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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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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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医生,”另外一个声音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吓得浑身冷了起来。医生要说什么?

我呆呆地卧着。

“唉,为什么不说话?替你洗过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来了,危险程度不大,但是要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你要听话,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严重点,但绝对不至于失明,不要怕。”

我点点头,吁出一口气,手心中都是汗。

“运气很好,爆炸力道不强,强一点就危险了。”

我还是点着头,可是一颗心却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头,一切都没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医生说,“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我听他走开去的声音。

纳梵先生问:“好一点了吧?”

我连忙问:“几点钟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晚上八点。”

“我肚子饿得很呢。”我说。

“我叫东西给你吃。”

“不,纳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么事,会叫护士来的。”

“可是医生说——”

“嗳。医生说没有关系,你请回去吧。”

纳梵先生说:“真对不起,乔,这次意外,是我的错。”

我一愕,怎么会是他的错呢?我想也没想到过。煤气管轻微爆炸,是我探头探脑不当心,关他什么事?难怪他陪我到现在,我连忙摇着手,说:“纳梵先生,请别误会,这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该冒失去点——”

我也打断他,“我不会有事的,这实在不是你的错,实验室总有意外的,我躺几天就好了,同学自然会把笔记借给我,你放心。”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躺几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为了安慰他,我也只好往好的方面说。

他不响。

他是个好人,一定为我担心死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他比我大这么多,又是我教授。

我只好说:“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烦。”

他又说:“我不小心,是我的错。”

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摸索着。真饿了。

纳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里,拿着三文治,递到我嘴前,我红了脸,接过来吃。

他问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摇摇头:“别,他们会急坏的。”

“此地有没有亲戚?”

“没有,一个也没有。但是罗莲对我很好,有没有通知她?她不见我回去,要急的。”

“啊,刚才她来过,我着她回去了,你还没醒。”

“谢谢你。”我说。

“乔,我真对不起你。”

“纳梵先生,请不要这样说,与你有什么关系?千万别这么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叹了一口气。

“请回去吧,你明天还有课呢。”

“我明天再来看你。”

“没有必要呢,我躺几天就没事了。”我说。

“再见,好好地睡。”

“再见,纳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盘子推开,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只要不会瞎,其他就好商量。少了的课程迟早要补回来的,不过赶得紧一点,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么静,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又一个亲戚都没有。罗莲自顾不暇,外国同学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哭了。

哭到一半,听见有叹息声,“谁?”我翻身问。

没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见。

我向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数着字母,好快点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问护士,“几点钟了?”

“九点。”她说,“早餐来了。”

“我要去洗脸刷牙。”

“别走动,用盐水漱漱口就好了,一会儿我来替你抹脸。”

“我手脚没事啊!”

护士说:“别动,听话。”她倒很温和。

我问:“请问我要躺多久?”

“不会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现在解了纱布,你也看得见东西,不过以后的眼力成问题,所以休养久一点,明白吗?”

我心头一块大石完全落地。我吃着早餐,觉得颇是休息的好机会。那心情与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护士着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脸。我笑说:“我想洗澡,怎么办?”她说:“我替你洗。”

她告诉我病房有四张床,因为没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躺着。

“你怕不怕?”她问。

“不怕。”

“那么我走了,有事按铃叫我,铃在这里。”

“谢谢。”

我一个人靠在床上,哼着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点累。眼前仍然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手缓缓地摸着纱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运气真好,这么危险的事,却还保存了眼睛,只是有点痛。“不要动纱布。”我吓一跳。“纳梵先生!”我嚷,“你几时来的?”

他温和地说:“听医生话,怎么这样顽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来。

他说:“对了,今天好多了?”

“嗯。”

医生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阁阁阁”的。我在想,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叫护士拉好了窗帘,掀开我的纱布,我略略有点紧张,可是想到纳梵先生在这里,我如果紧张,恐怕要叫他担心,只好尽量轻松。

掀开纱布,医生叫我不要睁开眼睛,却药水药膏注入一大堆东西,很刺痛,我强忍着,约莫眼皮之上有点红光,我知道没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医生马上喝:“手脏,拿开!”我惊问:“那是什么?”医生好言说:“缝了几针,没事的。”我失声:“唉呀!”

我一点也不知道,既然缝了针,那么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连忙问:“会不会留下疤痕。”

“不会的,女孩子真爱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没事人似地出院,好不好?”医生很幽默。

我心里忐忑不安。看来很严重,他们都安慰我,不叫我担忧。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再问:“我不会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医生问。

“谢谢你。”我说,“我相信你,但是请你告诉我。”

“不会瞎的,你要听话才行。”医生说。

我不响。

他走了。



  







人淡如菊第二节



第二节

纳梵先生问我,“害怕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早点出院。你今天忙吗,纳梵先生?”我改变话题。

“我没有上课,高克先生替我,将来我回去,把他的课接过来上。”他说。

“那你岂不是忙坏了?为了我一个人!你快去学校。”

“等你纱布拆了再说。”他说。

我问:“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我跟医生一道来的。”他说。

我有点疑惑:怎么偏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还是请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尴尬,只好说点轻松的话。

他问:“课程怎么样?”

我答:“很忙,但是还好,不大闷,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还是这样?”

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气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话了?还要他太太来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说着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两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苹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着,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了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召人来修,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睛有什么事——又是个女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己。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摸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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