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韩太太面色不悦,〃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做亲!〃〃〃〃
楚雁潮惊呆了,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韩太太的话,但也无疑地知道这是拒绝,这〃个结果,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韩太太所说的〃卡斐尔〃,是《古兰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那些亲眼看见穆罕默德的圣行、亲耳听见穆罕默德的功谏,而不信奉伊斯兰〃教,昧真悍道的人,这些人都是恶人,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中国传教,不了解伊斯兰教教义的中国人不应该统〃统归入〃卡斐尔〃之列,西域的伊斯兰国家古时称中国汉人为〃赫塔益〃,词义为异〃教徒,与阿拉伯的〃卡斐尔〃有明确的区别。而这些,又有谁去向韩太太解释呢?她〃固执地把楚雁潮称为〃卡斐尔〃!〃〃〃
也许楚雁潮并不关心自己死后是否要下火狱,他只希望活着的时候和新月相爱,〃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困惑。两年来,他和新月从相识到相爱,彼此的心灵一览无余,他和新月〃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国籍,一样的肤色,使用一样的语言文字,并且一样挚爱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为什么在他们之间还会有这样森严的界限?为了新月,他这个无神论〃者真诚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难道还不行吗?〃〃〃
同样的困惑使韩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着,突然,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对韩太太说:〃如果。。。。。。如果楚老师能够皈依伊斯兰教呢?吐罗耶定巴巴说,只〃要。。。。。。〃〃〃〃
是的,当年云游传教的吐罗耶定巴巴确曾说过: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兰教有〃大海那样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诚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诚地宣誓:〃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证,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么,他就成为一个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韩太太就已经做出了坚决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们回回,男婚女嫁,历来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汉人做亲,万不得已,〃也只有娶进来,随了我们,决没有嫁出去的!新月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还能不〃懂吗?〃〃〃〃
韩子奇瞠目结舌!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根。因〃此,总是极力避免和异族通婚!尽管这在事实上是难以绝对避免的,元、明以来,以〃至当代,回男娶汉女、回女嫁汉男的都不乏其例,但这毕竟不能被视做回回的传统,〃更不能帮助韩子奇来说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韩子奇无法再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情感,他深深地为失去这〃样一个〃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没有完全死心。〃〃
第十二章 月恋(四)〃
〃楚老师,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问。〃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记得这个问题是韩子奇早就问过、他也明确回〃答过的。〃
〃祖籍就是上海,还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韩子奇抱着一线希望追问他,〃南京的回族人数不少,您的祖上会不会〃是。。。。。。?〃〃
〃不,从来都是汉族,〃楚雁潮说,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变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谎啊!〃家里传下来一部《楚氏族谱》,我看过的。。。。。。〃〃
〃那么,您的旁系亲属有没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韩子奇仍然穷追不舍,他希望楚雁潮能够多少和回族沾亲带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统,性质就立即可以改变了。〃
〃没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韩子奇失望地叹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那可就没有法子了,〃韩太太沉下脸来,对楚雁潮说,〃咱们两家没这个缘〃分,您也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只能怪您自个儿不是个回回!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楚雁潮愣在那里,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灵魂都在战栗!这是韩太太代表女儿〃向他宣布绝交了?这就是对他的判决吗?为什么这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使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这样致命的打击?一道人间天河横在他的面前,他怎么能离开新〃月,新月又怎么能离开他?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分开了还怎么能活下去!〃〃〃
〃韩伯伯,韩伯母。。。。。。〃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已经不是口中流出的语言,而是心〃中涌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丢下新月,离开了我,她。。。。。。她会死的!。。。。。。〃〃〃〃
〃主啊!〃韩太太惊惶地呼唤着主,楚雁潮所说的那个不祥的字眼儿使她反感,〃〃楚老师,我们家摊上这么个病丫头就够'鼠霉'的了,您怎么还说这种话?〃〃〃〃
〃韩伯母,我能愿意她。。。。。。死吗?我是怕啊!〃楚雁潮悲伦地望着她,〃您难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吗?手术治疗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药物一天天地延长〃生命,她的心脏十分脆弱,再也经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复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可是病魔无情啊,随时都会从我们身边夺走新月!〃〃〃〃
韩子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扶着桌子,垂下了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儿!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着楚雁潮,〃可是,我没有回天之力啊,连卢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我〃把她托付给。。。。。。不,没有人可以托付,谁也救不了我的女儿!。。。。。。〃〃〃〃
楚雁潮的眼睛里涌出了男儿泪,动情地握着韩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韩伯〃伯。。。。。。〃〃〃〃
〃楚老师!〃韩子奇也不禁老泪纵横,〃您把我们看做长辈,我。。。。。。不揣冒昧,〃也真愿意把您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养您苦读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轻,很有作为,我不能让新月连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让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给她的父母,您走吧!我虽老迈,也会尽心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人寿几何?谁也不能预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为她费心了,孩子,好自为之〃吧。。。。。。〃〃〃〃
〃不,韩伯伯!〃楚雁潮泪眼望着他,〃如果天上真有神灵,我愿意祈求让我来〃代替新月承担一切痛苦和灾难!我请求您,不要赶我走,有我在,还可以为您分担一〃些忧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经属于新月,就别无他求,只希望她。。。。。。别丢〃下我,决不能让她丢下我!韩伯伯,您应该相信,爱的力量能让她活下去!〃〃〃〃
韩子奇完全被这种炽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动情地抚着楚雁潮的双肩:〃雁潮!〃〃〃〃
〃这叫干什么?〃韩太太不悦地扭过脸去,她不愿意看着这两个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说越近乎!哭,算什么能耐?眼泪这东西是骗人的玩艺儿,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尔〃之间的界限泯灭了吗?能让韩太太乱了方寸、做出什么让步吗?〃爱的力量〃?〃她听见这句话就各漾!她压着心里的火儿,对楚雁潮说:〃楚老师,您的这份儿好〃意,我们领了,我替孩子谢谢您!可是,一人一个'乃绥普'(命运),谁也救不了〃谁,新月摊上了这样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们不能破了回回的规矩,这〃婚事,万万不能答应您!〃〃〃〃
〃婚事?〃楚雁潮含着热泪,回头望着韩太太,〃您以为我和她之间还会有什〃么。。。。。。婚事吗?我是求您答应我把她娶走,去。。。。。。生儿育女吗?命运对她并没有这么〃宽容,人间的许多美好的事物已经很难再属于她了!她是一个病人,面前时时都潜伏〃着危险,现在,她需要爱,需要力量,需要希望,为了她,我一切都愿意献出来,只〃要她不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韩伯母,不要夺走她心中的这点儿希〃望,我求您!〃〃〃〃
韩子奇心乱如麻,他眼巴巴地望着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们手里了,给她〃一条活路,别打破这点儿希望。。。。。。〃〃〃〃
上房里的这一番难分难解、摧肝动腑的密谈,并没让姑妈参加,她却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谈的内容,也猜得出结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对这个家庭太了〃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泪。她心疼新月,这孩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事事不〃顺呢?她担心待会儿新月回来,赶上了上房里的这出戏,该怎么好?她更担心今儿个〃韩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来了,新月又该怎么好?这孩子心里受得了吗?她的〃心思,姑妈猜个差不离,姑妈不傻,姑妈是经过事儿的人!可是那个楚。。。。。。唉,是个〃〃卡斐尔〃,明摆着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姑妈早该提醒新月,可又心太软,〃不忍伤了这孩子!这不,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正在这么胡思乱想,心里理不出个头绪,外边〃啪,啪,啪〃地门环响,新月〃和陈淑彦回来了!〃〃〃
姑妈吓得一哆嗦,慌着去开门,见了新月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检查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新月的心情好像挺顺当,脸上红扑扑的,走路赶得直喘气,〃姑〃妈,楚老师来了吗?〃〃〃〃
唉,这个新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还这么一个心眼儿地等着楚老师,你知道〃楚老师今儿个该怎么出这个门儿?〃〃〃
〃噢,来了,跟你爸、你妈说话儿呢!〃姑妈神不守舍地说着,抢在她头就往里〃院跑,有意大声嚷嚷,〃新月倒是回来得真快当,这么会儿工夫就检查完了,大夫说〃挺好的!〃〃〃〃
这毫无疑问是让上房里赶快煞车!〃〃〃
楚雁潮骤然一惊,倏地站了起来!〃〃〃
〃楚老师!〃韩太太神色严峻地盯着他说,〃咱们把话可就说到这儿了。。。。。。〃〃〃〃
〃韩伯母,您什么话都不必说了,我。。。。。。答应您!〃楚雁潮匆匆擦去眼泪,〃但〃是请您。。。。。。决不要告诉新月,我作为她的老师,求您了。。。。。。〃〃〃〃
〃楚老师。。。。。。〃韩子奇恐慌地拉住他的手,〃您可别从此不进门了,该来还是要〃来啊,救救这孩子!要不然,她。。。。。。〃〃〃〃
楚雁潮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新月和陈淑彦已经进了垂华门!〃〃〃
〃楚老师!〃新月老远就喊着,〃您来半天了吧?〃〃〃〃
〃楚老师,〃陈淑彦也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妈让我陪新月去医院了,省得老麻〃烦您。。。。。。〃〃〃〃
〃谢谢你,淑彦;〃楚雁潮强制着自己,把痛苦咽到心里,脸上做出笑容,从上〃房客厅走出来,〃新月,你先休息一下,我。。。。。。把最后一部分稿子带来了。。。。。。〃〃〃〃
韩太太随着楚雁潮走出来,站在上房廊下,白净的面颊上泛出微微的笑容,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对姑妈说:〃大姐,您把茶给楚老师端过去啊!〃她现在心里踏〃实了,酝酿已久的一件大事总算解决了,也没费她多大的气力。〃〃〃
韩子奇垂着头,不忍看女儿那天真的笑脸,幸好新月没进上房,从院子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韩子奇强撑着身躯从八仙桌旁站起来,默默地走进书房,关上门,像一〃段朽木似的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处于黑暗之中,但是仍然不得安宁,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轰鸣的炮声。。。。。。折磨着他那老迈之躯和脆弱的神经。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呼喊:〃〃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啊,啊,韩子奇痛苦地呻吟,不能忘情,不能忘情!〃现实,历史;历史,现实。。。。。。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情感啊?命运为什么要专和人作〃对啊?〃〃〃
一个古老的故事搅扰着他的心,那是吐罗耶定巴巴告诉他的。。。。。。〃〃〃
真主造了大地山川、日月星辰,造了众天使,也造了魔鬼伊卜里斯。〃〃〃
接着,真主又要创造人类。〃〃〃
众天使对真主说:有我们赞美你,颂扬你,你怎么又要在大地上造别的呢?他们〃定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争权夺利,相互残杀,弄得污血四溅。。。。。。〃〃〃
但是真主还是用泥土造了亚当??人类的祖先。〃〃〃
真主命令众天使向亚当跪拜,他们服从了,只有魔鬼伊卜里斯拒不从命,被真主〃逐出了天园。伊卜里斯对亚当怀恨在心。〃〃〃
真主让亚当和夏娃住进了天园。天园里应有尽有,美不胜收,赏心悦目。他们悠〃闲地徘徊在树林中,摘取鲜花,品尝美果,啜饮甘泉,享尽了天园之乐。但是,真主〃禁止他们接近其中的一棵树,禁止摘取这棵树上的果实,否则就会获罪。〃〃〃
伊卜里斯恶意煽动说:那棵树上的果实最甜、最美,真主不让你们摘食禁果,是〃怕你们成为天使,在天园里永远住下去!〃〃〃
亚当、夏娃经不起诱惑,上当失足了,一颗禁果使他们获罪,被真主逐出了天〃园,贬到下界,成为人类的始祖。〃〃〃
人类从一开始就有罪吗?没有禁果也许就不会有人类?人为什么偏偏要搞食禁〃果?〃〃〃
禁果,禁果!禁果是苦涩的!〃〃〃
。。。。。。〃〃〃
西厢房里,新月还是像往常那样,请她的老师坐在写字台前,两人字斟句酌地讨〃论最后一篇稿子:《起死》。〃〃〃
那一场决定新月命运的谈话,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岁月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度过一〃天,楚雁潮都要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每天都盼着和新月见面,而每当走进〃博雅〃〃宅的大门,又都怀着深深的恐惧。他答应了韩太太,永不再提〃婚事〃了,但他根本〃不能斩断自己对新月的爱,他仍然要用这虚无缥缈的爱,救活新月!明天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他不敢设想,只要他楚雁潮活在世上,就不能让死神夺走新月;只要新月〃的心脏还在跳动,脸上还能浮起笑容,他就拥有一切!他仍然每个星期都要来〃博〃雅〃宅一两次,但现在和过去不同了,他和新月之间隔着一道界河,新月却完全不知〃道,他还必须谈吐自若、不动声色,太难了!但是,只要能给新月带来欢乐,他愿意〃忍受这欲爱不能的折磨!〃〃〃
残秋过去,冬天到了。朔风卷着尘沙,抽打着〃博雅〃宅古老的砖墙,瓦棱中枯〃黄的草瑟瑟发抖,廊子前的海棠和石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腊月里,轮到了伊斯兰历的九月,这是一年一度的〃麦莱丹〃??斋月。在这一个〃月里,虔诚的穆斯林要遵从真主之命而戒斋(或称〃封斋〃、〃把斋〃)。每天从日〃出之前开始,一直到日落之后为止,整天不吃不喝,克己禁欲。〃麦莱丹〃的意思就〃是〃炼〃,穆圣规定这项制度就是为了磨炼穆斯林的信仰和意志,克服人们的世俗私〃欲,激发人们对饥渴的人的同情怜悯之心。〃〃〃
在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韩太太和老姑妈虔诚地把着斋,一天一天,对美食热茶〃连眼皮儿都不翻。她们在完成神圣的善功。。。。。。〃〃〃
风刀霜剑、冰雪严寒并没有割断燕园通往〃博雅〃宅的路,楚雁潮依然如约前〃来,信守着和新月的爱情,也信守着和韩太太的协定;他不再惶恐,极力让自己坦然〃地来,坦然地走。而新月正在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译文上,种种烦恼都被冲淡了。〃〃〃
天太冷了,楚雁潮走进西厢房,头发、眉毛上都是水汽凝成的冰碴儿,手和脚都〃冻得麻木了。〃〃〃
〃楚老师,您先喝口热水吧;哦,我给您暖暖手吧。。。。。。〃〃〃〃
新月盼着他来,又不忍让他这么受苦,看他冷得那个样子,她既怜惜,又惭愧,〃伸出自己的手温暖着那双冰冷的手。〃〃〃
楚雁潮迟疑地要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