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前,天骤聚浓云,压城欲摧,不过片刻工夫,雨幕便密密匝匝落下。青砖碧瓦之上,雨行如阵,转瞬之间肃秋至寒意来,枝头丁丁零零的秋芙蓉竟一刻芙蓉着雨楚楚动人的机会也没有,便坠成一地残花。
孟园的雨幕中,王醴在与孟老爷细推敲,南京城的雨幕里,则掩藏着无数推推敲敲。
门对紫金山的叶阜安从一介“寒门子”到如今内阁次辅,心中是切切实实怀有报国安民之愿的,这么多年来,他也切切实实是这么做的,至少他是坚定自己一直在践行自己的志愿。然而,此时对漫天秋雨,叶阜安却有迟疑:“鼎舟,你说这国,这国中之民,究竟该往哪条道上行?”
方鼎舟袖手站在叶阜安不远不近的身后,亦望向被重重雨幕遮去的紫金山,那方向再远便是供奉太祖的玉清山:“昔年太祖年暮时,对自己一生所行,亦充满疑问与不安。想来贤达行事,尽是如此,心笃行定而存敬畏,如此吾国吾民,才有今日之日。”
“机械化并非不好,只是太快,快到万万百姓,还来不及找到活路,便要断了生计。袁令昭那莽夫,心中只有科技,却看不见民生,他们那些科学家,哪晓得百姓疾苦世道艰难。”叶阜安语毕,天际刹那有明月出云端,叶阜安紧了紧双拳,坚定地抿嘴收声。
同样的明月,亦出现在晁首辅案前:“叶阜安非无能之人,乃受眼界所限,人的出身看似不能决定什么,但凡有能力,出身好不过锦上添花,出身不好更是一段奇闻。然,出身又能决定许多事,叶阜安的眼始终只能看到他身边三寸之地。”
“首辅?”
“不必担心,叶阜安这人,不喜被动,总会先出招。眼下最要紧的却是陛下,咱们这位官家,治国平平,用人之明,心术之深,我大明三百年无人能出其右。且先等一等,看一看,若陛下站亦主张推行机械化,叶阜安兴不起什么风浪,就怕陛下……”晁首辅到底在御前多待了些年,深谙宣庆帝的手腕,如果宣庆帝反对机械化,那么没人能从宣庆帝手底下讨到好。
晁光甫不是叶阜安,叶阜安为心中志愿,肯舍身,晁光甫却是恨不能千年王八万年龟。但,谁坐到首辅这位置上,能没点为国为民开万世太平的想法,做要尽量做,但委实不成,缓一缓便是。
明月又很快隐入浓云中,雨幕再起。
孟园里,孟老爷听王醴分解得头疼:“别说那么多,你只说,眼下我该怎么办便是。”
被噎得不轻的王醴:敢情,说那么多,没听进去一句。
“那要看,孟伯父想怎么办。”
完全听不懂什么意思的孟老爷又升起揍王醴一顿的念头,可是好气,打不过。
王醴也看出来了,他这样说孟老爷还是不很懂的,于是他干脆地对脑子里压根没有政治这根弦的孟老爷道:“孟伯父只管埋头研究,越快把蒸汽机车的速度提上去,安全稳下来越有利,这期间即使有什么,也有袁院士。再有今日孟伯父也没伸头,因而,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波及到孟伯父。”
孟老爷轻咂一下嘴,道:“这就对了,问那么多说那么多,只这一句管用的。”
孟老爷都要怀疑王醴的用心了,这“野男人”不会是想多与他闺女处一会,才叨叨咕咕那么些的吧。
有用的时候是“贤侄”,没用的时候是“野男人”的王醴也是心累,偏又说不得一句不是,只能长叹一声,心道幸亏当年孟老爷没走科举晋身的路。
“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罢。”
王醴胸口不由有些发闷,说半天功劳没有,苦劳也没有,真是……扭头却见孟约在灯下盈盈含笑,双眸中烛火跳跃,明亮得像在眼中点亮了星子。顿时间,王醴什么闷也都散开了。
“还有一点小雨呢,我送王师兄啊。”
孟老爷看看闺女,再看看闺女,复看王醴,到底没说“送什么送,他没腿不会自己回去呀”,而摆摆手,自顾自回屋生闷气去:怎么得了哦,在闺女面前越来越不重要!
“路上恐积了雨水,不必送了,着人给我拿把雨伞,我自回去便是。”王醴怎么舍得让孟约在夜雨里送他回泛园再独自折返。
“那我送你到门口。”
王醴没再推辞,与孟约并肩从廊下往前门去,将到门前时,孟约问王醴:“会安好无事的对吗?”
“嗯。”
孟约只盼真的如王醴点头肯定的那样,一切安好无事,孟老爷顺顺利利。
然而,孟约心里却清楚,必会起波折,只能希望孟老爷被波及得少一点,再少一点。
小剧场:
孟约:前辈,请问你当初为什么不全面推行机械化呢?
太祖:就我一人,没谁人能搭把手,拿什么推行机械化。
孟约:那为什么不弄抽水马桶,不接通自来水?
太祖:呸,挖个下水道都穷成狗,哪来闲钱通自来水,不通自来水,抽水马桶有什么意义!
孟约:那你画那么多手稿干嘛?
太祖:给穿越者后辈指点迷津啊,我就怕来个你这样什么都不会,还什么都想干的。
第九十八章 谁鞋子底下没踩过屎
在朝堂诸公为机械化而各怀忧思之时,地球另一端的战场传来消息,奥托曼帝的皇储在他国遇刺身亡。事实上,这位皇储是一位主和派,他此次前往敌对国家,也是为和平而前往谈判,希望能将战火从欧亚天空上抹去。
事实上,如果不是这位皇储遇刺身亡,战争即使不停止,也会因此而缓和。然而,这位差点就将和平带临人间的皇储,却死在了阴谋者的枪口下。虽然很快枪手就被找到,并被施以极刑,然后一位出色皇储的死亡,让本来端着强国姿态,坐山观虎阗,做同盟国做得漫不经心,不像来打仗倒像来春游的奥托曼帝国彻底拉下水。
消息传来时,朝堂诸公都沉默了那么一小会儿,他们都各自在心里怀疑,是不是自己这边的人干的。毕竟,做为一个玩阴谋玩到跟吃饭喝水一样顺溜的民族,不搞阴谋简直对不起成天勾心斗角的朝上对手。
当然,像这样大的阴谋,不经过宣庆帝首可是不可能的。
宣庆帝:朕很冤枉。
“陛下,臣以为此时当派使臣前往奥托曼帝国进行游说。”奥托曼帝国虽然是同盟国,但因为有一位一直主张和平的皇储,做同盟国做得十分漫不经心。大明与奥匈帝国对其意见不小,但这时候又抽不出手来去怼他。皇储意外遇刺身亡,还是死在协约国领土上,不管到底谁下的黑手,都不妨碍把奥托曼帝国彻底拉入战争的泥坑。
朝上商议片刻后,都主张派使臣往奥托曼帝国,但在人选上,很有些犯难。
朝上文官,寒门出身的多不会武,海外战局千变万化,还是派个会武的更稳妥一些。另外使臣出使,宣庆帝还是更倾向选世代为官家族的子弟,倒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考虑到风采仪范与气度,这些东西,是最好从小养成的。什么寒门明珠,风仪卓世,不是没有,是需要多磨砺方能有。
“陛下,使臣暂且不提,中译官微臣倒有一人选可荐。”宣庆帝的喜好,朝堂诸公还是清楚的。
“卿家且讲。”
“微臣早年曾在南山书院就读,与现督察院监察御史王重崖同窗就读,王重崖精通多种语言,除英语俄语之外,便是奥托曼语。”
“甚好,且传来御前奏对。”
此时,正在处理河南道发来公文的王醴哪想得到,朝常上正有旧日同窗,举荐他前往外洋游说奥托曼帝国。他确实精通三国语言,事实上,南山书院有专门的语言学科,对学子的要求是至少要会两门外语。
当然,因为大明扩张,远交近攻,俄语早已不算是外语了,所以王醴学的两门是英语与奥托曼语,因为俄语是现今只能算是方言。
公房外有着宫中制袍的内监来传时,王醴还一头雾水,他是监察御史,平素根本不用上朝,上朝那是御史大夫和左右都御史及御史中丞的活。忽然来内监传他上朝,这还是王醴头一回遇到:“还请稍等片刻,待我更衣正冠。”
即使日常不上朝,王醴也是有朝服的,好在依着前辈经验,王醴也放了一套朝服在公房。当即换上,便随内监往大明宫去。路上,王醴还远远和吕撷英身后的孟约对了个眼。
孟约:“先生,王师兄这样脚步匆匆,都不带停下来打招呼,是为什么去?”
吕撷英倒是门清,因御前的内监品报不同:“想是传重崖去朝上,必是朝上有什么要紧事,非重崖去不可。或是河南道出了什么大事罢,不然,不必重崖这监河南道的御史前往。”
只要不是因为机械化就好,家里已经有一个掉坑的,最好不要再来一个:“先生,我们上楼去罢,阿许在楼上冲我们招着手呢。”
因左近腊梅花开得正好,又有许妍在,孟约便很动心,一直想出来看看。虽然天气冷,却挡不住她一腔想出来浪的心,正好许妍也无聊得紧,便欣然应约。吕撷英是为叫卢昆阆体验一下单独带一天炉子,才同孟约一道出门的。
上得楼去,见到许妍,孟约便略有点昔年在鹿邑的感觉了,再看到桌上摆的琉璃酒盏,就更有了:“我都不记得,阿许挑的是腊梅花式样了。”
“知道你在南京,我特地一路小心翼翼带来的,可惜今年早些时候,拿出来饮酒,磕花了一点。”正是因为经常取用,才难面磕碰,琉璃极脆,再如何小心爱护,也是避免不了的。
孟约倒不很介意这事,没打碎已经算好的,她摆手道:“回头找个好工匠,咱们再烧一批,早前我画的图稿都还在,送去叫工匠琢磨琢磨,必能制出一模一样的来。到时候就是摔坏一个两个,也有能补得上成套的。”
许妍连连点头,吕撷英则细打量片刻后道:“那敢情好,回头给为师来一套。”
吕撷英话音方落,忽见楼下一队队列齐整,甲胄鲜明的官军跑过,孟约最近总是心惊胆颤,哪能看得了这个,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那不是荣长恭吗?”荣长恭是指荣意的兄长荣肃,吕撷英也不知想到什么,与身边仆从道,“快准备车马,阿孟随我去广阳第,阿许亦快些归家。”
广阳第是吕氏一族聚居所在。
许妍虽不明白怎么回事,却明白不是多问的时候,遂点阔大,这便命仆妇收了酒盏同吕撷英孟约一道下楼,并各自乘坐马车离开。
吕撷英直到马车快驶到广阳第前的街道上时,才同孟约开口:“今早我大兄为给炉子送字帖,曾来过长平里,与我提过一句,叶阜安恐有所动作,荣长恭与叶阜安素来交好,政见相当,荣长恭此去,恐非善事。”
“何谓非善事?”孟约问道。
“叶阜安与袁令昭不睦久矣,这节骨眼上,荣长恭带官军恐是要往科学院去拿人。”
孟约:……
“用什么理由?”
“在朝中久了,谁鞋子底下没踩过屎,但凡他们想找,还能寻不到理由。”吕撷英没出口的是,便是孟老爷,织造府这样的肥衙门里转一圈,即使没久待,恐手上也分润了油水。
不过,孟老爷到底在其中只算小角色,叶阜安不会盯着孟老爷不放,所以只有可能是袁令昭。
ps:
皇储遇刺身亡在历史上是真实发生过的,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诱因,不过皇储不是奥托曼(土耳其)帝国,而是奥匈帝国。因前文先用了奥匈帝国,这会儿只能用奥托曼曼国~17世纪的欧洲,双奥才是真土豪~
第九十九章 为小人所祸
吕撷英与孟约入广阳第后,便直接去寻她嫂子孙瑜,吕冰正在家中,与吕撷英孟约撞个正着。
“姑姑和阿孟来了。”吕冰还以为吕撷英是回娘家耍来,高高兴兴迎上前。
“阿冰,你妈呢?”
吕冰道:“我妈这会应该在花园散步,刚吃过早饭呢。”
吕撷英寻她嫂子不为别的,她嫂子孙瑜的胞姐孙瑾嫁的便是袁令昭,寻着孙瑜便进屋将方才的一幕告知孙瑜。孙瑜与胞姐感情极深,听到这消息哪里坐得住,这便要回娘家去,倘袁令昭出什么事,孙瑾必会第一时间回娘家。
“阿英在家待着,若真出了事,我娘家必然乱成一团。阿冰也不去,跟你姑姑,稍后若有什么消息,我必当即使人回来……不成,你们还是回长平里去。袁令昭若有事,孟主事无事,想必孟主事会回长平里去。阿英把阿冰也带上,家中只她一个小姑娘,我不放心。稍后有消息,我使人去长平里送,你们莫急。”孙瑜说话间把人都安顿好,也不套马车,直接翻身上马,便往娘家赶。
吕撷英思来想去,仍是把人都带回长平里去,她们三人到长平里时,长平里依然还像往日一样清清净净。只不过人心里紧张,便看什么风景都是凄凄紧紧的,孟约就看什么都像是绷着一股阴劲。
“先生,要是我爹……”孟约想想都觉得害怕,要是孟老爷出了什么事,肯定都是她的责任,她不穿来成为孟约,孟老爷不会有这一系列改变。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等消息吧,最晚不过午饭时分。”吕撷英心里其实也紧张,无他,自家不管娘家婆家徒弟家都和叶阜安不是一个阵营。
到庆园后,侍女端上茶来,三人谁也没心思饮一口,紧张得连口干舌燥都压根没感觉。吕撷英是担心所有人,吕冰孟约则都担心亲爹,孟约的担心中还夹杂着惶恐与自责。
她心中总不由自主去想,如果没有她穿越过来,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是不是“孟约”依旧会在乡间,结婚生子一生安平,孟老爷自然也能一世安安稳稳,不遭什么罪,不受什么难。
“我该怎么办?”孟约在心底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她没有答案。
这时候,她不由得又想起那句替太祖吐的槽什么都不会,要你何用。是啊,她什么都不会,能派什么……
“我会画画。”虽然一直没换上饭吃,也未必能成名成家,但至少在舆论上,她是可以帮到一点忙的。就算是美术史,也是史,孟约作为一个学史的,自然知道,所有历史的变革,基本都是在矛盾与冲突中一点一点磨合过来的。这个磨合期,充满血腥,甚至可能充满销烟。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什么样的题材,可以化解这种矛盾与冲突。唔,先不说化解,先说缓和,什么样的内容,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情节,可以成为缓冲?
“穿越到五百年以后!”
不不不,不如,她来替穿越者太祖写个真正的“自传体故事”。从数百年后穿越到元末,在一片血雨腥风中成为建立大明的开国皇帝,一生致力于让这个国家册立于强国之列,消除一切可能被列强按在地上往死里揍的隐患。
“先生,我曾用一本《深闺令》解除我陷于人口的困境,是否现在,我们也能用一部书来缓解眼下的危局?”
吕撷英即不是穿越者,也不像孟约似的天生脑洞大,她思量好一会儿,也想象不到一部什么样的书能缓解危局:“比如?”
孟约略略一说,还没怎么讲呢,吕撷英和吕冰就已经开始陷入呆滞,等她差不多说完她的构思,吕撷英和吕冰已经震惊得连想法都没有了,话也讲不出来,只能盯着孟约看。
“怎么,这样不行吗?”
吕冰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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