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大而色厉的人站在阶前。他戴着黑色太阳眼镜,粗壮的手腕上挂着不锈钢手铐,宽阔的胸膛前斜披着弹导带;带上并没有子弹,但那并无损于它所造成的气势;他的皮靴是淡灰色蛇皮。一辆亮晶晶的吉普车停在车道上。
“我想你找错地方了。”达克说。
“你是石达克?”
“正是。”
“梦娜要我来的。”那人说话的声音和他的吉普车非常相似。“我是伯斯。”
“是吗?”达克笑得尴尬。他瞄一眼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杰生,凯尔,来见你们的奶妈。”
凯尔咽下一口大气,眼镜后面的眼睛睁得好大。“我的天呀!”
杰生只是目瞪口呆,完全吓呆了。
伯斯看着杰生和凯尔。男孩张口结舌的表情映照在他太阳眼镜的镜面上。
“听说这个暑假我们有得玩了,”伯斯说。“上车。”
* * *
梦娜走进冰柜打量唐威龙最新的冰雕。除非绝对必要,她从不进入冰柜,而她也绝不在冰柜里待上超过必要的时间。这座冰柜的尺寸大约和电梯厢相同。
威龙的最新作品是一只天鹅碗器。它的造形优雅,甚至称得上高贵。冰莹的结晶像颗闪亮的水晶。
“非常好,威龙,”梦娜感激地说道。“我打算在上面堆些果冻,做为点心区的主要饰品。”
威龙显得松一口气并略带尴尬。每次梦娜赞美他的作品,他就会露出这种表情。“很高兴你喜欢。我还在雕你为石先生的下一次接待会所指定的海豚。”
“慢慢来,好了就拿来给我看。你真的不愿意把它们放在‘正点’?”
威龙面色一红。“没弄好前我不想拿出来见人。”
“我懂,我不是要催你。艺术家在某些地方和演员类似,他们都不喜欢旁人看到不成熟的作品。”
“大概吧!”威龙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戴小姐?直到替你工作,我从没想过自己是艺术家。它使我有种特别的感觉。”
“你是很特别。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梦娜瞄一眼手表。“我最好去看看茱妮和贝丝伯母弄好那些乳酪签没。得开始上货了。”
“我去料理杯子。”威龙跟着她走出冰柜,他转身关上冰柜门。
“谢谢,威龙。”梦娜沿着两排不锈钢橱台往外走。橱台下方是金属储藏柜。
一如往昔,梦娜骄傲地打量她的小小王国。每样东西都整齐清洁,一尘不染。“正点”是她的舞台,而她是领衔主角。那种感觉很好。
白网帽兜住银发的贝丝自手头的乳酪签抬起头。“就快弄好了。茱妮才从烤炉搬出最后一盘。”
“太棒了,时间正好。”梦娜望着忙碌的厨房那头,亨利和威龙正将一箱箱玻璃杯搬到手推车上。“别忘了小点心碟。”她叫道。
“不会,”亨利回答。“我有清点单。”
“我去换衣服了,”梦娜说。“马上就回来。”
她急急返回办公室,拉下遮挡工作区窗户的百叶帘。接着她去拿工作时固定穿着的黑白礼服。
她母亲设计了这件礼服,还有所有“正点”员工出勤时所穿的制服。高雅的服饰是“正点”的注册商标。
梦娜正要解开衬衫钮扣时,办公室门突然开了。她猛地旋身,看到是继兄时,绽开了笑容。“东尼,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有话告诉你,小妹。”东尼向后瞄一眼,接着迈进办公室,顺手关上门。
“现在不行,东尼。一点有午餐会,我们正要装货。等我回来后,我们坐下来喝杯咖啡,好好聊聊你在好莱坞的生活。”
“你可不可以再用我?”
梦娜的心一沉。“哦,东尼,好莱坞怎么了?”
东尼靠着门,心神不宁地看着她。“老故事。出钱的老板变卦,混蛋制作人宣布放弃。全结束了,梦娜。”
“我怕的就是这个。我很难过,东尼。”
他的嘴扭出一抹苦涩的笑。“是啊!我这一辈子总是这样,嗯?”
“你是个好演员,只是机运没到。”
“我知道,我知道。机运。”他疲备地摸一下脸。“小妹,有时我会想我永远不会有机运。”
“它会来的。”
“知道你仍对我有信心真好。”
“全家的人都对你有信心。”她说。
“像奥古叔叔常说的,戴家的人唯一能靠的就是另一位戴家人。”东尼的肩优雅地耸动。“听着,我不会永远赖在这里讨生活。在洛杉矶等候的时候,我完成了一个剧本。”
“剧本?”
“名称暂定为‘决心’。我打算和依安商量在‘聚光灯’演出。”
“‘聚光灯’有问题,东尼。”梦娜含糊地说道。
“那么我们必须找个守护天使来支持这出戏。”东尼开始踱步。“我们行得通的。依安需要好剧本拯救剧院,而我正巧有这么一出。问题是,直到‘决心’能登台演出,我需要一份白天的工作。你说呢?”
梦娜微微一笑。“好。你被录用了。”
“谢谢。”东尼不再踱步,转身看她。“昨晚很抱歉,当着你的朋友使你难堪。”
“别担心。”
“我怎么知道你会带个男人回家?尤其是那种家伙。那些羽毛皮件都是他弄来的?”
“别傻了。那些是蔻丹几天前送给我的感谢礼,有点开玩笑的成分。她的‘狂野情趣’店很快就要开张了。”
“对啊!我都忘了她的女性情趣专卖店。”东尼紧盯着她。“你和这位科技笨蛋有多认真?”
“别叫他笨蛋。”
“对不起。你和石先生之间有多认真?”东尼讽刺地问。
梦娜脸色一红。“我还不知道,但我抱着希望。东尼,我必须换衣服了。如果你要在这里领薪水,去套件制服。亨利和威龙需要人手帮忙。”
“他不是你这一型的人,”东尼柔声说。“他甚至不像我们之中的任何人。”
“大伙都这么说。”梦娜说。
“你给了你继兄一份工作?”达克在舞池中央停下脚步,气唬唬地瞪着梦娜。“你是怎么了?非得替每个失业的亲戚找工作不成?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维系住一份真正的工作吗?”
“嘘,大家都在看你了。”梦娜不安地四下一瞟。“‘正点’所提供的就是真正的工作。”
时值星期三晚上十时,“未来艺术家”赞助舞会正如火如荼地举行。位于城中区的饭店宴客厅挤满了一群高雅的社会名流及艺术家、演员、音乐家、作家的奇妙组合,燕尾礼服及真丝长裙中混杂着牛仔裤及钢钉皮背心。
达克似乎丝毫不觉在舞池中停步有什么不妥,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东尼身上。“我知道这家伙是你的继兄,但那也没理由给他工作。”
“得了,达克,他是我家人。东尼只是需要一个白天的工作,直到他和依安找到一个肯为东尼的新戏投资的幕后老板。”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你的亲戚,那又和事情有什么关系?”
“你还说?你不也才答应接纳两个弟弟一整个夏天?”梦娜用力推达克肩膀,催促他开始移动。她仿佛在推一辆载货卡车。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梦娜希望她没告诉他,她给了东尼工作。直到那一刻,今晚一直进行得很顺利。
“凯尔和杰生无处可去。”达克咕哝。
“东尼也是。”
“他都—;—;三十二岁了?该是学习靠自己的时候了。”
“戴家的人相互倚靠。”
“他们都在靠你。”
“我们都觉得很好。”她说。
“你知道你的问题吗?”
“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
“事关家人时,你简直是冤大头。面对现实吧,梦娜,家人并没有那么神圣。每个骗子、小偷、杀人犯都曾是某些人的家人。”
梦娜心底闪过一丝不妥。她焦虑地搜寻达克的脸,安慰自己他不可能知道十年前东尼被控剽窃剧院公款的事。
“哦,说得有理,”她反驳。“但完全无意义。你知道自已的问题吗?你在电子分析及电脑保全的领域投入太久,你已经永久地麻痹了。”
“我没有麻痹,只是用逻辑、非情绪化的分析技巧看这件事。那是你似乎没有的。”
她紧盯着他。“你真的不喜欢我哥哥,嗯?”
“他是你继兄,不是真哥哥。而你说的对,我并不很喜欢他。”
“你甚至不了解他就做此结论。”她气愤地嚷道。
“安静,你的情绪起来了。”
“我姓戴,天生就是情绪化动物。”
“你出生时并不姓戴。”他提醒她。
“我如何成为戴家人的过程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现在我姓戴。”
“那么你最好在因为雇用所有失业亲戚而输得连衬衫都没有前,找个人替你看着。”
“是吗?”梦娜不再管是否有人听到他们的争论。“如果你不喜欢我运作的方式,或许你该另请高明。某个做事合乎逻辑分析的人。”
达克的眼眸变成冰冷的翡翠色。“小声一点。”他扣住她的手臂,拉着她离开舞池。
“告诉你,石达克,”梦娜气势汹汹地说。“你逼人太甚了。我已经不再担心是否难堪。”
“那么,我这就送你回家。”
“不必。”她投给他一个比水晶吊灯还灿烂的微笑。“我们不是真正的约会,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做生意,记得吗?今晚到现在,我们还没能替石民保全顾问公司或‘正点’拉到任何新生意。”
“你想做生意?”他在餐点桌附近猛地停住。“那就表现得像个生意人。”
“亏你来给我建议,这些事还是你引起的。”
“那么,我郑重宣布刚才的议题暂时结束。”达克拿起一小片起司饼干。
“谁给你权利结束—;—;嗯。”梦娜的话被达克塞进她嘴里的小圆饼干打断。她吃下饼干,一面无声地瞪着他。
怒火蒸腾的她过了好几秒,才发现达克已不再看着她,他正凝视着某个自她身后走来的人。
“嗨,蜜拉,”达克镇静地说。“没想到你今晚会来。”
“你好,达克。”蜜拉轻声招呼。
梦娜几乎被那片饼干呛到。
“梦娜,”蜜拉露出真正惊讶的表情扯她一眼。“我不知道今晚的盛会也是贵公司承办的。”
“不是。”梦娜终于设法咽下最后的饼干屑。她转向达克的前未婚妻。“这个餐宴不是我承办的。”
“梦娜是我的女伴。”达克说。
“哦。”蜜拉抖着唇笑笑。她的嘴角四周泛着细纹,蓝眸透出错不了的焦虑。
她穿着一件剪裁精致的宝蓝色礼服,衬托出她淡金色头发闪闪发亮。一串钻石项链圈着她修长的脖子,与她摇曳的耳环相得益彰。蜜拉似乎用了金丝、银光与珍珠打扮自己。
穿着一身礼服,只有一条黑缎带系在喉头做为唯一装饰的梦娜,觉得自己像西方来的坏脾气巫婆。
她敏感地察觉空气中的压力。达克的表情丝毫没有透露出他的心思。
蜜拉意有所指地朝达克愧疚地笑笑。“我想迟早我们总得见面,毕竟现在我们都在同一个社交圈活动,不是吗?”
达克拿起另一片起司饼干。“我没打算避着你。”
“那就好。”蜜拉斜瞥梦娜一眼。“我知道婚礼那天我使你难堪了。”
“什么婚礼?”达克问。
蜜拉脸色一红。“我一直怕这一幕,我早知道事情不会顺利的。”她转向梦娜。“能不能失陪一会儿,我想达克和我应该私下谈谈。”
“我和梦娜正准备走了。”达克说。
“胡说,”梦娜咕哝。“你们俩尽管聊,我要去洗手间补妆。”
“梦娜。”达克的声音透着警告。
“我马上回来。”梦娜愉快地挥挥手,转身挤进人群中。
梦娜走向最近的出口。距离目标不到三尺时,麦卡伦挡住了她。
“想逃?”他问,双眸泛着兴味。
梦娜扮个鬼脸。“我是胆小鬼,受不了血腥场面。”
“我不觉得奇怪。”卡伦瞟一眼热闹的大厅。“不过,这情形迟早会发生,他们不能一辈子躲开对方。”
“潘小姐也是这么说的。”梦娜顺着他的视线,但是她不够高,看不到人头后面。
“我猜,这是蜜拉策划的。”
“你是说蜜拉策划他们今晚的会面?我想是吧。”梦娜同意。
“达克才不会为这种事分神,他看事情就像电脑,连线,不连一;事情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尤其是男女关系。”
梦娜若有所思地打量卡伦。她在达克中途取消的婚礼上见过他,也曾在‘正点’为石氏保全顾问公司承办的鸡尾酒会中与他有过短暂的交谈,但是她并不很认识他。她唯一知道的是,他是达克心目中少数几个朋友之一。
他比石达克高,大约和东尼相仿。高贵优雅的体型,贵族化的五官也像戴家男性的特征。以传统标准看,他绝对比达克英俊,但是梦娜不为所动。她发现自己显然对粗壮结实的中古武士型男人有偏好。
“今晚的巧遇一定让他们俩都觉尴尬。”梦娜说。
卡伦微微一笑。“我相信蜜拉是,但我怀疑达克会有什么问题,至少不会比他通常在社交场合所遭遇的状况更尴尬。”
“我相信他也不好受。”梦娜试图隔着人墙打量点心桌附近的情况。“我只希望他不要弄出糗大的场面。”
卡伦呵呵大笑。“别担心,他不会出糗。他不是当众爆发的人。事实上,我也从没看过他私下爆发。他从不动气,那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梦娜眉毛蹙拢。“她可是在礼坛前抛弃了他。”
“相信我,从那一刻起,他已将她当做一个错误划掉了。依他看,她已成为他的电脑上另一个消失掉的光点。”
“你说得仿佛他是个电脑什么的。”
“很多人都这么想。”卡伦简单地表示。
“太荒唐了。达克像任何人一样有情绪,他只是把它们隐藏得很好。”
“我认识他比你认识他久得多,他人冷漠是真的。告诉你一个秘密,梦娜,有时候找几乎会羡慕他。”
“胡说八道。我失陪了。”梦娜转身朝敞开的门走去。
能够逃开大厅中嘈杂的人群让她松一口气。梦娜急急走过走道,进入化妆室。她不知道该给达克和蜜拉多久的时间,她才能回去找她的客户。
接着她又想到,如果达克不想让她找他又该当如何?
或许潘蜜拉对于中断他们的关系有了悔意。
梦娜推开化妆室跨了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她叹口大气,在镜子前面的绒布椅上坐下。
她盯着镜中的反影沉思良久,戴氏直觉在她硕大幽暗的双眸中燃烧。
“该死,我爱上他了。”
七个字在空荡荡的化妆室低回。
以眼前的状况来看,这句话说得不够有力。
梦娜站起来,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她俯近镜子。
“我爱上他了。”
五个字清脆响亮,沿着空荡的隔间在墙壁上跳跃。
好多了。有点像理查三世试图抓住他绝望的命运。
“不可能,”梦娜对着镜中的女人否认。“就算我被他吸引,但不可能爱上他。他和我完全相反。麦卡伦或许是对的,或许除了逻辑电路,石达克什么都不爱。老天爷,他甚至和剧院无关。戴家人永远嫁给剧院中人。”
她身后的门开了,蜜拉走进化妆室。梦娜在镜中迎视她。
“我来的不是时候?”蜜拉轻声问。
“没有,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梦娜慢慢坐回绒布椅上。
“我是来找你的。”蜜拉走上前,眼睛一直盯着镜中的梦娜。“达克在找你。”
梦娜深吸一口气。“你们俩说完了?”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说完了。”蜜拉苦笑。“它更像是单方面的独白,或是和电脑喃喃自语。”
“别那样说。”梦娜低喃。
“为什么不?事实就是这样的。我道歉,达克说甭提了;我告诉他,我觉得我们从没学到如何沟通,达克说甭提了;我表明我希望事情不是这样的,达克说甭提了。我试图告诉他……呃,你想象的出来的。
“甭提了。”
“就是。”蜜拉在隔座的绒布椅坐下,宝蓝色长裙发出悉社声。“但至少它已经过去了,自从婚礼那天多留纸条出走,我就在怕各他见面的时候。迟早我们总会碰到的。”
“嗯。”
“今晚我领悟到紧张的人只有我一个。”蜜拉扮个鬼脸。“我相信达克差点想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