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把丹珠叫到面前,仔细周详地叮嘱一番。
出发时天色仍未大亮,佐尔令人把马车布置得暖和妥贴,近座的一排柜子上布满小小抽屉,里面放了各种蜜饯糕饼食物。
“这一程也要走大半日,留着路上解闷罢。”他随口道。
颜夕突然冲过去捧了他脸亲一记。
“干什么?”
“佐尔,谢谢你,你是对我真好。”
“你才明白?”佐尔恨恨白她一眼,摸了摸自己面颊,又叹气,“总算还有一丁点良心,来,再亲一下。”
颜夕笑着推开他,向后面的江枫玫雪挥挥手,道:“等我的好消息吧。”
丹珠扶她上了马车,放下锦帘搁凳坐在赶车人身旁,车轮开始骨辘辘地转,混杂了人喝声、马蹄声、刀撞击靴子咣咣,护卫们纷纷在马上行礼,大队人马扬蹄而去。
一路上果然沉闷单调,车窗外黄沙遍地苍穹万里,她把丹珠叫进马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行至中午时突然马车停下,掀开窗帘,护卫长叉手在窗外禀报:“王妃,前面岔路口有一队人马阻住去路。”
她探头出去,果然,面前大道从两道嶙峋戈壁间通过,此时正有一队骆驼先行,庞然昂首的骆驼双峰间绑了各式木箱包裹等重物,愈加走得缓慢悠闲,护卫长已着人上前商榷,无奈道路本窄,骆驼又众,纵然是对方肯让路,一时也挪不出地方。
正在皱眉观看,忽然眼前一亮,有女子骑了匹雪白玲珑的马儿小跑而过,她一身红衣艳丽,如黄沙蓝空下开了朵鲜红色曼陀罗花,光彩耀眼,原来是个美貌而矫健的女子,虽在赤日骄阳下,肌肤仍旧雪白如玉。
护卫长立刻策马上前说话,两人略谈了几句,他返回向颜夕报告:“王妃,那女人自称是骆驼队首领,已经派人努力疏通道路,只是还要费些时间,她请我向您转达歉意。”
“不要紧。”颜夕遥遥向她点头,想不到尘土飞扬的大漠古道里仍能见到这样的美人,想必是途经此地的商队,一时好奇心起,向护卫吩咐,“请她过来说话。”
离近时女子面目更显娟秀细致,身上也是中原的衣饰,最难得她有双真正的丹凤眼,古雅秀丽,仿佛是江南垂柳雕阁里才该有的人物。
“民女红茵参见子王妃。”她笑吟吟地过来行礼,虽然说得是西域话,明显露出中原口音。
“你是中原哪里人氏?怎么会在这里经过?”
“禀王妃,民女家住京城天子脚下,祖辈经商,这次来西域是为了替家里置办货物。”
“原来红姑娘是个孝女。”
“谢王妃夸奖。”她抬了头,更加明艳照人,不过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嫣然一笑皓齿若隐若现,护卫长突然低下头。他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皮肤黝黑面目英伟,向来深受佐尔重识。
颜夕笑了,想来大漠路途太过乏味,若是有足够的时间,想必又能促成一段姻缘,可惜她急着赶路,哪有空管这种闲事,于是柔声向红茵道:“我时间很紧,让你手下的人动作快些吧。”
“是。”红茵清脆的应了,起身啜唇长啸,向自己人做了个手势。
他们终于把骆驼赶到路边,让出一条窄道让马车过去。
“谢谢你,红姑娘。”颜夕向她点头示意。
“民女万不担当。”她盈盈地道,策马到窗下陪马车一同经过。
颜夕很喜欢她的伶俐娇艳,忍不住笑:“不料在这里竟能遇到似你这样美丽动人的姑娘,又是这样聪明能干,我们也算是有一面之缘了,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谢王妃。”她笑得更欢,一双魅人的眼睛在颜夕身上瞟了又瞟。
“怎么了?”颜夕被她看得奇怪,才说她懂事聪颖,一转眼却又是寻常女孩子顽皮稚气表情。
“不敢,民女见王妃秀雅端庄,竟像是我们中原人呢。”
“大胆!”护卫长立刻喝。
红茵一怔,转头看他一眼,堂堂伟岸的男子突然脸上飞红。
“算了。”颜夕摆手,“红姑娘很会说话呢,我也觉得你可爱活泼得不似个中原人。”又问,“你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嫁人?”
“民女今年内十九岁,尚未婚配。”她毫不做作,大方地回答。
“哦。”颜夕又上下打量她一遍,突然竟生出些许奇怪的感觉,自己暗暗琢磨细想,倒也寻不出不妥的地方,一低头,看到她马鞍旁挂了柄长剑,怔一怔。
红茵立刻觉到,笑:“王妃不要见怪,我一个女孩子到西域奔走,身边自然要带些防身的兵器。”
“我明白。”颜夕点头,但那种狐疑感觉越来越强烈,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眼看已过了岔道,便向红茵道:“红姑娘不要再陪我了,你自己的商队也很要紧。”
她令丹珠放了窗帘,锦缦坠落之际,窗外红茵的脸于狭小空间内分外明显,她鼻尖微微向上翘起,嘴唇红润如涂了层油彩,这一瞬间,她抬眼看向窗里,眼底竟有一丝诡谧的光。
六
古经寺是建在一座粼峋的岩石山崖上,人们从秃秃的石壁缝隙中探出条石径,勉强充作上山道路,一路上走势十分坎坷。
车马到了山脚之下再也无法前进,人们纷纷弃了坐骑,蜿蜒地攀上石径,石山并不很高,但灼灼烈日下没有任何遮阳的树冠,或饮水源头,每个人只能埋头踩着前人走过的足迹,有些地方甚至必须用四脚攀爬,在这种情况下,上山只能是一鼓作气地进行,连在山腰处歇一歇脚也是种奢望。
护卫长无奈请颜夕下车,把护膝护掌等用具放在她面前。
“不用了。”颜夕摇头,手遮凉棚向山顶凝视,虽然西域人普遍较中原人强壮,可面对这样一座古怪山峦,仍是焦头烂额。寺里的僧侣们将条条极粗的绳索从山顶垂下,待那些爬山者虚脱无力时,便将其缚在绳上放下山腰。
此时半山腰处便吊了三四个下坡的人,虽然有同行者把他缚在绳索上,可已连累到身后众人前进。
“这样下去不行呢。”颜夕皱眉,向护卫长道:“莫伦,你看这些人走得这么慢,如果我们跟在后面,只怕走到天黑都上不了山顶。”
“古经寺最著名的就是上山道路险象环生,故大多数人都不能继续到底。”
唉,原来如此,越是吃不到的果子才是好果子,越是难见到的经文才是真经。
颜夕咬着唇在下面感慨半天,终于拿定主意,命令:“丹珠,你同其他人都留在这里,我与莫伦从山侧爬上去。”
“不行呀,王妃。”丹珠吓一跳,摆手不迭,“那里根本没有路的。”
“难道山前这条就是路了?我看这座山本来无路可走,唯有从石头裂缝上爬过去。”她抬头看看天色,叫人取了两只羊皮袋,分给莫伦一人一壶,又把香烛香媒等物分装了两只包袋,与他一个一只缠在腰际。
拍拍手:“莫伦,敢不敢和我一起爬?”
莫伦早已面色凝重,他自己倒是一身武艺,又见颜夕已换了劲装蛮靴,身手间似乎敏捷利落,可她毕竟是子王妃身份,又是娇滴滴的中原女子,想这座山如此险峻,纵然马上精湛马下强健的西域女子都要望而却步,哪里敢让尊贵娇养的子王妃去冒险尝试。
听她这句话他立刻单腿跪下:“王妃,恕小人不能从命。”
“你是怕我会连累你?”颜夕懒得和他解释,转身已经窜上去。
众人见了齐声惊呼,丹珠脚跟一软,几乎跌坐到地上。
却见颜夕已四肢伸展攀在山壁上,十指有力,紧紧攥了壁缝,向莫伦叫:“你在还等什么?”
莫伦拦也拦不住她,唯有跺跺脚,到底是不放心,又迅速从身后叫了几名护卫出来,分散包围在她身旁身后,一同往山顶爬去。
山前石径上的人一时忘记前行,瞠目结舌地看这个衣装华丽的女子带了几名护军在山面上如猿猴般爬动。
起初颜夕并不觉得吃力,练剑的人启蒙时先练爪功,早已把指力练得精如钢铁,但自从入了西域后,佐尔宠她如珠如宝,朝起晚睡前的功夫都已抛下,偶尔只施展些舒骨爽筋的拳脚步法,况且近来又生了场病,把底子亏得虚了。在过了山腰后渐渐觉出体力不支,仰头,一轮火红酷日,晒得一身粘答答的汗,后背处如有无数条细小的虫子蠕动,痒不可耐。
莫伦始终关注她的动作,见她露出疲态,忙扬声提醒:“王妃,爬山不可过于急速,请您借绳索缓口气。”一边嘴上说,一边又向周围护卫使眼色,让他们慢慢接近过去,候在子王妃不远处保护。
颜夕眼角一扫立刻明白,不由暗暗骂自己:“没用。”她生性好强不甘认输,哪里肯让人在后面帮衬,莫伦这一声提醒反而激出她野性,眉头一皱牙关力咬,含了喉间一股子气,奋力向山顶前进。
莫伦与众人大叫一声‘苦’,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
好不容易接近山顶处,早有僧人在上面念经相迎,他们怕她被晒得皮肤干涸,用木勺盛水洒在石壁上,可颜夕倒不需要这些水分,她手掌上早磨出血泡,又碎得血肉模糊,粘在石头上很能固力。
上到山顶时自己也不相信居然能爬上来,莫伦嘴里只剩了一句话,“佛祖保佑。”他喃喃地上下打量她的伤势。
“把香烛拿出来。”颜夕道,突然发现自己喉口干涩,连声音也已哑了,脸上晒得疼痛,用手背一抹,竟然有细碎皮屑。
“王妃,喝口水吧。”莫伦拿下羊皮袋递给她,颜夕这才觉得头晕,接过来喝几口,又去身上摸香烛袋,捏在手里感觉已经手心麻木。
观世音堂只是个小小的石板房间,里面果然供了一部经文,此时爬上山的女子根本一个也没有,她走过去,在那部经前跪下来。
打开香烛包时,才发现里面香烛齐齐拗断,想必是上山时不慎被岩石撞碎。
“用我的吧。”莫伦说。他递过自己的香烛带,也碎了一大把,总算挑出几支完好无缺的香烛。
一行人上香完毕,僧侣准备了凉棚给他们休息。
往山下看,仍然有人在艰难的上坡,然走动得比先前更慢,其中绝大多数人已经顺着绳索下了山。
“王妃,真是个好兆头。”莫伦喜不自禁,道:“时间还绰绰有余,我们天黑前一定能圆满下山。”
“是呀。”颜夕也笑,她不敢再逞强,手上已密密地包扎起来,外用护掌罩了,说,“你们也辛苦啦,索性大家休息一会,喝足了水再下山。”
话未说完,突然睁大眼睛,却见方才自己上来的地方已经又攀了一个人,红衣艳美如珊瑚石,红茵走得是与颜夕一样的路,可是她年轻体健,爬得又快又轻盈。
莫伦看得也张大嘴,“王妃”,他吃惊道:“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不是个普通人。”颜夕冷笑替他接下去,她终于知道红茵是哪里不妥了,问题在于她身上的那件红衣服,料子柔软而挺韧,染色更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珊瑚红,这只能是京城锦绣纺的杰作,而寸布寸金的锦绣纺向来是皇族专供专用,一个平民百姓即使是有些钱财,也决不可能染指这样的衣料。
她放下手上羊皮水袋,不动声色地等红茵上到山顶。
西域人一定没有见过这样美而灵慧的少女,她艳丽如花,体态却像蔓生妩媚的藤萝,纤细婀娜枝叶舒展,精灵一样的女子,也同精灵一样神秘。
只见她单手一撑,迅速跃上山顶,便笔自走向颜夕,胸前微微喘息,脸上脂粉似的淡淡红晕。
而颜夕看她却是半面阎罗,且身后笼罩了诡异迷团,鬼影幢幢。
“子王妃,我们又见面啦。”她主动殷勤打招呼,长发在发顶处梳了个髻,余发垂散飘落在胸前身后。
“那是因为红姑娘一直在跟着我,难为你一直跟到这上面来,怎么?姑娘也要祈子求平安?”
“怎么会?”她咯咯地笑,手上戴了双精巧护掌,半掩住口,声音娇嫩清脆似黄莺出谷,“王妃是不是忘记了,我才说过自己没有嫁人。”
“我看未必呢,姑娘也许是嫁人了,而且嫁得很好,夫君或许是中原的皇族。”
“咦,王妃怎么会这么想呢?”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姑娘这么美,衣裳也大有来头,只是我不记得皇室里有哪位公主王妃爱穿红衣,且会得武功,能来西域畅游。”
“唉呀呀,我可是屑小平民百姓,王妃千万不要把我抬得太高了。”她调皮地眨眼,“而且我天生命薄,王妃,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好命到麻雀变凤凰的。”
只一句话,颜夕眼里似有闪电霹雳,她表面仍然镇静自若,但到底已大吃一惊,这女子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已将她的来历揭露出来。
她凝视仔细打量红茵,尽力让自己不要想得太多,可那件红衣服、配剑、发髻,甚至是靴子式样都是那么的眼熟,看着看着,颜夕脸色渐渐苍白,像是见了鬼。
“怎么?王妃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红茵巧笑倩兮,她拈了胸前一缕垂发,忽地施了个中原礼,莺莺呖呖地道,“是,小侯爷。”
‘咣’颜夕蓦然立起来,伸手推翻桌上的羊皮袋。
莫伦等人看了莫名其妙,只见她紧张到脸色雪白,顿时害怕起来,低声问:“王妃,怎么了?”
颜夕直挺挺的站着,山顶起风了,无数个细小声音从发间耳下穿过,尖尖似嘲讽的笑,它们都在说:“嘻……嘻……小侯爷。”
这些年她一定是被佐尔包容娇宠得忘了根本,否则,怎么会看不出来,红茵身上的衣裳、兵器、发式都是属于以前的颜夕。
曾经有一段时期,她喜欢上珊瑚红衣料,小侯爷便向锦绣纺订制了许多套衣裙,虽然事后她又觉得红衣太炫,不符合一个婢女身份,渐渐全部束之高阁。
可是是今天,除了红茵的那张脸,其余一切,无不是颜夕当年模样,尤其她拈发含笑那一句:“是,小侯爷。”
颜夕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是小侯爷吗?
对面红茵已敛了笑容,看她时眼里居然有几分怜悯,她柔声道:“王妃,下山后能否移驾小聚?我家主人很想现见你一面呢。”
—;—;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却。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麽。
或许是头上太阳过于毒辣,刚才喝水又太急,她身上皮肤粒粒起了密密的疹子,眼前金星银线划破,一头一脸的昏暗与光,交替迸发。
“王妃!”莫伦抢上来扶她,不敢触到她的身子,只好虚设地做了一个手势。
“我没事。”颜夕一字一字地道,她明明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物,可犹自睁大眼睛,努力站稳,冷冷地说,“你找错了人,我不认识你的主人。”
“是吗?你不肯见他的面又怎么知道不认识?”红茵无所谓地笑,“王妃,我家主人说他很想念你呢,上次分手时匆忙了些,全是因为情势所迫……。”
“我说你认错人了!”颜夕猛地喝,用力太过几乎踉跄起来,她指了红茵,“我认识的那个人早死了,你打扮成这样,不过是想布一场骗局,红姑娘,你身后一定有人出谋划策,请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
她不等红茵回答,命令莫伦:“我们下山。”
“是!”莫伦低头在跟她后面,经过红茵身边时头也不敢抬,而红茵并不阻拦,她半仰起脸,唇边一抹得意的笑,笃定地看颜夕大步过去,不过是表面硬撑而已。
下山比上山容易,众人拉了绳索慢慢往下移,颜夕把唇面咬到出血,才勉强使自己集中注意力。
怎么可能,那一天晚上的事情虽然已过去了近一年,可她分明记住他苍白死灰色的皮肤,齿缝里渗出血丝,并不是任何药物化妆可以假冒,从头至尾,她始终拉住他的手,感觉脉搏一点点微弱下去,体温丝丝消散,人怎么扮死扮得这么真实,那一定全是场骗局。
可为什么那女子要骗她?一身红衣裳,是否当初她曾穿过的那一件?佩剑窄窄,也是她当初用过的那一柄?还有到底是谁告诉她颜夕以前的动作?每次小侯爷向她挑眉微笑,“阿夕,快去换件衣裳吧,晚上我带你偷偷去府外玩?我们到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