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瓦士也被女儿逗乐了。这时,戴茜见这边热闹,也凑了过来。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女儿就指着她的鼻尖笑道:
〃瞧我妈!〃
戴茜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朝墙上的一面镜子望去,只见自己的鼻子尖上有一道灰,也笑起来。夏瓦士的一条胳膊搭在妻子肩上,一条胳膊搭在女儿肩上,三个人挤在一起,朝镜子里面看着,开怀地笑着,亲亲热热,毫无勉强,在畅笑的一瞬间,夏天发现镜子里的那三张笑脸,实际上是由一个孱弱的情绪支撑着,这孱弱的情绪来得唐突,也定然去得唐突。但愿镜子里这三张笑脸,能像一帧照片似的,留下长久的回忆。只可惜,那三张笑脸笑得太短暂了。夏天想,笑得短暂才是纯洁的笑,才是真实的笑,如果一个人笑得很长久,那才是可笑的呢!这个想法,是夏天今天下午沿着学院路向西散步的时候思索出来的。
白猫的夏天23
当夏天发现自己被自己制造的谎言所哄骗后,她决定沿着学院路向西走走,重温当年自己制造那个谎言时的纯真情感。她知道从十八岁的信筒开始,一直到第二十九个信筒,一路有许多生动迷人的风景,也有许多痛苦悲伤的风景。她怀着一种旧地重游的复杂心情,想冷静地看看这一路风景。
她沿着学院路向西踽踽而行,数着一个又一个信筒,她的第十八个信筒就在前面。她边漫步着边心情沉重地回忆着十八岁时第一次发信的情景。那时她身材单细,肩头瘦削,胸部刚刚发达,臀部拢缩;她步履矫健,面带天真的微笑,心里憧憬着神秘诱人的第十八个信筒。此刻,她想模仿十八岁时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仿佛她面部的微笑神经早已枯萎僵硬。是什么时候她脸上失去了笑容?她再也想不起来。
学院路漫长遥远,信筒一个个地向前排着,好像是伸展着一条人生的艰难征途。她朦胧地忆起,她从第十八个信筒开始,一直走到第二十九个信筒,在这条途中,她的身材渐渐丰满,肩头浑圆,胸部耸起,臀部也扩张开来,而她脸上的肌肤,却由红润变为苍白,由细腻变为干枯,她的脚步,也由矫健变得沉重,由沉重变得滞停。
夏天朝着第十八个信筒走着,心里忧伤地想,青春逝矣,甚至连一个微笑也没有挽留得住……
白猫的夏天24
于是,当夏天与父母在一个镜子里畅笑过之后,心里的苦恼并没有减少多少。她笑过之后,两腮的肌肤感到酸疼,她明白这是长久没有笑过的缘故。没有笑的日子,她不知是怎样度过来的。
他们又开始忙晚餐。夏天望着父母那勤劳的样子,心里又同情他们,又羡慕他们。父亲孜孜不倦地教书写文章,母亲勤勤恳恳地上班操持家务,他们情感单纯,喜则喜,怒则怒,恨则恨,怨则怨,不像她那样感情丰富复杂,恨无主,怨无门,喜无故,怒无由,整日哀愁兮兮的。
实际上,夏天平日里也很少见父母的脸上有笑容,她曾经认为,那是他们忙得顾不上笑,顾不上笑与压根就没想到笑是本质不同的两回事。她发现,因为刚才她笑了,引得父母笑得那么开心,这是多么难得的呀!她想,何不让父母高高兴兴、欢欢乐乐地一直到吃过晚餐呢?只要父母开心愉快,哪怕是勉强地笑一下抑或虚假地笑一下,也是有价值的。
丰盛的晚餐准备就绪了的时候,夏天突然想起卧室里有两件新衣服。这两件新衣服是她下午去学院路散步时披肩发诗人和文弱书生送的,她拿回来还没有试穿。她想在吃晚餐时,穿上一件最漂亮的衣服,让父母见了高兴,以博得他们的欢心。夏天想到这里,对母亲说了一声,便回卧室去了。
白猫的夏天25
夏天远远地看见了第十八个信筒。她一看见第十八个信筒,心中便百感交加。在夏天的眼里,第十八个信筒的确是她心中的一座纪念碑,她的情感,她的灵魂,她的喜悦,她的痛苦,她的女人的一切,都是从这里起步的。
她向着第十八个信筒走去,就像走向她的昔日的情人,然后,她与它站在一起,阳光把他们的影子融在一起,拉得瘦长瘦长。她双手摩挲着它剥蚀的面孔,两行无主的泪水流下她的双颊。她回首往日,发现那个残酷的月份正向她走来,给她带来了四月的淅渐沥沥的苦雨,还有那个腋下夹着一把雨伞在雨中行走的披肩发男人,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接触到的第一个男人呀。
她的眼睛不由得向梧桐树掩映着的那座米黄色的楼房望去,在梧桐树叶的晃动间隙里,她看到二楼上的一个窗子拉着苹果绿色的窗帘,她知道,诗人现在正在家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苦苦构思着他的诗。
夏天有多长时间没有去拜访诗人了,她已经记不起来了,一年?两年?总有一两年吧。现在,夏天朦胧地记起她曾经狂热地迷恋过诗人的那间白天也拉着窗帘的小屋,她还记得每次去拜访诗人时,她都产生一种迷人的感觉。如今,那个感觉已经模糊,只剩下一个漂亮的外壳。
此刻,夏天心里倏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她想再一次去拜访诗人,试试在他那儿还有没有那种迷人的感觉。
白猫的夏天26
那是一件红色的真丝双绉婚礼裙,袒胸领口和短袖口各镶着一圈珍珠,穿在身上一定雍容华贵,珠光眩目。夏天打量着这件婚礼裙,她记不清它是诗人送的还是文弱书生送的了。还有一件新衣没有拆盒,她也不想拆盒,她觉得这一件就够了。她想,穿上这件红色的裙子静静地躺在尸床上,一定很美。她又想,她一旦躺在尸床上时,绝不让任何人给她盖上尸布。夏天望着面前的那件红色的裙子,想入非非。下面,她要穿上它了。她觉得,穿这样美丽漂亮的裙子,一定要有一个非凡的仪式。
于是,她一改过去的习惯,脱旧衣时极有章程规矩。她先把高跟鞋扒下来,放在一边,又脱下长统袜,并把袜子理好,搭在椅背上,然后,她交叉着胳膊,双手抓住黑色连衣裙的左右下摆,抬起胳膊,扬过头顶,把连衣裙也脱了下来,最后,她除掉乳罩,连同连衣裙一起也搭在椅背上。
于是,浑圆的肩,饱满的乳,纤细的腰,丰厚的臀,构成了凸凹起伏的神奇曲线。她自我炫耀着,自我欣赏着,自我抚摸着,屈伸着摆动着旋转着跳跃着翻滚着碰撞着,完成着永不重复的阴柔姣美的姿势。此刻,她想起了黑熊的黑斗篷、黑熊的尖刀,她看到黑斗篷在鼓荡,尖刀在游走,她的肉体在矗起、倒下、颓坍、扩展、移动、毁坏、修复、直至她亢奋地喊叫一声,再一次昏厥过去。
当她完成这一仪式后,已经气喘嘘嘘,她顿时感到自己的躯体如此纤小孱弱,她渴望有一具巨腹豪乳硬臀般的躯体,她渴望……
她平静了一下,开始穿那件红色的婚礼裙,她把裙子套在头上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正上一个黑暗、拥挤的楼梯。
白猫的夏天27new
当她走进那个黑暗、拥挤、肮脏的楼梯里后,那个失去已久的感觉突然翩翩而至,这使她心里一阵惊喜。久违了,这个迷人的感觉。现在,她觉得自己正在去参加一个陌生死者的葬仪。那个陌生死者是谁?是她的爱人吗?是她自己吗?过去,她困惑着,现在,她仍然困惑着。
天堂的音乐已经传来,如丝如缕,如泣如诉,时断时续,时高时低。
她去参加一个陌生死者的葬仪。她爬上二楼,顺着灰暗的走廊,挨着剥蚀的墙壁,找到了那扇破门。她推开那扇破门时,天堂的音乐嘹亮地奔泻出来。
屋里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个书橱,一个挂满衣物的衣帽架。书橱里没有一本书,只装着一台高级组合音响。音乐声是从那儿涌泻出来的。
夏天轻轻地关上那扇破门。
白猫的夏天28new
文弱书生正焦灼不安地在屋里徘徊着,仿佛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他。他听到门响,抬头看见夏天,惊喜地道:
〃你可来了!〃
〃我早就想来。〃夏天说。
〃我找了你很久,一直找不到你。〃
〃有事吗?〃
〃你听!〃
夏天仔细听了听,说:〃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
文弱书生皱着眉说:〃对了,就是它!〃
夏天疑惑地问:〃怎么啦?〃
文弱书生说:〃自从你走了后,它就一直响着,总是《命运》,总是《命运》,没完没了的《命运》。〃
夏天说:〃你怎么不换盘磁带呢?〃
〃换了,你瞧,《命运》在这儿。〃
文弱书生从书橱里拿出一盒磁带扬了扬,又放回去,他无可奈何地道:
〃换什么也是《命运》,我换过一盒相声磁带,也是《命运》。〃
夏天问:〃现在放进去的是什么?〃
文弱书生说:〃理查得·克莱德曼演奏的《蓝色狂想曲》。〃
夏天说:〃再听听看。〃
文弱书生唠叨道:〃对,再听听看。你来了就好了,你来了就好了。〃
文弱书生的话音未落,《命运》在没有休止的情况下,一下子变成了《蓝色狂想曲》。文弱书生听着音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夏天静静地听着音乐,她的灵魂安谧温暖,她的肉体也安谧温暖。
白猫的夏天29new
夏天听了很久很久音乐,她在音乐声中,愉悦地回忆着过去的那些迷人的情绪。她曾拥有过这些迷人的情绪,对此她感到心满意足。这时,她想起父母的丰盛的晚餐正等着她,告辞时,文弱书生拿出来两件新衣服,送给夏天,他说有一件是他送给她的,有一件是诗人送给她的。文弱书生说:〃诗人丢失了一迭诗稿,他寻找去了,他不能亲手送给你,他请你原谅他。〃夏天看着新衣服,满心欢喜,但她又觉得接受他们的礼物,受之有愧。她想推辞,一时又找不到推辞的理由。这时,文弱书生又说:〃收下吧,请你举行葬礼的时候再穿吧!〃夏天透过硬纸盒上的玻璃纸,认真地看了看衣服的颜色,觉得那颜色很符合自己的情绪,她对文弱书生莞尔一笑。
白猫的夏天30new
夏天穿好红色婚礼裙走出她的卧室的时候,父母已经在丰盛的晚餐前正等待着她。她款款地向父母走去,夏瓦士与戴茜一看到女儿那光彩照人的形象,登时惊喜得张口结舌,他们久久才猛然醒悟,接着开始鼓掌。夏天在热烈的掌声中,坐在了父母之间。在那儿,夏瓦士与戴茜特意为女儿留出一个椅子。晚餐开始了,他们的面前,各自摆着三个玻璃杯,一杯白酒,一杯红酒,一杯高级饮料。三个杯子里的液体三杯颜色,一杯白色,一杯红色,一杯橙绿色。三种颜色交相辉映,兴趣盎然。随着夏瓦士倡导一声干杯,三个人同时举起了面前的一个杯子。夏瓦士举的是白酒杯子,戴茜举的是红酒杯子,夏天举的是高级饮料杯子。当夏天举着高级饮料站起身与父母碰杯的一刹那,她觉得下身滑滑的,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穿内裤。这一发现使她产生一种别扭、不自在、难堪的感觉,这种感觉一下子破坏了她参加晚餐的情绪,这种颓丧的情绪蕃生着,延拓为寂寞的心境,使她记不得有没有与父母碰杯,就急急忙忙地把那杯高级饮料一饮而尽。
后 记new
一九九七年,张颐武先生为我的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的《黑箱》作序时,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书有它自己的命运,在许多书转瞬即逝,留不下一点痕迹之时,《黑箱》能够再度与读者见面,重新寻找它的知音,是幸运的。〃
更幸运的是,《黑箱》在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七八年后,由作家出版社再版了。
《黑箱》构思于一九八九年一月七日,动笔于一九九零年十月十八日,完稿于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黑箱》完稿后,一九九三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算上三环出版社出版的那个版本,这次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黑箱》,应该是第四个版本了。
《黑箱》这次再版,由著名版画家、藏书票画家陈济生先生作了五六十幅富具特色的精美插图,使《黑箱》蓬荜增辉。同时,陈济生先生精心创作并编号印制了一百枚《小说黑箱首发式纪念》藏书票,又为《黑箱》锦上添花。
在《黑箱》再版之际,我再次向陈济生先生表示感谢。向水舟兄和那耘兄表示谢忱,水舟兄和那耘兄是我的老朋友,他们为《黑箱》的再版,付出了很多心血。
《黑箱》的再版,为重新寻找它的知音提供了一个机会,在此,我向再次读到《黑箱》的朋友,表示致意!
罗珠
2005年3月10日于郎茂山观松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