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地点点头。
不料那妇人说:“你娘过逝了,我们都听说了,可我们听说的时候,你娘已经死了很久了,不然我们是要去看看的,给她烧烧纸的。你是你娘唯一的亲人了,你可要往开处想啊,人死就是死了,活不回来了。”
他有些被触动了,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呢?
老头子说:“年青人,哦,该叫你多多,你饿了,就吃饭,我们边吃边说,这顿饭我们请了。”
他刚要推辞,那妇人道:“你莫多说什么了,万家的多多,我们理应请客的。”
他道了谢,说:“万大山不是我爹!”
他原以为他这么一说,老头子和妇人一定会非常吃惊的,但两个人不仅没有惊讶,反而都叹了口气,这倒让他惊讶不已了。
他端起酒杯,要敬老头子酒,老头子咳嗽了一下,说嗓子作乱,不能喝。他让妇人喝,妇人一句万家兄弟的酒,喝!就把那杯酒喝了。
老头子说:“你娘千好万好,就一样不好,那就是千不该万不该嫁给了万大山。万大山是土匪,啥坏事没干过?他里里外外算一个人吗?你娘是绝世美人,怎么单单就看上万大山那号糙哥了呢?不过,后来我们都知道了,你娘也是迫不得已。在你娘认识你亲爹之前,万大山已经和你娘好上了,但你娘也不是死心塌地地要和万大山好,只是因为万大山是土匪,你娘不敢得罪,将就着和万大山混日子了。没多久,你娘就喜欢上了一个小伙子,那人就是你亲爹……”
他立即打断老头子:“我爹叫李丁?”
老头子说:“对,那小伙子就叫李丁。你娘其实啊,真正想嫁的就是他,从后来的事情来看,他们也算是结了婚的,他们在一起没多久就怀上了你。但你爹后来到了枇杷城,却被人诬告为从北边来的赤色分子而被抓捕入狱。你娘想的是,恩,你娘希望从万大山那儿弄到一笔钱,将你爹保出来,但为了让万大山放心,她便答应了嫁给万大山。”
老头子一边极力控制住自己,轻微地咳嗽着,一边慢悠悠地喝着茶。他看到橱窗里的茶罐子,知道那是普洱茶。老头子在茶水的清香中回忆着那些很不近切的往事,神色俨然,二目虚视,把自己也当成了那些往事的主角。
他开始纳闷了,关于他娘和万大山的婚姻、他娘和他亲爹的传闻,已经有多种版本了,而这个老头子的话与以前那些说法也有些出入,哪一种说法是真实的,或者基本上接近真实呢?直到老头子讲完了,他才醒悟过来,才为自己不经意间来到这饭馆而感到庆幸。这老头子所讲的,恰恰是以前那些传闻所忽略或根本上就不曾出现过的重要情节,是非常重要的补充和延续,也就是说,他这次偶然走进的这家饭馆,一个老吐口痰的老人为他揭开了他前半生一直在探询的问题,并将答案给了他。
看到老头子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实在不忍心打搅,但好奇和长期在纸上码字的经历所形成的习惯使他不得不焦急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老人家,请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由于饭馆生意清淡,妇人也无事可做,便在一边听着,其实她这些事她早已经知道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具体是哪天,我也不大清楚了,反正那天你爹到我这儿来喝酒吃饭。你可别小看我这饭馆,可是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解放前到解放后都没垮,你还没见过几家这样的饭馆吧?那天就跟今天一样,买卖清淡得很,我闲着没事,见你爹是个面善之人,就和他谈上了。他说他是来会一个朋友的,可朋友不在了,听说是吃大烟把家境给吃败了,被当家的赶出去,死在一条偏巷子里。你爹没找到人,肚子却饿了,就想先填饱肚子再说,就到了我饭馆里。哪知他酒喝多了,就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我看他就要倒下去了,就劝他别喝了,说你在枇杷城一无亲二无故,醉了病了也没人照应,就别喝了。可你爹已经喝上瘾了,我的话就等于白说了。你爹说要喝就要喝个高兴的,你担心我缺你那几个酒钱么?我说你小伙子一个豪爽人,怎么那么说话,那么贬损人呢?你爹说,那好那好,你就让我喝吧。他边喝边和我说话,他说,他在枇杷城里还有一个朋友的,在官府做事,只是好久没会过了。我想,你爹这人也是不简单的,在官府竟然还有有朋友,不简单。后来,你爹就真的醉了,醉得一只脚拐上另外一只脚,互相磕绊着,站不稳当了。我见情况不妙,就拉住他,叫他别走了,晚上就住在我楼上,楼上还有一间空房子。你爹也真是一个干净人,即使醉了也没乱吐,晚上也没听见他乱喊乱叫,睡得可真是香甜啊。第二天他就去官府找他朋友,临走时,他给我两块现大洋,我说你不是小瞧我么?我们能谈得拢,就是兄弟,还说什么钱呢?他说,我不能白吃白住啊,这钱你无论如何得收下。我说,即使要给,你也给多了,给多了,一个大洋都够了。你爹说,那多的那块就存在你这儿吧,万一我没找到朋友,我还是要回来吃住在你这儿的。”
妇人打断了老头子,说:“爹,你就不讲简单一些,让万家多多听明白一点吗?你讲得连我都听累了。”
他赶紧说:“就这样好,你讲你讲!”
老头子将茶壶嘴放进嘴里,喝了口茶,继续讲下去。
“你爹确实找到他那个做官的朋友了。其实啊,唉,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你爹真的不应该去找那个人,这世上做官的不就是那号鸟人么?见利忘义,或者地位变了,自认为高人一等了,眼睛就装到额头上去了。你爹见到他朋友的时候,那人就是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派头可是拿起来了的。原想你做官做大了,不认人了,也就罢了,大家充其量不来往就得了,你爹也是这么想的,正要离开,可那做官的朋友很快就改变了态度,对你爹突然百般热情起来,使你爹大感意外,觉得辛辛苦苦来找这个朋友,真是找对了。原来你爹的朋友正为他的一个亲信犯愁哪。那亲信在枇杷城不仅是个色胆包天的痞子,而且和茶马古道上一些贩卖烟土的人过从甚密。他先是把你爹的朋友的上司的一个相好搞了,将那女人的肚子都给弄大了。如果单是这事倒好办,你爹的朋友大不了花上一些时间给上司再找几个漂亮的妞,再让那亲信损失些现大洋,不就把事情摆平了吗?可问题没那么简单,那亲信可是和一个地下党扯在一起了。那地下党经常往来于川滇两地,听说是从北边来的,为了不至于暴露身份,就经常混在来往于川滇两地的商人之中。这个地下党和商人一起吃住,不久也就和你爹朋友的亲信认识,而且经常一起喝酒,那亲信也从其他商人那儿购买大烟,什么玩意儿都得粘上。后来,那地下党在枇杷城里和另外一些地下党一起活动时被发现,可枇杷城里的警察却没有将地下党抓住,一个都没抓住,你爹的朋友说那些地下党全都转移了,至于转移到哪儿去了,那帮笨蛋都不知道。这就成了大问题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呀。你爹的朋友在官场上肯定有很多死对头,他们平时一个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可暗地里却一个比一个心狠。我们说说这做官哪,呔,这做官脸皮首先可得要厚,没办事也得装着有本事,乞求别人也得放得下架子和面子,没脸没皮的事做了就做了,脸上一点都不能红的;然后是心要黑,心不黑你就搬不倒对手,把对手扳倒了还得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心黑嘛,就是和手段残忍是一体的,不黑不残不为官嘛;还有就是要阴,不能太阳,太阳了则刚,太刚了则容易折,既然折了,那就断了,就完了,只有阴着,才能忍,有了忍方可韧,只要做事不现山露水了,你才能明枪暗箭都能防,才能做事天衣无缝,游刃有余,耍阴可是做官的根本;最后就是肚子要大,能装大事小事,就能装气,上司的气那是必须装的,能装就能上,不能装,那是废物,只有把上上下下的气都给装了,才能装天下,所以,官肚子不仅仅是装脂肪,装花花肠子,装臭气,还得装豆渣,装痈疽,装潲水。这功夫可不是随便就能修炼到的。眼下,你爹朋友的亲信犯事了,那朋友既不愿意将亲信交给上司收拾,如果他那样做了那他就做得太差了,肯定得失去人心,也不愿意就这么得罪上司,得罪上司,那可是做官的大忌。这不,你爹来了,你爹的朋友就打了你爹的主意,让他做了他亲信的替死鬼。”
讲到这儿,老头子又咳嗽起来。
妇人道:“爹,你就拣顶要紧的事说吧,看你累的。我想万家多多也是这么想的,听着都累,你不累么?”
他说:“不,不,老人家讲得很好,真的,他比课堂上的先生都讲得好!”
他说的是真心话。在他看来,这个瘦弱的老头子讲解的功力堪比写家的,那些写家的讲述本事大概不会比这老人好,而且,他觉得这老头子委实也比他自己的讲述能力强的。令他感动的是,这个老头子不仅仅把自己当着一个极负责任的讲述人,而且把自己当成了这桩几乎掩埋在尘土中的往事的主角之一。
“你爹的朋友把你爹安排住在他的公馆里,好吃好喝的招待,你爹真的被他给迷糊住了。很快,你爹的朋友就给了他一件差事,令他立即给驻防在附近的国军送一封绝密信件。这使你爹兴奋不已,既然已经安排了差事,而且是官府给驻军的绝密信件,那说明这朋友已经要提携他了。这样,你爹就可以在官府做事,既然在官府做事,那以后地位就不同以往了,有钱了,就可以在城里置备房产,那样就可以把你娘从山里接到城里来过日子了。你爹可真是善人,却也少长了个心眼,不能识破他朋友的心机。这世界上啊,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没有呢?水深了,王八乌龟都能和鱼儿一起遨游哪。有的人生来就是坏,有的人即使你教他使坏,他也还是一个好人。是啊,这世界有时就是想不通,说不明白,你就说读书吧,可即使你怎么教育一个人,他天生就是某一类人,教育根本就改变不了其本性。依我看哪,教育和刑罚也只能改变人的行为或提高一点素质和修养,本性是无法改变的。有的人,从来都把人看得很坏,无论亲友,还是陌生人,都将他们看成是坏透的人,就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是好人;而另外一种人呢,却把天下的人都看成好人,连缺点和罪恶都是正常的,符合人的天性的,不能受到谴责和打击,他们单善良天真,仁慈宽怀,但做事有时又不免草率和卤莽,但你绝对不能把他们看成是头脑简单之人;还有一种人,就是既不把人看得太好,也不会把人看得太坏,反正都是嘴巴吃饭,屁股眼拉屎,到头来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躺在棺材里享受天长地久而已;还有一类人,就是又说好,又说坏,最让人厌恶的就是当面说好,背后说坏,阳奉阴违,这就是小人了,一般人都有小人的德性,只是有的人教养好一点而已,而那些既要吃你饭菜,却又要坏你饭菜味道,坏你手艺,甚至坏了你好心的人更是比比皆是。可你爹属于哪种人呢?依我看哪,你爹喜欢你娘,还一个劲地念叨要把你娘接到城里来,做个城里女人,你爹就像个男人,不,是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好是一个男人的本分。但你爹就是没能看破他那个朋友的心机,栽了。”
老头子感到有些累了,那妇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她几次示意老头子别说了,但老头子已经讲得兴起,停不下来了。
他也听得兴起,在老头子停下来时,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老头子再次将那只精美的景德镇产的茶壶拿起来,将那精巧的壶嘴放进嘴里,舒坦地啜了几口。然后,他抹抹嘴,将自己重新投入往事之中。
“你爹朋友的上司已经催促过他几次,勒令他尽快将人捉拿归案,他要亲自过问这事。你爹的朋友便设计好了,那封信是他伪造的,信上的内容当然和地下党的活动有关。当你爹即将到达他朋友所说的驻军营地时,他被边卡给扣下了。那些边卡都是你爹的朋友买通了的,结果一搜查,那信就给搜出来了,事情就麻烦了,白纸黑字哪。你爹是个闯江湖的人,他当即就明白自己被陷害了,他也就不争辩什么,只是想知道那朋友为什么要这么陷害他。那些人不由分说就给了你爹几个嘴巴,说死到临头了,你还诬陷别人陷害你,你他娘的真是该死!哈哈哈,小子,你死定了,嘿嘿,谁叫你娘的身上有共产党的信件呢?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你爹被押解回枇杷城的时候,就被关进了大牢。你爹的朋友赶紧向上司禀报了此事,上司当即命令将你爹正法。这样你爹就成了别人的替死鬼了。但你爹的朋友毕竟还是个吃人奶养大的人,在你爹即将被枪毙的前一天晚上,到牢房里陪你爹喝了几杯酒,酒是喝得豪爽,也喝得悲壮啊,然后你爹的朋友就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你爹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命该如此,他也就认了。你爹本想将他朋友掐死的,但他朋友身边的人太多,下了手也没用,他便很鄙视地请他朋友出去了。我想啊,你爹被人陷害,你娘又不知道,马上就要被枪毙了,就他一个人上路,好不悲惨,就弄了些好酒好菜,买通了狱卒,到监狱里去看了你爹。你爹就把这些情况给我讲了。
“你爹可是个真男人,都是快死的人了,我见到他时,他还是那么沉稳,只是说自己时运不济,遭了不测,实在是没法子的事,唯一放不下的是你娘。说了你可能不相信,你爹和我见的最后一面,哪儿像是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呢?你爹,他就像是要出一次远门,又去会一个朋友一样。我服了你爹,你娘能看上他,是你娘的福气。可惜好人命都不长,这世道可真是奇怪,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一直都在琢磨这个问题,可还是想不通。
“就在你爹被押解回枇杷城的时候,你娘找来了。深更半夜的,你娘把门敲得生响。当我知道她是那个即将被枪毙的男人的女人时,我倒惊得不行,她怎么一下子就找到我这儿了?后来我才发现,在咱枇杷城西,我这饭馆不仅管吃喝,还兼旅馆,处在最显眼的地段,房子又最高,你娘和你,首先就到了我这儿来,也纯属这个原因,不奇怪的,可当时我就是惊讶啊,莫非是冥冥之中你一家人都要到我这儿来歇脚、相聚的么?你娘为什么不去敲别人家的门,偏偏就敲上了我的门?唉,我是不是想得过多了?你娘说,你爹托人代口信给了你娘,叫他到我这儿来找我,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凑一些钱,能否将他保出来。你娘哭得像泪人似的。那时我们家也不景气,钱不多,我拿出一些来,可远远不够。这让我一直觉得很没面子,我没能帮你娘,真是丢人。”
那妇人泛起了白眼说:“那哪算丢人?没钱就没钱!爹呀,你这人就是死要面子,话哪能这么说呢?尽力就尽力了,你又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他觉得那妇人说得有道理。
可那老头子说:“你懂什么?”老头子喝了口茶,继续说下去,“我看见你娘不哭了,好象在琢磨什么问题。她在临走时问我,如果凑到足够的钱,真的能救他男人出来吗?我想应该没问题。你娘说,她只有嫁给万大山了,兴许求求万大山,能拿出一笔钱来。我一听万大山就急了,说那是土匪,土匪是人吗?他能帮你?你娘说,土匪怎么不是人?他认识我!我想了想,也罢,只要那土匪能出点钱,将你爹救出来,倒是一件好事。可你娘和我都错了,你爹被诬陷为和地下党有关系,被定为政治犯,谁也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