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恭变成杨无头、杨无屋!”杨无恭“呵呵”笑道:“你便把我的头砍下好了,要我随你去,却是休想。”
窦虎把右手斧头交到左手握了,上前一步,疙瘩揪住杨无恭顶心,把他放翻在地,拖到梅树边。那老梅却已被窦虎一斧砍倒,只余一个树墩在地上,高不及一尺。窦虎把杨无恭的头摁在那树墩上,一脚踏上去,喝道:“你当老爷不敢砍你么?”
杨无恭是一心要学阮籍嵇康的,岂能向窦虎讨饶,反倒扯着嗓笑道:“哈哈哈,不想我杨无恭今日死在一个匹夫斧下,果然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话音未落,便听到头上那斧“刷”地劈了下来。杨无恭一闭眼,只听“哧”的一声,心里便想着自己的头已伶伶仃仃掉下来,正骨碌碌向涧下滚去。却又忽觉头上一松,睁开眼,只见依旧是满目阳光,不大像阴间的样子,那窦虎却正挥着斧头,朝草屋砍去。他几斧把草屋砍得塌了,扭身拽开脚步便走,一路走还一路骂:“气杀老爷了!气杀老爷了!……”
杨无恭看那树墩时,已被齐崭崭劈作两半,摸摸自己颈项,却又毫发无伤,他却不晓得害怕,心里只是一股劲想,那窦虎,是如何隔着脖子,劈到树墩的呢?
半晌,杨无恭从烂草屋里摸出铺盖,捆做一堆背在身上,向村头文殊庙踅去。正行间,猛看到那窦虎正踞在村头酒店里吃酒,两只板斧搭在桌边,泛着乌光。那筛酒的酒保,左眼上黑了一圈,想必是不知为何得罪了那黑煞星,吃了一拳。
杨无恭只当窦虎已离去,猛看到他,心里一寒,脚下却慢了,忽又想到那古时的先贤来,什么孔子孟子墨子庄子,还有那不太古的竹林七贤,便壮起胆,挺胸凸肚,昂然从酒店门前走过。窦虎看见他,却不出来,只是“嘿嘿”冷笑。
文殊庙里和尚相帮着收拾了一间耳房,让杨无恭歇下。一日无事,到了晚间,约摸三更时分,杨无恭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被人揪住后颈,从被里拖出来,正待要喊,嘴里却被塞了块烂布,又酸又咸又臭,还有股子陈年油腥味,跟着眼前一黑,已是被人装进布袋里,背在肩上,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竟是跑得飞快。
跑了有半个时辰上下,忽听得有人喝道:“前面何人?巡夜街使在此,还不停下!”
那背着他的人听了呼喝,反倒跑得更快了。
后面的街使聒噪道:“那必是个贼,看他肩上背的什么?”“不错,快追了去,捉住了领赏,兄弟们把去吃花酒。”“莫不是那下了海捕文书的突厥密探达力贪汗,捉住了他,可够咱兄弟们去寻花魁娘子乐一乐啦!”
跟着那马蹄声便炒豆般响起,看看追得近了,那人却把杨无恭一抛,抛在路边,杨无恭只听得那些马匹“得得得”震天价响过去,却没一个停下来搭救自己的。
杨无恭死命从袋子里扎挣出来,扯去口中烂布,看看天色,月白风清,看看四周,却是在长安城内。一路只是高墙大树,坊门紧闭。杨无恭急待要寻个藏身处,要不若是被那些巡夜街使当贼捉了,吃二十鞭子那是好的,就怕给当成了突厥密探达力贪汗,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沿街走下去,从坊墙倾圮处跳进一处坊子里,绕了几条巷子,看到一座玄元观的后门虚掩着,便踅进去。他肚中饥饿,想到灶下去寻些吃食,却不知如何摸进大殿里来,看见东墙上大大的开着两扇门,里面灯烛荧煌。他心里奇怪,探身进去一看,那灯火却全都灭了,想回身出去,却哪里有路,只一堵粉墙立在面前,上上下下摸索了个遍,却连个老鼠洞也没有。
杨无恭暗想:方才还有月光,如今却是夜黑如墨,不如等到天亮,再寻出路。他斜靠着墙根坐下,定了定神,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睁眼一看,却叫声“苦也”。只见哪里有什么粉壁,自己却是靠着一块大石睡的,远近只有小山青翠,碧水如丝。
他寻路行去,翻过两座小山包,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箭擦着他耳边过去了,唬得他放翻身体,趴在草丛里,张眼望去,只见一匹胭脂马,骋如撒菽,跃上山岗来,马上一个十七八的女子,把着弹弓,髻插雉尾,着小袖紫衣,美得天仙一般。那女子回身向山岗下喊道:“娇娇,快来呀!这儿有只狐狸。”
杨无恭就觉得身下的土一抖一抖震起来,跟着就看见一头大象,慢悠悠踱上山。大象背上堆着重重锦绣,锦绣堆里坐着一个女子,满头珠翠,臂上套着青箭鞲,手里一把铁胎弓,这且罢了,尤为异样的是那女子的身材,怕不有三、四百斤重。杨无恭暗暗点头,心中想道:这样的女子,也只有大象才驮得动。
“妹子,”那娇娇喊道,“狐狸在哪里?”嗓音却是细细的,与她的身材颇不相称。
那着紫衣的女子朝着杨无恭伏身处一指,道:“那不是么!”
娇娇反手从箭壶里拔出一支箭,搭在弓上,轻轻一拉,那铁胎弓登时弯如满月,却把杨无恭惊得手足都软了,只当那箭是射向自己的。只听“哧”的一声,那支箭从自己头上掠过,跟着那两个女子便叫起来:“射中啦!射中啦!快追!”
胭脂马泼风般驰了过来,从杨无恭头上跃过,跟着那大象也如惊雷一般滚了过去,把杨无恭吓得魂魄都散了,半日才回过神来。正待站起,忽又见烟尘起处,十数骑飞驰而来,狂风般刮了过去,马上之人,个个劲装,猿背蜂腰,英武非凡,口中都喊着“快寻小姐去”。又过了半日,杨无恭歇得有些气力了,坐起来,猛又听到身后有女子笑语声。那草长得颇高,杨无恭虽坐起身子,旁人不经意也看不见他。身后的女子走到前面来,却是两个丫鬟,挎着柳篮,篮里堆着各色野花。只听得左边那丫鬟道:“你说那姓杨的有什么好,小姐却巴巴地派了那么多人去请他?”另一个丫鬟道:“是呀!陈相公和井大娘都被他骂回来了,却不知窦虎请得动他不?”杨无恭听到这两句,吓得心都不跳了,暗想:只怕刚才两个射猎的女子中,便有一个是窦小姐,却不知中间哪一个是?若是那美的便罢了,若是那胖的,娶了她,岂不是同落入阎王手中一般。急切间却不知往何处去躲好,他琢磨着,方才那两个丫鬟必是采了野花带回家中的,只向她们的来处去,必不会错,只是那两个女子又是往那方向追狐狸的,却怕遇着她们回来,不如绕个弯,从山脚下偷偷踅过去,或可避过。
他心里想着,掉头向山下走去。渐渐却迷了路径,只见林木幽深,山石荦确,忽而横藤碍路,忽而花径通幽,浑不似方才那般旷野平畴景象。他只是任意行去,忽见茂林中隐有殿阁,他只当是寺庙,想过去讨口水喝,近前去一看,却哪里是寺庙,分明是一贵家亭园,粉垣围沓,朱门半掩。杨无恭大了胆踱进去,但见一汪碧池,池上芰荷芬芳,一道九曲桥,通到对岸。他过了桥,绕过一石山,又是一小院,里面绿草如茵,立着数十株垂杨,一架秋千。他正在诧异,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只听一个女子说道:“今日颇扫兴,竟是什么也没猎到!”另一个女子道:“若是捉住那只狐狸就好,可惜竟追不上。”嗓音细细,正是那骑在大象上猎狐的娇娇。
杨无恭吓得一头缩到花丛里。只见那两个女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十数个姝丽和一个少年书生。有人道:“今日天气晴暖,小姐何不荡一荡秋千。”众人却都附和。杨无恭只当是那紫衣女子要荡,没想到却是娇娇站到了秋千架下。那十数个姝丽扶住娇娇腰身,发声喊,把她送上了架,又齐呼一声,把娇娇向前一推,娇娇立时便荡了上去。
杨无恭看了只是暗笑,原本“秋千竞出垂杨里”,最是春日美景,可惜那秋千架上的女子,实在太胖,看上去未免有些滑稽。
娇娇荡了几荡,已是气喘心怯,只好从秋千上下来。那少年书生走出来道:“小生方才见小姐荡秋千,倒作了首诗。”
娇娇一边拿手绢抹脖颈皱褶里的汗,一边道:“你又作诗了么?念来听听。”
那书生便道:“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广寒队里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杨无恭听了,只是暗笑。原来那诗却是说,这秋千乃半仙之戏,娇娇荡秋千的风姿,便如天女散花一般的美妙,竟连那广寒宫里的仙子也要妒嫉了,幸好呢,娇娇还不至于绝尘而去,直上九天。杨无恭心下暗道:“这‘莫信凌波上九天’,毕竟还是对的,若这样三、四百斤的肉身也能凌波而去,倒真是壮观景象。”
娇娇听那书生念完,喜道:“果然好诗!”伸手把书生拉过来,让他在身边坐下,她自己把头斜靠在书生肩上,做小鸟依人状。只苦了那书生,不一会儿就支撑不住,涨红了脸,摇摇欲坠。
呆了会儿,忽然又见一个人跑进来,在娇娇面前扑通跪倒,呼道:“小姐恕罪!”杨无恭看那人时,吓了一跳,只见他黑炭面皮,朱砂眼睛,却不是窦虎是谁。只听窦虎道:“昨日小人已千辛万苦劝得杨……杨先生与小人同来,却不想半夜里行到青龙坊时,竟碰到了巡夜的街使,要把小人当突厥密探达力贪汗捉了,小人一时心急,撇了杨先生就跑,待回去寻时,却再寻不到了。”
娇娇道:“你窦虎什么时候能‘千辛万苦劝得杨先生同来’了?你只会拿布袋套了人便走,遇上街使,先自慌了,必是把布袋撇了便跑,我说的可对么?”
窦虎听娇娇戳破了他的谎话,一张脸又黑又红,只是一股劲磕头。娇娇挥手道:“罢了,你这样的蠢材,也请不来人。”窦虎听娇娇饶了自己,长舒口气,站起来,躬身向后退。他本是要退出小院,却是心慌,退错了方向,竟退到杨无恭藏身的花丛边来了,脚下又被草根一绊,扑通向后倒去。娇娇看见了,倒先捧腹笑起来,那紫衣女子和众姝丽也都掩嘴而笑。窦虎心中恼怒,又不敢发作,双手只是乱挥,正打在杨无恭身上,窦虎一把攥住,扯到眼前一看,登时喜上眉梢,高叫道:“在这里!在这里!”
窦虎揪住杨无恭胸口,把他拽到娇娇面前来,喜道:“小姐,这……这杨无恭怎么会在这里?”娇娇怒道:“大胆,既是杨先生,你这样横拖倒拽的,成何体统!”一面又放低声音,做出娇滴滴模样来,对杨无恭道:“相公……相公原来自己……自己寻过来了。”杨无恭只是暗暗叫苦,看这情形,这窦家小姐,必是娇娇无疑了,那井大娘说她“年方二八”,只怕是说错了,应是“年方三八”才对,还有“貌美如花”什么的,也不大像,至于为了自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似乎也是没有的事。如今她身边那少年书生,不知是谁,若是她一时等不及自己,先寻了别个做夫君,那是最好,——他想到此处,又偷眼看旁边那紫衣女子,心中想道,若是娇娇有了夫君,却不知这紫衣女子有了夫君没有。
却听得娇娇对身后姝丽道:“还不快请杨先生到屋内沐浴更衣,好好歇下。”又对身边书生道:“既然杨先生来了,你便可退去!”窦虎便上前来扯住那书生,把他拖出去了,那书生只是叫:“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杨无恭看着奇怪,却不敢问。跟着一个姝丽过来,引他向内走去。待行到无人处,杨无恭悄声问道:“敢问姐姐,那书生却是小姐何人?又为何小姐叫他退下,他便直喊‘饶命’?”那姝丽笑道:“那书生,却是小姐夫君。”杨无恭又问:“那‘饶命’……却是为何?”那姝丽道:“先生须知,小姐的夫君,是一年半年就要换一个的,新的来了,旧的便不中留,因此那书生要喊‘饶命’。”杨无恭打了个颤,道:“这么说,他……他竟是就这么死了?”那姝丽道:“不错,小姐今日杀了他,明日就好大张筵席,与先生成亲。”杨无恭听了,脑里便“嗡嗡嗡”地响起来,倒似忽然有万亿只的蜜蜂,在里头搭窝筑巢一般。
第二日,园内张灯结彩。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紫衣女子引着四人大轿,杨无恭端坐在内,后面全副执事,又一班细乐,八对纱灯。一行人吹吹打打,在园内行了好久,才到娇娇门前。开门钱送了几封,于是重门洞开,杨无恭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入到厅内,只见已摆了六桌酒席,席上山珍海错,玉液琼浆,有些杨无恭识得,大多却从未见过。席边男男女女,坐着好些人,都站起来与杨无恭贺喜。杨无恭心内叫苦不迭,又不敢露出来,只好胡乱应酬了,端起酒便饮,只盼着喝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先逃过今夜洞房花烛再说。偏偏那酒虽然醇香满口,却不甚醉人,杨无恭喝了许多,却才见得三、四分酒意,倒是喝得口滑,只是要喝。看看到二更时分,紫衣女子站起来道:“这便散了罢,待小女子送新姑爷入洞房,只怕姐姐已等得急了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起身出席。紫衣女过来福了一福,道:“请新姑爷入洞房。”杨无恭心里暗暗叫苦,虽然只有五分醉,却也装出十分醉的样子,让紫衣女搀着,向内行去。
过了两道门,到一僻静院落,紫衣女忽然把杨无恭一撇,冷冷道:“先生何必装醉!”杨无恭靠着紫衣女的香肩,握着紫衣女的小手,一路行过来,已是意乱神迷,忽然被这么一撇,倒有些茫然若失。但听得紫衣女又道:“不知先生的胆子是大是小?”杨无恭一愣,问道:“大又如何,小又如何?”紫衣女道:“若是小呢,今夜的话,都算我白说,若是大呢,……”紫衣女从袖中拈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先生便取了这根银针,把……把娇娇杀了!”杨无恭听了一抖,道:“你……你叫我杀……杀了娇娇?”紫衣女轻“哼”一声,道:“原来先生的胆子是小的!”杨无恭心想:却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何妨一试,若是假的,必是娇娇派她来试探我,最终亦不过一死,却也强似和那肥婆洞房花烛。便道:“杀便杀了,有什么了不起。”紫衣女道:“先生将这根针藏入发髻中,待她熟睡之时,悄悄取出,插入她膈下三寸处,……”她怕杨无恭插不准,却牵着杨无恭的手,比到自己膈下,轻轻点了点,道:“便是这里。”杨无恭只觉她的手柔若无骨,自己指尖点到之处,更是绵软无比,不禁心神一漾,看紫衣女时,却只是冷冷的。只听她又道:“先生可别插错了,她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只有此处是她命门。”杨无恭定了定神,道:“这却怪了,一个富家小姐,怎么有一身横练功夫?”紫衣女道:“若先生今夜成功,日后自然明白。从此处进去,那透着烛光的,便是洞房。先生好自为之!”紫衣女说罢,转身欲走。杨无恭心里倒有些依依不舍,唤住她道:“姑娘芳名,可否……可否告之?”紫衣女嫣然一笑,道:“有什么不能告诉的,我叫姬蕙。”
杨无恭看她走远了,忽觉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一般,憋得难受。他撇了撇嘴,摇摇头,“哈哈哈”大笑三声,又装出酩酊大醉的样子,一步一攧,抢进房中。只见娇娇蒙着红盖头,乖乖坐在床沿,倒真有些新娘子模样。杨无恭揭去盖头,对着娇娇一张胖脸“嘻嘻”傻笑,忽然跌在床上,横罗十字,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
娇娇看杨无恭真是醉了,怪道:“怎么桂花醅也能把人醉成这样?早知如此,该喝凝露浆才对。”她替杨无恭摘去纱帽簪花,脱去宫袍鞋袜,自己也宽衣解带,放下幔帐,吹去红烛,上床歇下。睡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