟。”

他母亲连忙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爱华笑笑,“访友。”

“爱华,我不生气,下次不去那里就是了,你别多事。”

爱华已匆匆出门。

罗四海抱怨道:“你看你,他年轻,沉不住气,这回子一定是去找人理论,替你出气去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翠仙懊恼得什么似的。

“在人家的地头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次有什么委屈,别对孩子们说。”

翠仙提心吊胆。

她爱儿在天黑后才回来,笑嘻嘻,着无其事。

她趋向前问:“怎么样?”

爱华对母亲辩:“下个月起,妈妈你可以天天同童太太到爱克米去喝咖啡吃蛋糕。”

罗四海扬起一角眉毛。

“不过,届时爱克米已不叫爱克米。”

罗四海已明白个中巧妙,摇摇头,“这孩子。”

做母亲的犹自不解,“叫什么?”

“下个月起,叫四海咖啡馆。”

“呵,你把它买了下来!”

爱华直笑,“我们的确需要一简勃拉街的铺位。”

罗四海也笑,“太太,劳烦你,以后光喝咖啡就好,千万别去逛百货公司,或是吃大菜,我们买不了那么多。”

翠仙怔怔地,半晌问:“我们那样有钱了吗?”

只听得儿子轻描淡写答:“那不算什么。”

罗四海该次回乡,带着十几箱行李。

他对妻子说:“小少离家老大回。”

这句话对周翠仙,更加贴切。

回到家乡,她才发觉,家乡一切不变。

仍是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瓦斯的家乡。

同她离开那日没有半丝不同,只是后园那株槐树粗壮了一倍。

呵,当中那甘多年,好似没有过过周翠仙到镇上开小差偷偷溜了一转回来,她那嫂子因没人差使,就快要冷笑着出来派罪名给她了。

但是没有。

嫂子迎出来,恭恭敬敬说:“妹妹你回来了,我们好生挂念。”眼角还是精利地射向翠仙,打量她一身打扮,看看是否名符其实。

只见周翠仙一身外国衣着,一件呢大衣上镶着貂鼠翻领,真丝袜,皮鞋,手上戴着手套,手套外戴一只金手表,啊,那嫂子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恭敬。

翠仙缓缓脱下手套,露出指上的宝石戒子,只有她较粗的指节出卖了她清贫的出身,但周翠仙并不意图隐满什么。

“妹妹房间已经打扫出来了。”

“不用客气,我随四海住罗家。”

留下无数礼物后,兄嫂恭敬地送他们出门。

回到屋内,那兄长讪讪道:“没想到翠仙恁地慷慨。”

那嫂子却忿忿说:“没想到她会走起运来,这里不过是她九牛一毛耳。”

周翠仙没听到这些评语。

第二天,他俩本来要到上海观光。

临出门,四海却想起来说:“哎呀,我忘记约了一个人。”

翠仙看丈夫一眼,“那就取消行程好了。”

“不,我找个女眷陪你去。”

“我也不想去。”

“不,你去走走,闷在家里有什么好。”

翠仙立刻会意,“好,好,我去。”

四海的确约了人。”

他悄悄向包家走去。

到了目的地,抬起头,宛如雷殛,呆住。

哪里还有什么包家!只有颓垣败瓦,一片野草,一大群乌鸦聚集在棵秃树上,见有人来,哑哑拍翅飞起。

包家大屋居然已经倒塌,四海张大嘴,他手臂扶着那幢熟悉的墙,半晌作不了声。

墙只剩一半,现在,他可以轻易绕过它,到另外一边去,可是,园内亭子已经褪色,花木早已荒芜。

四海大叫一声,跑回家去。

他抓住弟弟问:“包家怎样了?”

他弟弟吃一惊,“包家,什么包家?”

“河西边的包家。”。

“呵,他们,早分了家了,子孙跑到上海去做生意,大屋空下来,有一夜一场怪火,烧到天亮……多年前的事了,问来作甚?”

“有没有出人命?”

“大屋早已空置,无人受伤,火灾后有人偷偷去把砖地板一块块挖起,哎呀,地下都是融了的锡,足足几寸厚,原来包家最多锡器,那些人发了一注小财。

四海茫然坐下,那高不可攀的包家,怎么会有今日。

“讲起来”让我想,呵,对,包家儿子做生意不算十分得法--”

四海又问:“他们家大小姐翠仙呢?”

大弟诧异,“你怎么知道包家大小姐叫翠仙?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里边有什么文章?

四海沉默。

大弟也静下来,过一会儿,只搭讪讲些不相干的事:“现在上海比起外国,一点不差,也有汽车、电影、无线电,不过人实在大多,地方实在太乱……钟家你还记得吗,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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