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芹尚未反应过来,林立虹已经不怀好意地点破:“听见没有,岑诺芹,你已升格为前辈了。”
社会风气变迁,前辈二字已无敬意,代表迂腐、过时、脱节。
诺芹不出声。
幸亏早一步离场,否则,有人侮辱她,她还真得接受。
不过,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请喝茶。客人胃内的茶点还没消化,已经肆无忌惮,请客无用,白费精力。
多好,一编一作,周瑜黄盖,愿打愿挨。
“祝你们合作愉快。”
林立虹笑答:“我们一定会。”
诺芹送她们到门口。
一转背,林立虹便问她的新将:“你看岑诺芹怎么样?”
“人随和。”
“可是已无冲劲。”
“她已到了结婚年龄。”
“喂,你三年内可不准嫁人。”
岑诺芹没有听到这番话。
她急急联络列文思:“他们要把寂寞的心俱乐部改为生理卫生信箱。”
文思答:“做得好,也是一项德政。”
“怎么可能入目!”
“你心存偏见,是因为不甘心吗?”
诺芹一怔。
“既然走了,已经不干你事,你不如计划来度假。”
“有什么好去处?”
“乘火车横度加国,到了东岸,搭船南下纽约。”
“哗,几乎是一辈子了。”
“还有呢,接着,转飞机到英伦,钻隧道过英法海峡去巴黎,你看如何?”
诺芹温言问:“不必理会股市上落?”
“下来的一定会上去,然后,高位必然摔低。”
“你的世界非常智慧澄明。”
他哈哈大笑。
林立虹及甄文才已经代表岑诺芹作出决定。
诺芹深深叹一口气,连漫画小说也一并辞去,一按纽,信件传真过去,结束她与宇宙关系。
同时,她把小说原稿交到出版社。
负责人轻轻提醒她:“岑小姐,十个月内你还欠五本。”
有人追真是好事,追稿同追人一样,到了四五十岁,变了阿姆,至少有编辑殷殷垂询:几时交稿?我们派人来取,不过也得自己争气,写得不好,谁来追催。
诺芹忽然开了窍,冯伟尼、杨图明、苏肖容,林长风这一批作者,久无新作,也不是因为欺场欺客,而是因为写得不够好吧?呵,无日不需奋斗。
她真想离开这个圈子一会儿,去看看世界,吸口新鲜空气,回来再作打算。
这比写黄色小说更需要勇气。
她打电话到旅游公司,电话无人接听,才蓦然发觉早已过了下班时间。
诺芹累极而睡。
噩梦连连。
梦见自己已经四十九岁半,白发丛生,犹自天天撰写专栏,拼命扮后生,装作少不更事,爱情至上模样。忽尔又发觉自己在楼价至高之际买了一层小公寓,价格骤跌,就算脱手,也还欠银行七位数字,损手烂脚,不得不在专栏中装神弄鬼,满天神佛,以稳住地位……
半夜惊醒,一背脊冷汗。
所有怨气在那一刹那消失。
第二天早上起床,到旅游社买了双程飞机票。
职员问:“岑小姐用什么证件?”
“本地护照。”
职员像是不相信年轻时髦的她会没有西方大国护照。
“啊,岑小姐,那你就比较吃亏了。”
诺芹微笑:“不会,哪里不欢迎我,我就不去。”
顾客至上,职员噤声。
反正是去姐姐家,不必提太多行李,带些贴身用品已够。
她同庭风说:“我不打算给你意外,下星期六到,请你来接。”
“我不熟往飞机场路线,你叫计程车吧。”
“什么?”有点失望。
“是,好妹妹,你快进入自助国境,入乡随俗。”
假使叫李中孚同行,什么都可以交给他做,不过,还是靠自己吧。
寂寞的心俱乐部 五(12)
“飞机票双程还是单程?”
“双程。”
“呵,还打算回去。”
“人人都走,那可怎么办。”
庭风不语,过一会儿她改变话题,“到了飞机场先给我一个电话。”
“那我得先去找换零钱。”
“难不倒你这个鬼灵精。”
“唉,人们高估了我的聪明,低估了我的勤力。”
谁知庭风说:“得些好意需回头,社会对你有期望,有评语,已经够幸运,谁又会对我有任何兴趣,一辈子默默耕耘。”
诺芹连忙补票:“名气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来投靠你老人家。”
庭风总算笑了。
唏,诺芹想:女人越老越难侍候,若身边没有老伴、子女、亲人,就把意气拿到社会叫陌生人分享,真吃不消。
自小就有点名气的岑诺芹,从来只认为出名除了比久写不出名略佳之外,没其他好处。
并且名气也要小心维护,切不可利用一点点名气横行,对于旁人那么爱出名,她深感奇怪。
她对列文思说:“下周我来探访姐姐,希望可以与你见面。”
答案来了:“深切期待,请第一时间与我接触。”
诺芹也有点紧张。
可是她也不能一走了之,还有其他的事需要处理。
林立虹对她说:“收到你的辞职信。”
“不便之处,敬请原谅。”
“没有什么不方便,不久可找人补上。”
诺芹附和地说:“真是,谁写都一样。”
“不是我说你,要回来就难了。”
“是是是。”一味唯唯喏喏,她都想清楚了。
“祝你前途似锦。”
“我也那样希望。”
连岑诺芹自己都觉得笨,既不是结婚,又不是另有高就,好端端辞去手头所有工作,跑去旅行干什么。
她自嘲:都是因为还年轻呀,不懂得珍惜,好高骛远,总觉得前面还有更好的在等着她。
趁锁上门,还可以天南地北那样乱走,就要把握好时光了。
出门之前,诺芹把公寓收拾干净,垃圾倒掉,同出版社交待过,留下庭风的电话号码,然后她拎起背包就走了。
感觉同十年前出去留学差不多,那时真是青春年少,大把本钱。
不知不觉,浪掷了宝贵光阴,现在的岑诺芹要吝啬点才行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豪爽,时间真需留为己用。第二个十年再一过,只剩下黄昏啦。
她打一个寒噤,在飞机上要一条毯子,紧紧裹住,预备睡觉。
不知怎的,那班飞机上没有孩子、婴儿,不觉得吵。中年人低声交换意见,话题全与数字有关。
后边坐着一个奔丧回来的中年太太,与丈夫闲话家常。
“已八十多岁,不用太伤心。”
“不知怎的,明知人生终局一定如此,等事情真的发生,仍然像头上被大铁锤重击一下,头脑开花。”
诺芹想,这位太太形容得真好。
“理智上知道母亲已不在世,可是,心理上却无法接受。”
“过三五年吧,那时,你会渐渐明白,老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诺芹心里说,是吗,为什么我到现在仍然不接受事实?
去卫生间的时候,发觉有乘客在读她的小说。
她想说:嗨,我是该书作者。不过已经太累,不想开口,回到座位,很快睡着。
航程比想像中近。
没有人送,也没有人接,出了海关,她用零钱打公共电话。
“姐,到了。”
庭风松口气:“我与涤涤正心急呢。”
“出租车需走多久?”
“四十分钟,车费在四十五元左右。”
“稍后见。”
她又找列文思。
清晨,他不在家。
诺芹留言:“已抵温哥华,不过需要休息,睡醒再同你联络。”
寂寞的心俱乐部 五(13)
她叫了一部车子,照地址驶去。空气寒洌清新,诺芹连连深呼吸。
姐姐与外甥女站在门口欢迎她。
庭风十分激动,与妹妹紧紧拥抱。涤涤一直跳跃,身型高大不少,也开朗许多。
“总算来探访孤儿寡妇。”
诺芹不陪姐姐自怜:“屋子背山面海,环境太理想了。”
涤涤带阿姨参观:“一共三层,五个睡房,四间浴室,地库住工人。”
室内泳池通往后花园,像好莱坞电影中布景。
诺芹微笑,真是好归宿。
“你看,在这里写作多理想。”
“写作只受才思影响。”
“你住下来,四处联络,也可以介绍人给我。”
“哗,叫我做聂小倩,你自己做姥姥。”
梳洗后,又陪涤涤参观小学校。
“呵,才五分钟车程,怎么会有如此德政。”
回来之后吃了碗面,忽然眼困,诺芹倒了下来。
从前,说累得快死了,还可以顶三日三夜,现在,嘴里说不倦不倦,神智却立刻昏迷。
真不甘心,又觉不值,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在客房里也听见电话铃响,只是挣扎起不来。
“是,诺芹刚刚到,在睡午觉呢。列先生,可需要叫醒她?稍后再打来?也好。”
诺芹在梦中见到列文思。
高大,好笑容,十分亲切。
他问她:“你这次来有什么目的?”
“找写作题材。”
“你不会失望,每一个华侨都有一个精采故事。”
“还有,见一见你。”
“对我的期望,请勿过高。”
诺芹的心一沉:“为什么?”
“小大学里一个穷教授,同李中孚身分、地位是差远了。”
诺芹愕然:“你怎么知道有李中孚这个人?”
“唉,谁不晓得。”
诺芹怪叫起来。
涤涤推醒她:“阿姨,阿姨,你做噩梦了。”
诺芹紧紧搂住涤涤,“我没事。”
起来洗把脸,发觉天色已暗。
屋里统共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小孩,难怪庭风抱怨。
诺芹陪涤涤做功课,发觉本子上的名字是岑涤。
她走到一角,悄悄问庭风,“改了姓?”
庭风牵牵嘴:“我生我养我教,跟我姓也很应该。”
诺芹抬起头来:“孩子可会觉得这是人生中不可弥补的损失?”
不料庭风生气了:“是又怎么样?我生命中也有无限苦楚,说不尽的委屈,这世上有完全的人生吗?没有,我已尽量做得最好,不由你来挑剔。”
“姐,我没有那个意思。”
“写作人只会纸上谈兵,忽尔恋爱,忽尔绝症,一下子又分手,不然就团圆,你懂什么叫生活?凭想像满纸胡言,”
“哗,乘长途飞机来挨骂。”诺芹大为不忿。
庭风住了嘴。
“好了好了,我像住在尼姑庵里幻想街外花花世界,好了没有?”
“差不多。”
“岑涤,这名字也很特别。”
“一位沪籍家长笑说:涤涤要是开餐厅,可沿用从前著名的上海咖啡店第第斯一名。”
“呀,DD’S。”
庭风说:“我正想开一间茶室。”
“你不如守着老本安全点。”
“对,有一名列先生找你。”
诺芹点点头。
“他是谁?”
“维大一位教书先生。”
“咦,希罕,新发现,怎样认识?”
“是互联网络上的笔友。”
“什么,居然还有这种事?”
诺芹微笑:“是,复古了。”
“你们见过面没有?”庭风似听到千古奇事。
诺芹答:“快了。”
“他长相如何你还不知道?呵,我明白了,又流行盲婚啦,倒也好,先婚后友。”
寂寞的心俱乐部 五(14)
诺芹笑嘻嘻:“你讲完了?我还有事做。”
电话铃响,是列文思找人。
“醒来了?”
“是,每次熟睡,都觉得寿终正寝实在是福气。”
“你的联想力一向丰富。”
“是,”诺芹自嘲,“可惜缺乏组织能力,不能将这些片段连接起来,成为完整故事。”
“趁度假心静,好好构思。”
拉扯已毕,二人沉默一会儿。
诺芹先这样说:“两个寂寞的心俱乐部主持人将要见面。”
“希望你不会失望。”
“你也是。”诺芹甚为谦逊。
“听说你样貌清丽。”
诺芹咕咕笑:“有限,真正的美女不会从事写作。”
“气质一定很好。”
“多年争取稿酬,已焦头烂额,庸俗不堪。”
言下之意,乃一无是处,请他多多包涵,届时切勿失望。
列文思问:“在什么地方见面?”
诺芹建议:“到府上可好?”
“欢迎。”
“明日上午十时,我准时拜访。”
“到我家来早餐:柚子汁、鸡蛋烟肉、洋葱牛肝、奶油窝夫。”
“迫不及待。”
第二天,一早起来送涤涤上课,回来把整箱行李取出研究穿什么服饰。
庭风在一边调侃:“大日子,笔友见面。”
“我不够衣服。”
“你不是自诩最懂穿衣之道吗?简约即美。”
诺芹颓然,打开姐姐衣柜找衣裳,绫罗绸缎堆了一床一地,就是挑不出来。
庭风警告:“时间到了,岑家女儿不迟到。”
诺芹只得匆匆套上灰色开丝米毛衣长裤,配长大衣。
“像学生。”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替你叫车。”
“我有国际驾驶执照。”
“可是你没有保险,我不会借车给你。”
“真没想到到了外国,姐你会那样刻薄。”
“戴上帽子、手套,否则零件统统会结冰掉地上。”
说得那样恐怖,诺芹不敢不听。
她把地址交给出租车司机。
那人一看,笑了:“小姐,这家人住维多利亚岛,你需乘船前往。”
“什么?”
“我载你去码头。”
“需多少时候?”
“下午一时你可以到达。”
“不不,我赶时间。”诺芹着急。
“那么,我载你去乘水上飞机。”
“好,快,快。”
司机十分机灵,立刻用电话替她订座。
诺芹想,成本那么昂贵,早知,叫他到庭风家来。
空中观光,风景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诺芹觉得值回票价。
飞机降落,诺芹再叫车子前往列宅。
真正堪称有朋自远方来。
万水千山,终于到达目的地。
普通小洋房,面海。与庭风家不同,在这里,不止是观景,还可以步行到沙滩,空气中洋溢着盐香。
诺芹四周围巡视一会儿,走到门前,忽然发现一条小小斜坡路,有扶手装置,通往大门。
她一怔,跟着发现门口比平常宽大,并非标准尺寸。
咦,通常这样设计,是因为户内有伤残人士,轮椅需要通过。
诺芹一愕,啊,他不会是——
在门口,诺芹踌躇,即使是,他们仍然是谈得来的好朋友。
她鼓起勇气按铃。
没有人应,一只黄狗摇摇晃晃走出来朝她摇尾,诺芹这才发觉屋门原来虚掩。
“有人吗?”她扬声。
有人高声答:“你来了?”
屋里光亮宽敞,门口特别阔,诺芹心中已经有数。
她内心忐忑,轻轻走近厨房。
一个人急急迎面走出,与她碰个满怀,那人下巴被她额头撞中,连连呼痛。诺芹也晕了一下,缓缓蹲下。
寂寞的心俱乐部 五(15)
她看到一双穿厚袜的脚,随即有强壮的双臂扶起她。
接着,身后有轮椅驶近:“教授,什么事?”
诺芹金星乱冒,一时间分不出谁是谁。待喘息停当,揉着额角,才看清楚有脚的是列文思。
她微笑,“你好。”
列文思仍然蹲着问:“你没事吧?”
轮椅上的年轻人说:“你一定是岑小姐,我是教授的助手陈怡亮。”
招呼过后,他识趣地退出。
列文思斟一杯茶给她:“抱歉害你额角起了高楼。”
诺芹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四肢健全是多么值得庆幸。已经需要感激上天,她抹一抹额上的汗。
“你终于来了。”
诺芹看到一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不算特别英俊,但五官端正,笑容可掬。穿便服,头发需要修剪,胡髭最好刮一刮,可是他并没有特别为远方来客额外修饰。他有宽厚肩膀,强壮手臂,身型高大,混血儿特征不十分明显,说一口好国语。
诺芹微笑:“是,过千山涉万水,终于来了。”
她想像被那样圆厚的肩膀拥抱,忽然有点腼腆,别转了面孔。
像所有女生一般,她喜欢高大的男伴,但随着女子身段一代比一代高挑,这个愿望已不易实现。
他带她到厨房坐下,炉灶上食物香味四溢,他招呼她吃早餐。
跑了十万八千里,还是值得的。
列文思看着她微笑:“吃饱好出发了。”
“去什么地方?”诺芹大吃一惊。
“由我安排。”
“不,我的一生由我自己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