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恩的身体像一个哀伤的布娃娃,好像过份用力就会将她碎尸万段。
也许这是因为她过早地透支了美好的青春,我仿佛能够从她疲惫的身体上看见夜晚和酒精留下的痕迹,仿佛能从她的呻吟声中听见青春在她的生命中划破的伤痕。整个过程当中,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苏三的存在,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因为我是一个怀疑主义者,苏三和我同居时我曾经以为自己错了——爱情还是有的,真正的爱情就在我身边。但是现在发现那全他妈是虚伪的假象,爱情是不存在的,我找到的只是一种安抚和一种平息,我这个妖怪一样的可怜虫,将永远得不到这些。
我和林小恩一人点一根烟。
“你属于我吗?”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就问这样无聊的问题。
“我不属于你,你把我想像得太伟大了,我没资格属于你。”
“那你属于谁?”
“我属于我妈,打从娘胎里出来我就属于我妈,这是不争的事实。”她说这话的表情真滑稽,夸张得像一名相声演员,我又被她逗笑了。
“我们接下来干嘛?”
“耗呗!还能干嘛?”
于是我们一直这样耗到晚上九点,也没有出去,就这样无聊地互相对视,吃点果冻什么的。她抽完第二包烟,站起来,拉开窗帘,外面一片漆黑,黑夜就这样开始膨胀,我们的欲望也开始膨胀。这是怎样的黑夜,明明刚刚才到来,为什么我感觉已经黑暗了很多天,而且将一直黑暗下去,难以见到光明。
鸟飞绝酒吧(1)
有一个年轻的女作家说:我的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我和林小恩万分赞同这个说法,这个女作家说得真好,一定阅人无数,不然不会思考得如此深刻。我牵着林小恩的手在黑夜的路上行走,我们边走边聊爱情,我们发现我们有如此多的观点是如此的相似。比如说,我们都厌恶承诺,我们不相信承诺,因为承诺是世界上最虚无的东西中的一种,如果有个人要信誓旦旦地给你承诺,你大可当他在放屁;比如说,我
们都喜欢在做爱时发出很大的声音,并且配上各种不同的音乐,如果跟你做爱的对象是个爆发力极强的高手,可以放一些类似于Heavy Metal的摇滚乐,那样可以让你迅速沸腾起来,心脏也会随之震动,如果跟你做爱的是个柔情似水,喜欢扮纯情装不懂技巧的小B,可以放一些台湾的流行音乐,哼哼唧唧,像在童话世界干一些邪恶的勾当,滋味也不错哦,如果对方是个你根本不喜欢的赖皮,你干脆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把她轰走。总之,我和林小恩的相似之处太多了。
我问:“我们去哪儿,去三里屯吗?”
“你不懂的,现在像我们这样的小青年早不去三里屯了,去三里屯的都是一些伪艺术家、自以为很有钱的破白领、读了点书的生意人和一些冥顽不化的知识分子。”
“那我们去哪儿?”
“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下酒吧,我有些朋友常年泡在那儿。”林小恩得意地跟我说。
这个酒吧在一家商场的负一楼,名字叫“鸟飞绝”,这个名字真酷。林小恩把脸一扬说:“这个酒吧是我哥们儿开的,对爱情绝望的小伙子们小姑娘们都可以来这里发泄发泄,找不到爱情的孩子们可以来这里休息休息,喝点小酒,然后继续寻找,要相信人生充满了希望,即便鸟飞绝人踪灭还是要坚持下去,死皮赖脸地苟活在这个无聊空虚的罪恶之城。”
林小恩分别给我介绍那些奇怪的朋友,这个是鼓手,这个是主唱,这个是主唱的女朋友,这个是主唱女朋友的情敌,等等。然后,介绍我时,她顿了顿说,这位可不得了,去年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作家,精于炒作,轰轰烈烈地杀入文坛的作家就是他了,嘿嘿。我皱皱眉头,好像又不能反驳什么,只好跟着他们一起笑笑。他们都是很随和的人,而且还有点孩子气,只是我根本分不清他们谁是谁,那个主唱长得很像鼓手,主唱的女朋友长得很像她的情敌,他们以不一样的姿势坐着,偶尔跟着台上演唱的歌手吼两句,仿佛是一把撒在床上的豆子七零八落,据说他们每天都是这样生活。
我问林小恩:“你有男朋友吗?”
鸟飞绝酒吧(2)
林小恩一下愣了,等了好久小声反问:“我要是有男朋友,我跟你上床那算什么?”
这个反问句一下问得我无话可说,变得尴尬起来。当然,在热情如火的林小恩面前,这样的尴尬很容易就被融化了,她叫了一打百威,她说现在反璞归真,大家都爱喝这个。很兴奋的样子,我也投桃报李地对她微笑,敬我多少就喝多少。林小恩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长年的习惯,她一个劲地喝,我有点害怕,不知是否和我有关。那个鼓手用脚蹬她说:“小丫头
怎么回事儿啊,待会还要演出呢。”她扭头恶狠狠的说:“没你什么事儿,一边呆着去。”鼓手一副不屑的样子:“谁爱理你呀。”然后也跟着她一起喝。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很铁的哥们儿。
晚上我听林小恩唱歌,她唱的是一首英文歌,是她自己作词,歌名叫《You》。她认真唱歌的样子居然很温暖,一个人认真的模样是最可爱的,仿佛浑身被光晕包围,像一个被恶魔占有的天使。那一瞬间我为她感动。
我们闹腾到凌晨三点,大家头有点晕,然后走着回家。路上林小恩在马路边吐得一塌糊涂,我只好半路拦个的士,车开得很快,风很大,那辆的士有扇窗关不上。快到家的时候,林小恩突然醒来,大骂一句:“你丫赶着去给你妈你外婆你大爷送葬啊!”
晚上我们抱着睡觉,没有做爱。我突然有点同情眼前这个小妖精,瘦瘦的身体,凌乱却干净的绿头发,小小的乳房,像一个婴孩那样软弱无力。
后来我做了一个“千山鸟飞绝”的梦:我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行走,一直在走,我总以为前面就是终点,却总是无法到达,偶尔看见远方有只大雁在飞,不知谁他妈的残忍地放一枪,大雁马上坠落。
我在北京耗了三天,然后我决定回去,林小恩没有留我,也没有说舍不得我,但她在送我去机场的路上不停地吻我。我不清楚自己的感觉,爱情对我来说,永远是不可言谈的东西。苏三这个名字一直在我心里隐隐作痛,这滋味不好受。
她送我一本书,是她写的,叫《水仙花在寂寞中的悲伤成长》,是那本已经被禁掉的书。我说谢谢。她说不用谢,常联系。
然后我就走了。
第七部分
韶山路少年砍人事件(1)
在飞机上我为一些小事很伤神。我关了几天手机,完全不理会朋友们的感受,在这一点上我跟小孩子没有区别,我甚至非常希望能够在他们家分别安上摄像头,偷窥他们担心我的模样。但又因此忧心忡忡,万一他们凑成一桌,热闹缤纷地打麻将,绝口不提我的突然出走怎么办,我一定会羞于再见到他们。然后我考虑的问题是,如何一万分坦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解释我这几天的失踪,既不伤及苏三的面子,又得不被陈月亮骂。想来想去头开始剧烈地痛起来,很难受很难受,我甚至开始祈祷,最好的办法就是,小五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他
早已把一切原委讲给陈月亮和柚子听,也许这样更好处理。但这不大可能,因为小五是永远的天使,他不会出卖任何一个人。
其实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有些不甘心,明明以为自己看准了一个姑娘,结果发现她是一超级猎手,把我的自尊心彻底击垮,我原本还打算洗尽铅华谈一场正常而永远甜蜜的恋爱,结果全他妈被苏三给一手断送了,之前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如此童贞的幻想了。那感觉像什么,仿佛苏三拿一狼牙棒,一棒打在正浮想联翩的我的头上。
漂亮的空姐走过来,给我一杯咖啡,我说要加糖。小姐很和气地拿来晶莹剔透的白砂糖,我加了很多,喝一口,说还要。小姐不厌其烦,我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小姐,我害怕苦味,哪怕是一丁点儿也不行。”
我一下飞机,随着人流往过道走,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是陈月亮介绍我认识的商人W,原来他和我坐一班飞机,只是我没有发现。他说我在飞机上就注意到你,看你心情似乎不太好,我可爱的阿信紧锁眉头的模样讨人喜欢,难道这么善良天真的小人儿也会有烦恼。我耸耸肩,我说这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快乐的猪也会担心被做成肉肠,更何况是人类。W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他说他刚刚从北京回来,谈几桩生意,谈得非常顺利。走出机场大门,我问你要去哪。他说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间,不如让我来请世界上最纯真最让人心疼的作家阿信吃饭吧。我嘿嘿笑了笑说,行啊,你不会还有什么别的企图吧。他说,当然有,我们得认真聊一聊那部我期待已久的美丽小说了,你答应我的,我不催你,可是你得放在心里。我说,没问题。我之所以回答这么干脆是因为我觉得现在的心情和状态非常适合写作,更现实的原因,很明显,自从我辞职后便毫无稳定的经济来源,上哪儿再去找那么好的女上司呢,所以只能自己勤奋写作喽。
我们来了韶山路上的通程大酒店,在二楼最偏僻的角落坐下,要了一些菜,还要了一瓶红酒。W非常和蔼地看着我,他衣冠楚楚的样子,除了脸上坑坑洼洼以外还算是一位英俊又有品味的男士,而且看不出年龄,他们都说厉害的商人就是这副嘴脸,看起来文质彬彬,其实都是狼心狗肺的妖精,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文化人经商就是不一样,摆出一副老实山羊的架势,背后来个温柔一刀。这样看来,面对新的合作对象,我得提高警惕。
韶山路少年砍人事件(2)
“你的新书会是什么样呢,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玩具,还是一个烫手的煤球,或者是一棵向着太阳茁壮成长的植物?”W非常有礼貌的问。
“我已经动笔写了一些,可我永远无法战胜我自己,我本来想写一个外星人的故事——现在写魔幻传奇小说不是很受欢迎吗——可是写啊写又写成了自己的缠绵悱恻,我觉得很苦恼,我总是被自己的情绪左右,这是一个缺点,并且充分说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将不能成
为一名伟大的作家。”我边吃边说,很饿了,这里的菜很好吃。
“也许你还需要沉静一点,你一定有很多不好的写作习惯,比如写作的时候听音乐,桌上摆放一些无关紧要的杂志,甚至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各种BBS都没有关掉,更严重的是……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打扰你,对吗?”W阴恻恻地笑,原来他一下就看穿我单薄的生活状态,我只好点头说是。
我发现我和W很聊得来,我们在很多观点惊人地一致,也许他是在一味迎合我,但和他聊天让我觉得很舒服。他评价我是一只小小的细菌,在各种领域里都能够生存,并且能够发现同伴,然后肆无忌惮地居住下去。
W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说到了一点被我们说臭了却依然觉得很正确的话题,那就是生活对写作的重要性,很多作家的成功往往来自生活的变故,生活的波澜常常会让人突发奇想。 说到这,我看见苏三径直走过来,灯光把她映衬得格外迷人,她穿低胸黑色毛衣和only的浅色长裤,头发盘着,表情很复杂,她大步流星地向我这儿走来。我分明看见有个老鬼在等她,似乎不是在绿茵阁看到的那位。我正疑惑着她会不会冲过来给我一个耳光,质问我这几天的去向,我咬咬牙,我想,今天到了这份上,要是她敢不给我面子,我他妈就跟她火拼了。
她定定地站在我面前,不远处的那个老鬼转身离去。她一言不发,我没有抬头看她。她突然呜咽起来,话也说不出,那声音我听起来就像用刀片割我的脖子一样难受。
“你去哪儿了,我想你。”她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小得像是一台劣质的收音机在一阵敲敲打打之后才发出的声响,眼泪一个劲往下掉,转眼妆就花了,她那身自信又骄傲的装束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很落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发现一个人不管怎样衣着鲜艳,哭起来就立马变得衣衫褴褛了。
可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害怕我说错什么,伤了她或者是伤了自己。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跑去北京。我不想撒谎骗这个伤心哭泣的姑娘,可我又不能说我跑去北京找林小恩上床,而且感觉还不错。
韶山路少年砍人事件(3)
“抱歉,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只是想有时间想想,我们在一起合不合适。”我低着头说,W一直冷静地在旁边坐着,静静地喝茶。他只能这样,他并不了解我的生活和故事,他只需要我的作品。更何况,刚才我们还谈到,生活的波澜常常会让人突发奇想。可我还真没因为苏三的眼泪而感觉到灵感的迸发。
“你不要我了?”苏三突然又有气无力地挤出这样一句,听起来是那样绝望。
我不置可否,潜意识里或许是想给她一个惩罚,但我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不要她?我想起林小恩的话——我打出生那天起就是我妈的,不是别人的——谁也不是谁的,说什么“要”不“要”啊,怪难受的。说“要她”,可我的痛苦怎么办,她给我的伤害怎么办,这些痛苦是不言而喻的,她也不用做什么解释,看现在这样她也不打算做什么解释,总之就是一句话:要不要?
“不知道。”我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出这三个字的,也许的确是自言自语,我还没来得及想好说什么,自己先问自己怎么办,的确不知道啊。
苏三扭头就走,一滴眼泪在半空中闪了一下光彩,坠落下地。我没有看见她的表情,也许是妩媚动人却又哀伤悲凄的吧。我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会这样脆弱,简直不堪一击,我第一个念头是,要追上她,我不能让她这样走了,也就是说,我要她。
她继续往前走,我跟着她,她不回头看我。终于走到韶山路,我冲上前,一把抓住她,刚想说什么,突然附近一群小混混打了起来。大概十多个人,甚至有人抽出了砍刀,像是一把爆竹突然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路人纷纷散开,苏三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一个挨了一刀的小青年满头鲜血的倒在她脚下,她这才明白过来,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扑到我怀里,我顺势紧紧抱住她。小青年们很快被警察叔叔带走,这种事毕竟不是经常发生,没有人去探听为什么,路人继续来来往往,就像平静的湖边,有人跳水,一阵涟漪之后又恢复了平静。苏三还在我怀里颤抖,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看见W在不远处向我挥手,然后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接着上了一辆车离开了。
“别怕,没事的。”刚才的突发事件,我自己都还心存余悸。我自己都没弄清“没事的”是指砍人事件已经平息,还是我和她之间一切正常,我们可以一如既往地生活。
晚上她跟我回了家,一路上她紧紧拽着我的手,眼睛看着车窗外的点点霓虹灯。我不太想听什么解释,也许她没有错,只是生活这个力量强大的怪兽想偶尔捉弄捉弄善良的人们。
凌晨一点,我们在熟悉的床上静静地做爱,白色的床单像广阔的海面,我们在欲望的海洋里游荡。
韶山路少年砍人事件(4)
“那些人,是干嘛的。”我忍不住还是问了。
“追我的老鬼。”
“他们跟你上床没有?”我似乎并没有资格这样问。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你怎么想的。”
“我想,你要是真不要我了,我她妈就随便找一老鬼跟了。”
“我万一真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