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涛般的浮沉中,韩嫣听到有声音在耳畔不断呢喃,跟我走,小嫣,我爱你……
大雨终于渐渐止息。
清理掉一切曾经停留的痕迹后,马队就要再次上路。
休屠取过韩嫣的衣裳,走过来,轻抚韩嫣的脸。韩嫣微微睁了下眼,又合上,并不动,任由休屠扶
第十一章
回宫之后,韩嫣原本以为首先会面对的是刘彻,不想却是王太后的使者。
被押入长乐宫,便立即感受到那压抑肃杀的气氛。两名强壮的禁军将韩嫣的双臂擒在背后,迫使他跪下来。侍立的宫人们严肃得没有一点生气,太后端坐于上方,低沉而饱含怒气的声音传来。
“韩侍中,你可不可以回答哀家,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和谁在一起?做了些什么?”
“……微臣罪该万死,不胜惶怖。”
“也罢,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说出来大家都不好看,哀家也不为难你了。韩侍中,哀家问你,你可还记得当初从哀家手中接过的一杯酒?”
“微臣记得。”
“你可还记得你当着大家的面立下的誓言吗?”
“微臣记得。”
“是怎么说来着?”
韩嫣双眉紧紧簇在一起,闭上眼睛,“‘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韩嫣在此立誓,与刘彻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对刘彻坚贞不二,永无外心……如违此誓,身首异处,万箭穿心,粉身碎骨,天地—;—;不容。’”
字字句句都仿佛扎在血肉之上。诺言是自己当日许下的,又怎知会有今日局面?
刘彻呢?想来他一定更加生气……
“还有呢?”
“‘如果我韩嫣有任何对不起皇上、对不起朝廷的地方,就任凭太后处置,韩嫣绝对不会有一句怨言。’”
王太后转而问身旁的贴身宫女:“说的可对?”
“是,一字不差。”
王太后点了点头,对韩嫣道:“也真亏韩侍中还记得如此清楚,哀家还以为韩侍中早已把它遗忘了。”
脚步声响起,又有两名禁军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和腰,踩住了他的膝窝和脚踝。宫人将一个盛满液体的水盆放到韩嫣面前,盆中的液体呈现出透明的暗红色,一股浓烈的药味从中溢出。
外面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宫人跑进来禀告皇上驾到,韩嫣转头,想要看上一眼。王太后站起来,声色俱厉,“韩侍中,你私通外敌,淫乱纲常,不忠不贞,事实俱在,无可辩驳!今天哀家在此要你应誓!”
韩嫣紧张地回头,“太后!请等一下!—;—;”话没有能说完,因为擒住他的禁军抓住他的头发和脖子,将他的脸狠狠摁入了水盆中。
冰凉的液体从七窍蜂拥而入,浓烈的药味酒味直冲鼻腔喉咙。一呼吸,韩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里被冰凉侵入,大量液体被喉咙不自觉的动作吞咽下去。
不要!等等,我还没有……不要!如果不能让我见刘彻最后一面,至少让我……确认母亲和弟弟平安无事……
就在韩嫣即将绝望的时候,身上突然一松,按住他的力量消失了,有人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离开那让人窒息的液体。
“太后,朕怎么不知道后宫竟然成了可以对外臣动用私刑的地方?”
刘彻强压着怒气质问王太后。
终于等到韩嫣回宫,便迫不及待地迎出起,原本以为可以在第一时间就见到,不想却被告知自己晚到了一步,王太后的使者已经将韩嫣引去了长乐宫。等刘彻急匆匆赶来,不想看到的却是这么一番景象。宫人明明通报皇上驾到,自己也已经踏进了殿中,他们却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把韩嫣的头按进水盆中!
“如果是一名外臣,哀家自然无权处置。但韩嫣不同,他与皇上学书相爱,共卧起,又在哀家面前当众立誓要与皇上坚贞不二、不离不弃,哀家早已把他当成媳妇看待。媳妇犯了错,哀家这做婆婆的,难道就不该管教吗?”
王太后平静地回答。
杨思勘扶住湿淋淋的韩嫣坐在地上,拍着他的背让他能缓过气来。韩嫣咳嗽不停。液体从鼻子里倒流出来,胸口生疼生疼的。
“既然要管教,好好说就可以了,哪里用得着这样?”刘彻一指那水盆和禁军,“这已经不是管教,而是私刑!朕已经到门口了,太后却还不停手,莫非太后执意要置王孙于死地不成?!卫子夫已为朕生了个女儿,生子指日可待,后嗣无虞。太后为什么还要和王孙过不去?”
“确实,你们虽然同为男子,如若又果真是相亲相爱,哀家这做长辈的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有乐见其成。但皇上你把他当心头肉,他却不见得是如此!这些天来,是什么让你食不下咽、睡不安衾?是什么让你无心视政?是什么让你下旨封锁各个关卡,甚至出动了直属的期门军?皇上,你以为他被劫持了,被绑架了,担心的火烧火燎,可他在做什么?和他的匈奴小情人以夫妻的名义在客栈里斯混!皇上,这些你都知道吗?”
“这些……这些是朕和王孙之间的私事,”刘彻被说中了痛处,偷瞄了一眼韩嫣,硬起声音道:“朕自会和他理论。不劳太后费心。”
“荒唐!”王太后怒道,“天子无私事。自皇上下旨封锁各个关卡出动期门军,就已经不是‘私事’了。更何况对方是匈奴!堂堂长安,天子脚下,居然能让匈奴堂皇来去?大汉的国体何在?大汉的国威何在?”
“太后,事情已经发生了,在这里辩论谁是谁非根本没有意义,只有想办法怎么善后。”刘彻眼角看到韩嫣奄奄一息的模样,只向赶快结束争吵,过去拥抱他带他离开。随即向太后上前一步,柔声道:“这件事都是朕不好,是朕没有照看好他,才让歹人有机可趁,这不怪王孙。以后朕会加倍注意,不让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太后,您一向明理慈祥,对王孙您也能包容,朕只希望您能继续包容他。”
好热!好烫!韩嫣难耐地抓紧了扶住自己的杨思勘,软软偎倒。肚子里仿佛有火在燃烧,从胃渐渐蔓延开去,流窜至四肢百骸,烧得他想尖叫。
“韩大人?你怎么了?韩大人!”杨思勘叫起来。
刘彻惊慌地回头,王太后冷笑一声:“不过是发作了而已,水盆里装的酒是下了药的。哀家想,就算闷不死他,毒也能把他毒死了。”
“太后!”刘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样的媳妇,不要也罢!”
“他是朕的人,他的性命是朕的!”刘彻对宫人们叫道,“快传御医!”
“叫御医也没用,来回根本赶不及。”
刘彻回头瞪太后,勉强保持着镇定:“解药呢?”
“没有。哀家既决定要取他的性命,自然是会挑选无药可解之毒。”
刘彻终于失去耐心,吼起来:“什么无药可解,朕不相信!是毒,就必然有法子可解!”他冲过去抓住王太后的手腕,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快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朕就不客气了!就算你是母后也—;—;”
“如果哀家不给,你是不是也要把哀家杀了,给他陪葬?”王太后从容反问,并不为刘彻的威胁所动,“你难道要为了他而弑母吗?”
弑母?刘彻的身体僵住了,犹豫着,却随即真的开始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性。如果……如果她真的杀了王孙,如果王孙真的死了!
韩嫣在地上挣扎着,外界的动静统统模糊成一片,隐隐约约。‘陪葬’这个词突然闯入耳中,狠狠把他刺激地清醒过来。他强打起精神,向前伸出手去,“……彻—;—;皇上,皇上……”
刘彻急忙松开王太后,跑过去抱住韩嫣。
“王孙!王孙!”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希望有赶上。我的家人……我母亲和弟弟,他们?”
“放心!他们没事,毫发无伤!”
“真的?”
“真的!不骗你!都是朕不好,不应该用什么诛灭九族来吓唬你!早知道这样,朕就不逼你回来了!”
这个时候刘彻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原本希望韩嫣能回来,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甚至想过如果要把王孙让给别人,还不如亲手杀了他!
可就要成真的现在,刘彻却为自己曾经的想法后悔万分!原来亲眼看着他在自己怀中一点一点死去是如此可怕!
韩嫣感觉到有水滴泪落到脸上,是露水吗?朦胧的视线中,是刘彻泫然欲泣的面孔。
记忆中刘彻唯一的哭泣,是在建元二年新政失败,赵绾、王臧被太皇太后处死的那一次。抱负满满雄心万丈的少年天子,为生命中第一次的重大惨败而哭泣。
自己要死了吗?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原来人的生命不过是薤上朝露,如那挽歌所唱、太阳一出来就会干枯的朝露。而自己竟然还做过好多好多就算要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的美梦。
他还不想死,他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母亲,弟弟,还需要人照顾。
最重要的是,刘彻怎么办?别看他在人前那么威风,在夜晚的长廊上走过,竟也会紧张地手心出汗。问他怕什么,他说:那些黑影看起来好象有妖怪藏着,如果跳出来咬了你,可怎么好。
于是他笑话他:傻瓜,怕黑就直说吧。
他死了,刘彻怎么办?谁来安慰因失败而哭泣的刘彻?谁来在夜晚的长廊上,握住他的手?
韩嫣抬手,想去碰触刘彻的脸;“别哭,来,笑一个。”
“别这样,王孙,别这样。”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笑的出来。刘彻握住他的手,却感到那冰冷的手一下失去了力量,滑了下去,“不!!王孙!别这样!!”
刘彻声音拖起长长的哭腔。
他回身站起,对着太后跪了下去。宫人们和禁军吓坏了,立即齐唰唰跪下。
“太后,朕请求你!”刘彻膝行来到王太后面前。
第十二章
“那个人竟然回来了,而且还活的好好的!”
烟雾缭绕的黑暗中,传来愤愤之声,“砍掉他一条腿也好啊!那些人真是心狠手辣的野蛮匈奴吗?王太后也是,怎么不干脆直接把他给杀了?还以为有王太后出面他就必定活不了了……可恶,都是他,如果不是他挑拨离间,宫中怎么为了一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蜈蚣闹的人心惶惶!他怎么不被蜈蚣给咬死呢?!”
宫闱悄悄起了变化,犹如水面下的暗流,看不见的波涛汹涌。
***
“王孙,你才刚好,千万不要勉强。”
“我没事的。怎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以不帮你。”
刘彻无奈,伸手斟了一杯酒,递到韩嫣面前,“王孙,为了预祝我们成功,和朕干了这一杯。”
不多时,董偃看见刘彻独自走出来。刘彻伸手揽住董偃的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朕会给你看,你转而投靠朕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董偃笑的妩媚。
骗人,皇上才不是为了他董偃。他分明看见,皇上阻止接过酒杯酒要饮的韩嫣,笑着要他和自己互勾绕手臂。皇上的眼光是热烈的,握杯的手竟有些颤抖。他听见皇上说:“合卺。”
夜幕降临,董偃站在未央宫前,扑面是微热的熏风。最近几天都十分闷热,才是仲春,却隐约有了初夏的热力。
要变天了。
***
东宫中,太皇太后喝了汤药,躺下安寝。病情好不容易稍有起色,一定要好好修养才行。御医说她熬不过冬天,可她毕竟是挨过来了。
心里想着要心静,却心烦意乱地怎么也无法入睡。蜈蚣蜈蚣,好多条蜈蚣在她眼前晃。
她年纪大了,本来应该好好享享清福,却不得安生。刘彻这孩子四处和自己作对,不满她的外孙女皇后,现在又揪着那条蜈蚣不肯放,吆喝着要找什么下巫蛊的逆贼。眼瞅着分明是要把这罪名扣到皇后头上,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既然里刘彻非要找下巫蛊的人,那就随便找个替罪羊吧。只要有人承认,那刘彻就闹不起来了。对,早就应该怎么办了!
主意打定,太皇太后暗自满意地点点头,心里一松,便渐渐有了睡意。
外面却传来喧闹,人声,马声,兵戈碰撞声与惨叫悲鸣交织成一片。虽然遥远,但异常清晰。
发生了什么事情?太皇太后披衣坐起,命宫女出去查看。不一会宫女就回来了。
“启禀太后,东宫外都是士兵,他们不让奴婢们出去。”
“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
太皇太后觉得不妙,急忙下床穿戴整齐,往殿外走去。她看到摇晃的红光从窗口赫然透入,鲜血般淌了一地。
太皇太后出现,包围着东宫的士兵们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手持兵刃肃立戒备着。他们的打扮她从来也没见过,不是羽林军,也不是骑郎。太皇太后看到只有一名领军模样的人恭敬向自己行礼,而这个人,居然是卫青!刘彻宠妾卫子夫的弟弟,以十四岁的稚龄成为士大夫的美貌少年!与那韩嫣一样!
“卫侍中,你这是作什么?竟然连哀家的东宫也敢围困!”
“这是皇上的旨意,臣只是依命行事。”
“皇上是什么意思?他想做什么?”
“臣不知道。”
“好。那火光是来自哪个宫?是着火了吗?”太皇太后一指将整个天空映红色的火光。
“臣也不知道。”
“你还真是一问三不知呀~~”太皇太后的怒火爆发出来,“那么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微臣知道自己是期门郎,微臣带领的是皇上的期门军。期门军只效忠于皇上,只听命于皇上。今晚皇上给微臣下的圣旨便是,不让东宫的任何人踏出这门槛一步。否则杀无赦。”
“你!”太皇太后只觉得胸口血气只往脑门上冲,眼前黑下来。视野中躬身的少年渐渐扭曲,耳边是宫女们惊慌地呼叫太后保重……
***
无数火把熊熊燃烧,全副武装的兵士闯进了皇后住的宫殿,制服宫女和内侍,将他们驱赶到外面。如果有胆敢阻拦者,就将之直接杀死。坐垫、柜厨、字画、帘幕,他们粗暴地打翻一切可以翻动的东西。
刘彻等在外殿,静静地看着一切,竭力让自己习惯被杀者濒死的哀号以及兵刃划开皮肉的声音。这是必然要经的过程,就如同不经历阵痛就无法生下孩儿一般。
解除太皇太后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就是他想要的孩儿。
眼角望见一株兰花。这纤长清俊的植物,安静地伫立在揉碎浮动的光影中、血味流逸的空气中。就像他的王孙一般。
第一次见面,王孙十三岁,自己十四岁。
十四岁的刘彻锦衣华服,半夜带着随从偷偷溜出宫城。这样天亮的时候就已经出了长安了,就算被发现床铺里放的是替身,也不用担心会被追上。微服出去游猎,这是他最喜爱做的事。
车马在暗夜的街道悄悄潜行。马蹄和车轮与青青石板敲击出富有节奏的声响。刘彻从车窗中看着熟睡中的花花长安,想把每一木每一瓦都印进心底。如果是在白天,他就不可能有机会微服出来,而以太子身份出游的话,车窗永远都是紧紧闭拢的,将他与外面的世界严酷地分隔开。
博士韩婴的府邸就在前面。紧闭的大门前,隐约有一个人影。
是谁这么晚了还没有睡?刘彻好奇地伸出头去。
听到声音,对方也转过头来,看着这在天子脚下半夜赶路的马车队伍。
渐渐近了,刘彻看清楚那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长长的头发,应该是个女孩子吧。全身很脏,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式了。也不知是因为肮脏还是因为夜色,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晶莹眼睛,清朗而温和,像两潭湖水,倒印着天上明月星光。
马蹄得得,刘彻看着“她”与自己逐渐接近,直到面对面,然后又被渐渐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对方回过头,不再看刘彻,继续望着韩府大门。
站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