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
…………
……箭刺穿胸膛的时候原来是这么的冰凉,肌肤因为异物的入侵而自然的紧缩,却无法阻止被撕裂的命运——血液逆流,全身的气力一瞬抽空,甚至不留时间来感受痛楚。
很久以前就习惯了和游移的死神招呼,而今,他居然真的找上了自己……真的要死了吗?……
跌下马,被一边赶过来的陆族接了个正好。
「司马大人中箭了!!撤退!!」
有什么声音传开去,但是已经听不见;痛到极点反而麻木。
只有手里,紧紧攥着那一方温凉。
——兰陵,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哭?
***
紧张的看着兰陵冷静的拿着一本不知什么书悠闲的看着,辛夷却急的要哭出来。
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该说的已经说破。要怎样,王才肯救少昊大人呢?她无助的想着。
抬头:「都说完了?那就出去吧。」
让人为之气结。
但却真的是无话可说……无话可说……那就只好——不说。
让他自己亲身的去体会、去了解,他才会真正的担忧。而且有些事,是不能被说太多的,说的越多,想的就越少。只能,赌上了。下定决心,辛夷干脆的行个礼,关门出去了。
少昊大人,不要怪我放弃的太快。因为这件事,始终都只是你们俩人之间的问题,是要靠当事人意愿才能解开的死结。把一切交给你们的过去和现在的牵绊,我,做的对还是错?
而心里的不安,仅仅是为了少昊大人的安全吗?
——兰陵,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
仿佛梦呓一样的混乱,一下一下出现在脑海,回旋着、翻搅着自己都不清楚的混沌。
见鬼!——将根本没看下一个字的书狠狠掷到墙上,兰陵气息不稳的轻喘着。
如果要死的话,如果想被原谅的话,为什么还有说这些有的没有的?为什么不从开始就不要错?!为什么要作那些达不到的承诺?!
……而他,为什么要在意?
给他机会的话,最想杀掉的是他,最恨的也是他。兰陵毫不怀疑自己会在对方露出任何一点空隙的时候给予致命的一击,而且一定是微笑着送出手中的剑。
但是为什么愿望即将达成的这一刻,他半点也没有感受到喜悦,反而充满了焦躁和莫名的心慌——
也是为了那种家伙吗?这样子的,自己从未体味过的心悸和颤动,让整个人都暴戾起来,不知该做些什么,也不知想要些什么。
不,不是的。他呻吟似的对自己低语。不会的,不是那样,这种东西,决不是为了那个,从来也没有遵守过诺言的家伙。
是说过决不离开的,是说过决不背叛的,是说过决不舍弃的……但终归还是,一样样的都被打破了。
——「你可以说谎,但是……不要轻易发誓。」
——「……」
骗子!——但是自己相信了他。
——「你是…说真的吗?」
——「……」
可悲,到现在也还是执著。
——「骗我的话,我会……亲手杀了你。」
——「……——好。」
是的,是说过如果骗了自己,就…杀了他…亲手……
你曾说过只忠于我,你曾将命交给我,你曾对我允诺,——如果背约……
是——我的。你的人、你的命、你的生或死——都是。它们不属于你,在你向我发誓的那天起,就只有我能决定你的命运。
我,要亲手杀了你,所以,谁也不能抢掉我的乐趣,包括你在内。
我——不准你死。
打开门,看见的是焦心满腔的女孩。
「叫『飞差』来,我有八百里加急要送给司马大人。」向门旁的侍从吩咐着,一边走到书桌边拿起笔写了几个字。
封好了交给「飞差」,又补上了一句:「星夜兼程,不可有半刻迟缓,要是他不能看,就念!」
看见辛夷眼中霎时涌上的狂喜和盈满的泪光,兰陵也笑了,笑的勉强也悠长。
——确实是一个有慧眼的女孩,我想你说对了。
少昊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也是很重要的存在,我,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失去。否则心里的空洞将永远不能填补,就算是恨意,也比呼啸而过的寂寞更能让我炽热和燃烧。
那是我的竞争对手和唯一的敌人,我,不要他死在别人手里。他的生死,只能由我来决定!——因为,那家伙,是我的。
祁历271年,初夏。
祁季边境屡屡遭犯,祁国之边民回迁成潮。又逢是年春旱,祁之农难以下种,祁内乱未平,又生事端,一时民怨沸腾,时局动荡。
注释:
飞差,官用信使,有快速等级之分,八百里加急为最高速度级。
第八章
「怎样?」急切的、忧心的声音。
「唉……司马大人这次……除非有极坚定的意志力,否则……」是很无奈的叹息。
「我不信!我能治好他!——你骗我!」凄厉的女声,有的是不愿和不甘,以及,浓浓的不能。
人声鼎沸,又好像寂静无声,是,谁在说话?
思绪飘忽,身体,好冷,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似乎已经从其中脱离开了。
他,死了吗?——没有。
那么,为什么?
记忆里是什么在涌动?有什么让他流连不去?
走过长长的,晦暗的走廊,一点一点,什么从前方涌现?
听见谁在哭泣——低低的,经过刻意的压制,从咽喉中呜咽成滚动的抽泣,还伴着细细的喘息,大口大口的呼吸,仿佛即将溺毙的人垂死前的哀告。
看见蜷缩在寂屋一隅的小小身影,紧抱膝头,将头埋在胸前,肩头不停的颤动。
心口怎么会这么的痛,看着这即使哭到脱力也不愿意出声求助的人,他只想把那纤细的身子拥进怀中,紧紧的,让他可以忘记眼泪和伤痛。
「兰陵,为什么在哭?」听见自己不知为何就问出了口。——兰陵,是你吗?
蜷住的身躯一震,抬起头,泪痕斑驳,发丝绪乱,眼中却是毋庸置疑的防卫和愤怒:「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干什么!——」
伸手将这固执又高傲的人紧紧按在墙壁,眼神追逐着那红肿和模糊的视线:「你在哭吧?——为什么?」不容反抗的迫视,少昊和兰陵的眼执著的纠结,只为一个答案。
「放手!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受不了似的将目光先移开了,嘴上却依然倔强。
「兰陵!!」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虽然见到对方蹙起的眉头,却还是不肯松手:「我们是朋友吧?我什么都跟你说,你的事却不愿意对我说,是否太不公平?!」
「世界上就没有公平!——」突然暴怒的兰陵,使出全身的劲挣脱了少昊压在双肩上的束缚。挣扎着站起来,怨恨不由自主的从胸口喷薄而出:「从来就没有!——没有人问过我的感受,没有会为我做些什么,——他们随随便便就把我丢到一边,好像是别人把我带到这世界上来的一样!如果不想负责任的话,为什么不开始就不要把我生出来!为什么要给了我生命以后再让我感受痛苦,仅仅是因为不能拒绝传宗接代就随意决定别人的人生,谁给了他们这种自以为是的权力?!——」
然后突然的、象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将身子支撑在墙上、兰陵仰着头喃喃向天:「我总是哭。一直哭,一直哭——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注意我,我以为这样就会有人来抱住我跟我说不会离开,这里好大呀——都没有人会和我说话,别人虽然敬你重你,但是却象空气一般的当你是不存在。怎么乞求都是一个人,连亲生父母都掌握不住的我……真是,可悲。」
笑起来,本不想这样凄凄惨惨,本来是死也不要被人看破的事,居然就这么简单的说出口,一阵疲乏,突然什么也不想去想,只想这样站成石像——那就,不会痛了。
眼前一花,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去,有些困惑的抬头——
少昊紧紧的紧紧的将他抱在怀里,让他居然有些昏眩,听见了好像很远的声音传来:「我不可以吗?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死也不会背弃你,」将兰陵的脸抬到极近极近,俩人的气息炽热相贴:「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瞬间恍惚后,兰陵突然打掉了少昊捧着他脸颊的手:「不要说那些作不到的事!人是……什么事也会很快忘记的。你现在说的很轻松,但是时间长了,什么也是会忘的……」就象有时候也会很怜惜的抚着你的头,给你些许廉价的安慰和企盼,但是最后也还是离开,怎么乞求都不会回头的那些人。
「那么这样,——你……相信我了吗?」看着兰陵又变的幽远的眼神,少昊突然一笑,长指过处,右手腕已经迸裂开来,鲜血象暴躁的激流一般涌出血管,刹间染的他的白衣和他的青衣嫣红。
有些迷惘似的看着少昊,兰陵轻浅的细语象是在呻吟:「你,不必同情我。」
心醉的在那张美丽的惊心的脸上逡巡,少昊也放柔了语调:「你,真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地方吗?」
「你可以说谎,但是……不要轻易发誓。」
「我不说谎,然而,我愿意发誓——」
「你是…说真的吗?」
「你看我象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血还在流,脸色已经有些许苍白。
——「决不离开我?!」
「是的。」
——「决不背弃我?!」
「是的。」
——「绝对,不会丢下我?!」
「是的。」
感觉手臂已然麻痹,但是眼神却丝毫没有动摇,然后,他见到了今生所见的最动人的一个笑容——
「好。那么,我信你。」走过来,拿起已被血液染的失色的手腕,撕下一片衣角,兰陵认真的帮他包扎起来。
「你不和我订约吗?」有点诧异的问。
好容易将血止住,兰陵抬起头来,微笑的看他:「我不和你订约,因为我没有听说过要订约才能在一起的朋友——」有些羞涩的笑笑,他不好意思的说:「我还从来没有过朋友呢!不过现在,我有了……若你骗我的话,我会……亲手杀了你。」
「……好。」对着那又烈又温存的目光,禁不住心里的狂悸,少昊也笑:「那么,今天我们去喝酒庆祝吧,一醉方休,怎样?」
明亮的眼睛里闪起兴奋的光,兰陵象个孩子似的按捺不住:「好啊,我还没有喝醉过酒呢,一定很好玩。」
然后那一天,他们真的喝醉了,东倒西歪的睡做一团。
然后第二天,两个人第一次同时翘掉了早朝——因为宿醉起不来。
然后,他们就真的真的变成了朋友。
……是……梦吗……有些吃力的调用着已经罢工的脑袋,他模糊不清的想。
——不对,是,记忆。——不知何时被封存在时光深处,不知何时被悄悄忘记的,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记忆。关于他和兰陵,还很年幼时的记忆。
……为什么会忘记了呢?……自己是怎么样的在心里发誓……看见你泪水的那一刻起……拥你在怀中努力安慰你的那一刻起……你对我说信我的那一刻起……
我就……爱上了……这么寂寞又悲伤的你,带着骄傲和倔强拒绝任何不完全的付出的你,苦苦的追问、又因为惊疑而逃开的你——
为什么会这么没用的想抛下你?骗自己说你很坚强,忘记了自己的誓言,留下你一个人,放任你又再次被拖进那孤寂的漩涡里直至灭顶吗?
兰陵,答应了不会丢下你,我就不能食言——就算要结束,也要你的肯首——等我向你道歉,为这一次的软弱,会不会太迟?
不会的,因为我的命,是很硬的,记得吗?以前无数次这样躺着,被别人说是回天乏术了,但还是活了过了来。所以这一次——我也不会死……
「司马大人醒过来了!快去叫大夫!!」
缓缓睁开双眼,因为不能适应突如的光芒,又迅速闭上,身体象是被撕裂了又拼凑起来一样,从受伤的中心起每一块都在呻吟。
对自己笑了,这是多么熟悉又很久没有经历的感受了?就算痛到呲牙咧嘴,至少,还是因为能证明这具身体仍活着。
房里霎时挤满了人,众人用激动又欣喜的眼光探问着他,大夫在惊叹着个人意志力造就的奇迹。
一个身影晃过:「司马大人,王给您的八百里加急。」单膝跪下,承上书信。
驱使着不怎么听使唤的身体,接过那薄薄的纸笺,也不忙拆:「王有什么多的交待吗?」
「王说『星夜兼程,不可有半刻迟缓,要是他不能看,就念!』」
唇角扬起,挥开伸过来想帮忙的手,少昊有些吃力的展开——然后,对这那几个凌厉的字迹,无声的笑了。
「你们出去,我想好好休息。」
兰陵你,也还是记得那些事的吗?也还是无法放手的吗?——那样,我就更不能放弃。
我——不准你死!——
***
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夜里。
因为初春的寒风吹的身上微凉,所以兰陵已经很习惯了在天未明的时候就醒来,多年以来,都是如此。冬天的时候、秋天的时候,他都睡不安实;而最近,似乎都没有这样的记忆了。
刚刚在梦中,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很吃惊自己居然把那记忆埋的那么深,那么鲜,拿出来的时候,连每一个表情都历历在目。
生命就是这一些和那一些的事和人,组成的片片断断,有的琐碎,有的重要,有的过眼翩迁,有的刻骨铭心。这本应该是无比重要的事,因为太过珍重,竟然放在心里被别的东西淹掉。他很好奇记忆的构造是怎样筛选和过滤着这些该记得的和不该记得的点点滴滴。
那时是真的开心,被人关注,被人拥紧,被人说——决不离开。
可是还是都忘记了,真是一点都没有说错,没有想错,但是,仍然重重击的他无力还手。这样没用的自己,连自己也憎恶。
那样的家伙,决不能原谅,也不会容忍。
翻个身,着迷的看着屋梁间错落有致、含嵌镶接的木橼。真是奇怪,这样精致用心的建筑,却不能给人温暖呢;纵然燃了火盆,纵然焐热了被褥,也比不上被那家伙抱在怀里的炽热,久久不散,热气萦绕着,裹的人总是昏昏沉沉。
热血上涌,脸上一阵绯红,因为想到某些东西而羞惭不已。
他不能对自己撒谎,欲望,本来就是人最原始的三种需求之一。在以前,他都把那当做是一种兽性的低级冲动,而且讨厌女人的心态,让他在那些时候都是用公事来冲淡,还被那家伙嘲笑是否不行。
被紧紧缠抱,唇齿交接,迷乱的、放肆的爱抚和吸吮……饥渴,热望,快感,让他有时候都不敢相信的自己被从体内剥离出来,赤裸裸的呈现在他的敌人面前。
身体和心,都是一样的空空洞洞,而他想要的,居然只有那个人能一再填充。
呼……好像已经是不可救药的样子了,身为男人的自觉,让他想从这种情景里逃开,但是已经迟了吧?因为,他比较在意的,竟然是被胁迫与人发生关系的耻辱,而不是对方也是男人的事实。
那家伙,会活着吧?知道那人是有多强悍的呢,而且答应了自己的事几乎一次也没有爽过约。这样的话,可以预期他们将可能还是一样的纠缠不清。
枕边的人;要杀的人;——将头依偎上靠枕,兰陵轻轻笑,也许,会在某个时候,将匕首刺进你的胸膛去呢。所以,你不能死在我之外的人手里,因为这个游戏,才真正开始。
很久很久没有的,热血沸腾。
***
「司马大人,您伤口才结疤,还是不要起来活动为好。」忧心的声音,却只换来满不在乎的一笑。
「不说这些,我要你们办的事怎样了?」
「已经照您的吩咐一一办妥了,可是,为什么不向朝中请援呢?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就算有这样的计策,也难以分兵施展啊!」
「你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朝中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吗?」笑的胸有成竹,好像是与谁共谋了什么。
「就算现在调兵支援,也不可能在计划开始前及时赶到啊,而且朝中根本没有增援的意思。」
「你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