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芹嗤一声笑:“一个编一个写,都是手工者,一无大户,二无嫁妆,省着点花,充什么场面。”
“岑诺芹,你这人挺有意思。”
“林立虹,与你说话是赏心乐事。”
“别人会说你笼络编辑。”
“我一向不理别人怎么说。文坛历年来私相授受的黑暗说之不尽,有一阵子,个个都自诩是老板的红人,欺压编辑。”
“嘘。”
“是是是,不宜多说。”
隔一会儿,诺芹想起来问:“有无见过伍思本女士?”
林立虹摇摇头。
编辑来,编辑去,无人挂念。
“关朝钦可是个好上司?”
林立虹淡然答:“至少不会叫助编斟咖啡。”
啊,原来一直记仇,伍思本实不该有风驶尽舵。
林立虹说:“我已把你小说题目改过,现在叫做《二十岁了,有点感慨》。”
“二十岁有什么好感慨?”
“噫,考不上大学、失恋、姿色与资质一般平常,又不能做选美皇后,烦恼多着呢。”
倒也是。
“快点动笔吧。”
“再勤力,也写不回欧洲跑车。”
“人人那样想,那副刊统统得开天窗了,如此幼稚,亏你还做信箱主持。”
“真累。”
“我也是。”
两个人都苦笑。
结果,还是由诺芹把编辑送返报馆才回家。
前姐夫在楼下等她。
高计梁这次更加褴褛,连西装外套也不见了。
不要说诺芹看到他有点心惊,连大厦管理员也不放心地张望。
“芹芹,一起喝杯茶。”
诺芹有点心酸:“好。”
管理员借故走过来:“岑小姐,没事吧。”
寂寞的心俱乐部 三(4)
“没事。”
她把他带到附近茶室。
“你的平治车子呢?”
“断了供款,早就被公司拖走。”
诺芹低下头。
“芹芹,我后天到澳洲去,今日来向你道别。”
“什么?”
“那边还有生意可做,朋友愿意救我,我也乘机过去避债。”
诺芹一时不知讲什么才好,忽然说:“那边排华。”
“全世界最排斥的是穷人。”
诺芹不再出声,他说的都是事实。
“想向你借张飞机票。”
“呵有。”
她立刻开出现金支票,交到高计梁手中。
“谢谢你,芹芹。”
“不客气。”
他忽然说:“叫你姐姐小心点,今非昔比。”
这是恐吓吗?诺芹声音生硬起来:“什么意思?”
高计梁一怔:“你不知她做什么生意?”
诺芹抬起眼:“她做女性饰物,像耳环、头箍,批发出口。”
高计梁凝视她,片刻才说:“是,是,芹芹,我一翻身即把钱加倍还你。”
“不要担心,你自己多多珍重。”
高计梁感激:“芹芹,你是个好人,谁娶你有福气。”
他站起来走了。
一年之前还是个挺胸凸肚的暴发户,一切该犯的罪都犯到十足:贪婪、色欲、狂妄、挥霍……今日连步伐都已踉跄。
原先以为都会在他脚底,此刻他成了这都市的脚底泥。
正在冥思,有人走近:“小姐,可以搭台子吗?”
一看,是李中孚。
“你怎么在这里?”好不意外。
“我来送水果给你。管理员说有形迹可疑的男子同你去喝咖啡,我不放心,便跟了上来,那是谁?”
“涤涤的父亲。”
李中孚诧异:“真不像。”
诺芹感慨得说不出话来:“财产都叫黑洞吸走了。”
“可是,一个人除金钱之外,还应该拥有其他呀,不应减去财富,即等于零。”
“我不明白。”
李中孚解释:“一个人的气质、学问、修养、品德……与金钱统统无关。”
诺芹忽然哈哈大笑:“不不不,都会繁华了二十多年,渐渐进化或退化到除去符号,一切都不重要,连写作的人都只会四处招摇:我的稿费全城最高,没有人比我收过更高的报酬……凡事都标榜钱,结果钱没有了,就一无所有。”
李中孚用手撑着头:“钱的确很重要,可是生活中应该还有其他。”
钱当然好,今时今日,即使不能捐官,也能捐种种博士学位;有了财富,可聘请退休外籍大学教授将作品翻译成英语,交著名国际性出版社自费出版;举行盛大学术研究会,包飞机票食宿,兼送礼物,请多多美言……
何用去争取政府区区的文艺津贴,争不到还内讧,互相辱骂,惨不忍睹,真正有失斯文。
“为何沉默?”
“在想钱的好处。”
“有钱的惟一好处是你不必再担心钱。”
这时,手提电话响了。
诺芹听:“喂,喂。”
“岑诺芹小姐?这是华人银行,你今晨开了一张三万元现金支票,可是支票账户存款不足。”
啊?怎么可能,除非报馆没有如期存入稿费支票。
才说到钱,钱的麻烦就跟着来了。
“我们查过你定期账户内有现金,请立刻来办透支手续。”
“我马上到。”
到了银行一查,啊,某杂志已欠下五个月稿酬。
而岑诺芹毫不知情,糊里糊涂照开支票。
李中孚十分同情:“真的靠稿费养家糊口的又该如何?”
诺芹没好气:“兼职做公务员。”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向往做作家?”
“因为不学无术,没资格考公务员。”
“喂。”
寂寞的心俱乐部 三(5)
“也有好的时候,可预支稿费,收取利息。”
“你试过吗?”
“我是老几,哪里轮得到我这种二三线作家,我要是有能耐,早就做了公务员。”
李中孚见女友决意要调侃他,也就逆来顺受。
“你不打算追讨?”
“人家是殷实商人,搞到今天地步,必有不得已之处,给他一点时间也是应该。当然,他要是肯卖掉老婆的首饰,也足够支付稿费,但是,没有一个商人会那样做。”
“你还打算继续交稿?”
“我虽然没资格当公务员,却还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白报效。”
“那么,杂志始终会受影响吧。”
“那看老板的算盘怎么打了。”
“已有多久历史?”
“三十年老字号了。”
“真令人气馁,一个浪下来,全军覆没。”
“你还泡在咸水海里?你还没上岸?啧啧啧,你还担心风浪?高级公务员,你应该早有打算才是呀。”
李中孚为之气结。
诺芹嬉笑怒骂,心中却十分积郁,年轻的她投身这个行业,牺牲良多,没想到刚出头就遇到世纪风暴。
穿不穿得过风眼,就看她有无通天入地的本事了。
别的行业碰到欠薪减粮,立刻会到政府机关去示威抗议,可是写作人遇到这种事,只会忍声吞气,唯恐宣扬出去,有损声誉。
诺芹摇头叹息。
回到家里,看到一大叠读者信件,编辑部留言:“请挑选比较有趣味的来信。”
诺芹喃喃咒骂:“是否要指导闺房耍乐?”
只怕有人嬉皮笑脸回答:“求之不得。”
有一封信颇特别:“我打算移民加拿大,可是听说那个国家实施半社会主义,福利好到这种地步:在公立小学,一个老师教二十六个正常学生,但由另一个老师专门照顾一名弱智儿,这样高福利自然由高税率支持,把宝贵资源丢入此类无底洞,是否良策?人道主义泛滥的国家是否适合小资阶级移民?”
诺芹微微牵动嘴角。
她致电编辑部:“想看文思答案。”
片刻答案来了:“资料有限,无可奉告。”
咦,倒还老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
诺芹也写上答案:“外国奇怪的事多得很,暗涌至激,走之前想清楚。”
文思与文笔二人的意见第一次相同。
不知怎的,编辑却选择刊登这封信。
读者群情汹涌。
“加国就是这等先进。”
“人人有生之权利,先进国家不实施精英淘汰制。”
“什么样冷血之徒,会妒忌这种福利。”
“当你有弱智子女,你会怎么想?”
“别想得人家太好,申请人有问题子女者,往往不获批准移民。”
寂寞的心信箱还是那么受欢迎,其他模仿者望尘莫及。
这个俱乐部堪称淡市中的奇葩。
每一件成功的事,背后都有嫉妒中伤,也有许多人当文思与文笔是毒草,要除之而后快。
——“两枝藏头露尾的隐名笔,每个字都像一个毒瘤,遗祸人间,荼毒读者心灵。”
哗,有没有那样厉害?
“一看就知道是甄素某与伍某娟的笔名,装神弄鬼,一唱一和,一对一答,做一台戏,扮小丑。”
诺芹读了,心里非常不舒服。
手里拿着冰淇淋筒,总有人妒忌吧,尤其是这种时候,好像只有这个信箱才站得住脚。
“文坛吹起一股歪风,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这也是名刊路上必须付出的代价:对付一双双红眼睛。
诺芹摊开了另一封读者信。
“文笔:我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她从来不在白天出现,我们只在黑夜见面。她把我带到她家里去,啊,真是一个说不出奇妙的地方,没有窗、没有钟,只有音乐、美食,以及好酒,我遭到迷惑,不知怎么办好,请指教。”
寂寞的心俱乐部 三(6)
诺芹真心羡慕。“像赌城拉斯维加斯,那里的赌场,也没有窗,没有钟,目的不想人知道是什么时间,也不想客人回家,方便永远耍乐,你女友家一定也没有顶灯,只有一盏盏柔和的小台灯吧?好好享受这种情调,你是一个幸运的男人。”
文思却这样答:“快回家,这个女人一定有不良企图,试想想,世上哪有免费午餐……”一直罗嗦了五百多字。
在文思眼中,钉是钉,眼是眼,我付你十元,赎回九毛九都不行,全身找不到一个浪漫的细胞,这种人教小学最好,怎么会从事文艺工作。
叫岑诺芹好笑。
不过,诺芹也明白,非得有文思在另一头唱反调才算好看,否则,就落了俗套,伍思本这旧瓶新酒设计得十分精采。
可惜,这位女士功未成身已退,不知去了何处。
要找,当然找得到她,可是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
是故意遗忘她吧。
在这之前,副刊上也有不少歌功颂德的记录:“与本报三巨头之一伍思本女士茶聚……”
“伍思本小姐说得好,文坛需要新血。”
“在伍思本英明的领导下,副刊欣欣向荣,淤血去尽。”
现在一切不变,把伍思本三字划掉,换上关朝钦即可。
诺芹无限唏嘘。
这是社会风气上的一种倒退,本来已经进步到讲实力,不讲人际关系,公平竞争,能者夺魁,现在又搞个人主义,联群结党,简直是往回走到60年代。
岑诺芹当然不会说出心底话,她扫清自家门前雪就好了,不过是一份工作,何用呕心沥血,这也是一种心灰的表现。
傍晚,来到姐姐家,看到小涤涤在扮大人。
诺芹忍不住笑了,也亏得庭风有那么多玩意儿可以借给女儿。
看,钻石项链、珍珠耳环、羽毛披肩、纱裙、钉珠片的高跟拖鞋……
诺芹哈哈大笑:“万圣节到了,凭这身打扮出去讨糖吃无往而不利。”
庭风在一旁也笑:“不少社交名媛的品味也并不比涤涤好。”
一会涤涤腻了,脱下衣饰,做功课去。
诺芹顺手取过项链,咦,她是识货之人,拿在手上只觉有点沉,不像是假的,她再仔细看,手工那么细致:“姐,这是真货。”
庭风笑:“所以这个牌子大受欢迎,无比畅销。”
“呵,几可乱真。”
“真同假,不是看首饰,而是看身分。这种身外物能有多贵?戴得不好看,或是存着炫耀之心,姿态无比庸俗,真的也没有用。”
诺芹抬起头,她觉得有点不妥之处,可是一时间又讲不出是什么。
庭风问:“高某还有无来找你?”
“啊,又来过一次。”
“还是要钱?”
“他说要到澳洲去发展。”
“哼,澳洲那么大,哪个省哪个埠?”
诺芹说:“安顿下来,他会有消息给我。”
“钱用完了,一定会现形找你。”
诺芹不回答。
她手上拿着那副假南洋珠耳环把玩。
“喜欢?拿去戴着玩。”
诺芹顺手夹在耳上。
“他再来找你的话,你大可召警。”
一点感情都没有了。
她甚至不想他跌倒给她看,对他的潦倒,也不觉痛快,只有厌恶,怕沾惹上身。
完全是陌路人了。
诺芹一次这样答读者:“老实说,我希望前度男伴事业成功,名利双收,国际闻名。不是想沾光,只是不想被连累,免得好事之徒嚼蛆。通常非议别人夫妻关系欠佳,并非神仙眷属之类的不是享福的太太夫人,而是寡母婆或老小姐,很难同她们分辩。”
叫他有一日后悔有什么用?像岑庭风,早已把关于前夫的所有记忆洗得一干二净。
收到高计梁自澳洲寄来的明信片,诺芹松口气。
他没有骗小姨。
寂寞的心俱乐部 三(7)
明信片上只有三行字,诺芹读了两次:“帮朋友在虾艇上工作,越南人多,很凶恶,每天做十二小时,极累,但是一条生路。”
文理不甚通顺,但是诺芹明白他的意思。
愿意这样吃苦,也真了不起,仿佛回到十年前,他跑佣金做经纪的时候。听他说,那时十天就跑烂一双皮鞋。
信上没有地址,邮戳是悉尼。
那天,诺芹睡得相当好。
第二天,她戴着假耳环上街。在商场里,有时髦太太追上来问:“这位小姐,耳珠在何处镶的?”
诺芹讪讪,顺手指一指某家法国珠宝代理,那位女士欢天喜地道谢而去。
诺芹吟道:“一天卖了三百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唉,假作真时真亦假。”
她约了林立虹喝茶。
林立虹带一个人来。
她提高声介绍:“诺芹,这位是关朝钦。”
虽是意外,诺芹也不好说什么,笑容满脸地招呼:“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这八个字无往而不利。
那关某也礼尚往来,立刻取出几本岑诺芹的小说要求签名,说是受朋友所托。
场面虚伪而融洽。
关君这新中年相貌学问均普通,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没想到岑小姐那么漂亮。”
“叫诺芹得了。”
林立虹觉得这次会面十分成功,有点洋洋得意。
关某有意无意探问诺芹过去。
已经换了国旗了,诺芹把留英一笔轻轻带过,一味含蓄地表示为宇宙出版机构服务是何等光荣。
那关朝钦全盘受用,仿佛他已不是打工仔,而是宇宙创办人之一,代表宇宙讲话。
他滔滔不绝,倾诉他的宏伟计划:如何改革文坛,提携新秀;天降大任于是他也,他辛苦得不得了。
诺芹一味唯唯喏喏。
没有几个可以坐得暖这个位置,一转眼就不知流落何方,但是今日岑诺芹必须应酬他,何必得罪这个人呢。
关朝钦对岑诺芹相当满意。
“立虹,给诺芹做个专访,放大彩照,叫全市读者一打开报纸就看得到。”
诺芹连忙答:“谢谢,谢谢。”
那关朝钦忽然兴奋地把手搭在诺芹肩上。
诺芹轻轻一侧身,不露痕迹地将他的手摆掉:“我去洗手间。”
林立虹看在眼里,暗暗佩服。
关某目光没有离开过岑诺芹苗条的背影。
“大眼睛,未婚,二十多岁,真值得捧红。”
口气有点似50年代舞女大班。
“有无亲密男友?”
林立虹机灵地反问:“你说呢?”
“生活一定很正常。”
“那当然,不知多少人追求岑诺芹。”
关朝钦的口吻忽然又像电影公司总制片:“给她做一张合约,叫她独家为我们撰稿。”
林立虹踌躇。
“尽管试一试。”他鼓励助手。
诺芹回来了,她客套地说:“我还有点事,想早走一步。”
关某说:“我们下次再一起吃饭。”
诺芹一边笑一边退,走到街上笑容还未褪。
唉,以为从此大权在握,可大展鸿图了。
她转进商场。
忽然想起姐姐的皮夹子旧了,线口脱落,她想顺便替庭风买一个新的。
这时有两个少女走过来围住她。
“岑小姐,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