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紫绮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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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血紫绮琴-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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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学校的布告栏里,出现了第一张大字报。上面赫然用浓黑的墨汁写着:“关于林中立的官僚主义”。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那大字报上的墨汁还没有干透,标题的每个字下面都拖下来长长的一滴,浓得像触目惊心的血迹。布告栏下挤满了人,学生和教师们手里端着饭盆,一片咀嚼和议论的声音。林月平素是不爱凑热闹的,她听到人们口中反复出现“林校长”的字眼,这才挤过去看了一眼。这一看,她感觉自己的头嗡地一下就爆炸,张牧教授满头白发的样子在她眼前晃动起来。
林月像梦游一般地挤出人群,她恍惚地向家里走去,她要回去问父亲,到底什么叫革命。正胡思乱想着,却和一个人迎面撞了一个满怀,是丁一。丁一正抱着一摞大红纸匆匆地往校办公室跑去,他看清楚是林月,惊讶地问:“林月,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林月白着脸指了指布告栏下面的人群,没有说话。
丁一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呢?这是革命的需要,革命就是斗争,就是斗争一切反对革命的人和事,你可千万要站稳了立场。”
林月的眉头皱了起来:“革命?斗争?连张牧教授这样的人也要斗争?我爸爸这样的老革命也要吗?”
丁一赶紧往四周望了一圈,压低了声音对林月说:“你还说这样的话?要不是我拼命地保着你,连你也一起斗争了。现在我们把你划分在‘可以争取的知识分子’队伍,你可千万不要再乱说话了。”
“你们?你们是谁?”林月惊讶地看着说得口沫横飞的丁一,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大字报一夜之间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个校园,然后,秋天到了。这是一个混乱而又热烈地秋天,一个男孩踢开了林校长的家门,当时林校长正和林月、还有安娜夫人一起喝茶。
那确实是一个男孩,青青的胡茬正从下巴处努力地破土而出,青春痘布满了他那张年轻的脸,稍带些秀气的鼻子在青春痘的包围下顽强地挺立着。头上戴着一顶军帽,瘦削的身体上披挂着一件很不合体的黄军装,幸好有腰间的皮带扎出了一个细细的腰身,使他看上去挺拔了不少。男孩的眉眼都竖立着,做出一副藐视一切的样子。个把月的革命,人们对于这样打扮的人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和了解。他们不畏惧一切,他们热爱党,热爱国家,他们横扫一切,反对一切,斗争一切。
男孩的身后跟着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都是那种打扮。从他身后挤出来一个小个子女孩,那女孩用手一指林中立,尖脆的嗓音像炒豆一样的干脆:“就是他。”
这样的见面方式,多少让客厅里的人们不适应。林中立勉强的克制了一下自己,问:“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找谁?”
那男孩一梗脖子,指着林中立的脖子说:“找的就是你!”
女孩一叉腰,手臂一挥,对后面的人说:“他就是林中立,同志们上,根据司令的指示,把他家的反动电台搜出来!”
林中立还想说什么,没等张口,就被蜂拥而上的小青年们摁在了沙发上。安娜尖叫一声扑上去,还没等靠近了林中立,就被那个小姑娘一把揪住了头发。林月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场面,拔腿就想往外跑,她想去找丁一。她还没等跑到门口,忽然就看见了叶洪生,叶洪生站在门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林月大张着嘴,她回头看了看母亲被人揪在手里的美丽的金发,又看了看被压在沙发上不能动弹的林中立。她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子向叶洪生扑了过去,那个揪着安娜的头发的女孩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林月,一条腿横扫过来,林月痛得尖叫一声,扑倒在地上。
叶洪生痛苦而又尴尬地皱了皱眉头,对那女孩厉声说道:“放开她,她是可以争取的。”那女孩竖起眉毛,像是在咆哮:“她是反动权威的忠实走狗,叶主任不要看不清形势!”叶洪生像牙痛一样地哆嗦了一下,迅速地镇定了下来,他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说道:“把她交给我。”
那女孩迟疑了一下,放开了林月,林月像中了魔法一样地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一步。
林中立校长一夜之间成了“现行反革命”,因为他有个来自苏联的夫人,还因为他的“反动言论”、“历史问题。”
林中立被迫撤除了校长一职,被安排到学校传达室“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和改造”。
别的这些都可以忍受,可是安娜金黄的卷发和高挺的鼻梁无法改变啊。他们两夫妇成为了每次批斗会的重点对象,脖子上每天挂着“牛鬼神蛇”的牌子在校园乃至北京街头招摇过市。
5
属于知识分子的世界正在迅速地崩溃着,甚至连丁一对林中立问题的态度上,也受到了那些打倒一切的革命小将们的怀疑。他们最终把丁一的问题定位成了“斗争性不强”,为了定位丁一的斗争性不强的原因,他们在“觉悟问题”和“立场问题”上很费了一番争论。最后叶洪生一锤定音,定在了“觉悟问题”上。
这一场危机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丁一的革命立场却受到深刻的震撼,他开始迷惑,自己的出身和立场都是暧昧的。作为一个小资产阶级家庭的出身,到成为活跃的地下革命分子,再到中央音乐学院年轻的学术研究代表,然后成为了学校革委会的骨干成员,最后到现在的中间分子,他感觉到的是深深的危机。
就在这一切将丁一纠缠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来自香港的来信。
那天,丁一正在办公室看文件,突然,他从文件堆里翻出了一封信,信上的邮戳说明是来自香港。他赫然看到上面写着“收信人,林中立”的字样,信已经被拆开了。他来不及看里面的内容,冷汗从额角滚了下来。现在的革命形势如此的紧张,尤其是林中立目前的处境,就凭这封信,林中立就已经有了性命之忧。他正准备把信抽出来仔细看,一个戴着红袖章、扎着小辫子的姑娘走了进来。他迅速地把信捅到了裤兜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来人。
来人迅速地说了一句:“革命无罪。”丁一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造反有理。”然后才开始了对话。那姑娘甩了甩小辫子,问道:“请问,这是革委会叶主任的办公室吗?”
丁一这才松了口气,他一指对面的办公室说:“这里是系办公室,那边才是革委会的办公室,不过叶主任现在出去了。”
看着那个小辫子消失在办公室门口,丁一几乎是偷偷摸摸地离开办公室的,他回到房间立刻把门关上,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了那一团被揉得不成样子的信。
信是丁一的堂兄写给林中立的,丁俊生得知了大陆现在的形势,他很为林中立校长担忧,他更为他的堂弟丁一担忧。在信中,丁俊生的语气透出了极其明显的忧虑,他甚至在信中建议林中立离开大陆避难。可是,丁俊生万万没有想到,就是他的这封来信,几乎断送了林中立和丁一的性命。
丁一没等看完信,人已经瘫坐在了椅子上。他迅速地从危险和恐惧的情绪当中清理出了自己的理智,他冷静了片刻,在心里开始默默地数人数。这样一封严重的信,会被什么人看过了呢?又怎么会跑到他的办公室的文件堆里来的呢?也许,看了这封信的人是有意想保护他,那又会是谁呢?
他不敢再往下想,立即把信封撕得粉碎,然后把信重新揉成了一团塞进裤兜里。他打开门就往学校传达室跑去,他要去找林中立。就在他准备奔跑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他宿舍对面的槐树下看着他,是林月。他突然明白了这一切,他不敢也来不及向林月示意,林月已经转身迅速地消失在宿舍楼的阴影处。
林中立正俯卧在传达室窄小的木板床上,安娜在替他按摩被沉重的“牛鬼神蛇”的牌子压出了淤青的脖子。
6
1967年1月15日,也就是丁一看到丁俊生写给林中立的信的第二天。中央音乐学院的前校长林中立和夫人安娜,以及女儿林月和小外孙女莉莉,全家取道广州出走香港,和他们一同出走的还有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丁一。
挖掘一切、打倒一切、斗争一切的红小将们,发挥了他们伟大的革命热情和力量,冲进了革委会办公室。叶洪生以他极度敏感的政治嗅觉和极度鲜明的政治立场,详细交代了林中立一家的“反革命行动”,并极力声明,他和林家早就脱离了关系。至于他的妻子林月,叶洪生诚恳而又坚决地肯定,是他的重大失误,没能及时挖掘出这个潜伏在身边的特务,以致他们的判逃阴谋得以实现。
叶洪生的态度和立场,并没能保住他的革委会主任这个地位。但是,在当时的形势下,他能得以脱身,这已经是极其罕见的奇迹了。他夹着尾巴在学校里度过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一个星期以后,跟着上山下乡的知青队伍,走向了农村的广阔天地。
小将们席卷一切的精神当然没有放过杨素心,作为张牧的关门弟子、林中立的忠实支持者,她的问题也是极其严重的。但是,大家都知道,杨素心离开北京已经很长时间了。
红小将们的革命热情得不到发泄,他们来到杨素心的单身宿舍,愤怒地砸掉了杨素心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那些满含着心血和智慧的学术手稿和珍贵的典籍资料都被淋上汽油,腾腾烈焰只卷了几下舌头,就将这些或古老的或现代的纸片化为了灰烬。
第十一章
时师欲人耳,必作媚音,殊伤大雅。第不知琴音本澹,而吾复调之以澹,故众人所不解。惟澹何居,吾爱此情。不奢不竞争,吾爱此味。如雪如冰,吾爱此响。松之风,而竹之雨。涧之滴,而波之涛也。故善知音者,始可与言澹。
――明&;#8226;龙阳子<<琴声十六法>>
1
杨素心带着紫绮古琴离开了北京,她要去遥远的兴剀湖畔看望张牧教授。
遥远,只是一个概念。
杨素心怀里紧紧地抱着紫绮古琴坐在火车上,紫绮古琴被一个半黄不绿的长形帆布包裹着,那个布包是杨素心拆了八个军用书包缝起来的。这个年代,杨素心认为,有了这层半黄不绿的外衣,毕竟还是增加了许多安全感。
火车铿锵颠簸的声响充满了整个世界,经历了三天两夜的停停走走,杨素心几乎开始怀疑这个世界自亘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吵闹、拥挤,车厢里散发着呛人的属于人类的气息,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憋闷。她的思绪昏昏沉沉地随着火车的节奏不断地跳跃着,仿佛眼前所正在发生着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很遥远的噩梦。
当她终于踏上了这块名叫佳木斯的土地时,她几乎来不及发现这个地方的陌生。她迫不及待地欢呼了起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对脚下实实在在的土地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杨素心背着行李包,抱着装紫绮古琴的大帆布包,茫然地站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马车,骡车,高大而又威猛的狗,它们喘着的粗气在它们的嘴巴旁边形成了一道道白色的雾气。
就那么茫然了一会儿,她发现有许多刚下车的人正被等待在那里的马车和骡车包围着。她想,这也许就是专门运送客人的交通工具吧。就在她张望着的时候,一个竖起大棉袄领子,戴着狗皮帽子的妇女勒住马,停在了她的面前。
“我说大妹子,你这是打哪儿来啊?要往哪儿去?”她的脸几乎整个都被裹在了衣领里,声音倒也还清脆。
杨素心跺着已经被冻得麻木的脚,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回答道:“我要去兴剀湖林场,大姐您知道怎么走吗?”
那个女人一听是去兴剀湖的,赶紧跳下车,边拨着马头边说:“那你今天可算是找对人了,咱这车啊,都不是专门运送客人的,咱是进城送粮食来了。回转的时候到这里来看看,有顺路的就带几个回去。你看这天,又要下雪了,你还是赶快上车吧。”
杨素心问道:“这么说您是住在那里的了?”
那个女人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瞧我这脑子,我不说清楚你还真能当我是个骗姑娘的人物了。我可不就是住兴剀湖么,你说你要打听哪个人?你说出来我一准知道。”
杨素心一听高兴起来了,她赶忙说:“我是去找我的老师,他叫张牧,大姐您知道吗?”
那个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杨素心,这才说:“张牧老师?你是来找他的?怪不得看你一副斯文相。他呀,现在可惨咯。来来来,你别光站着,下雪天黑得早,快上车吧。”
杨素心吃力地捧起怀里的紫绮古琴,那个女人一把接过去,往车厢里的一堆麦秸上一放,然后手脚麻利地替杨素心解下背上的行李包。杨素心感激地说了声:“谢谢。”说完扶着车栏爬了上去。
女人手臂一挥,马鞭在空中甩了一圈轻巧的弧线,马车在那一声脆响里拉开了脚步。
女人边拢着马嚼子一边说:“听说那个张老师学问可大啦,咋就被发配到这里看林子,造孽啊。”
杨素心沉默了,她看着灰白色的天空,裹紧了大衣的领子。
女人继续说着:“我一看你啊,就是他的学生,这年头都翻天了,难得有你这样重念想的人啊。”
一阵雪粒子劈面打在杨素心的脸上,打得她的脸火辣辣地疼。
女人一扬手从衣领里扯出一条绒线围巾来,反手往后面一递:“大妹子,把脸蒙上。这天啊,确实冷得有点邪乎。下个雪吧,还夹带点儿雨,这不,还没等落地就被冻成雪粒子了。”
杨素心感激地接过那条还带着体温的围巾,女人好象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快围上吧,要不,回头你到地儿了,脸上就脱皮啦。”
果然,一阵雪粒子过去以后,雪花就像被扯破了的棉絮,大团地、迅速地、悄无声息地坠落在无边的黑土地上。杨素心看了一会儿,看得有些倦了,索性往那松软的麦秸堆上一倒,把头深深地埋在围巾里,一股青草的味道冲起了她的困劲,她就像一只蜷曲的鸵鸟一样睡着了。
2
等她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一个木头房子前面。那个女人正抱了一大把柴火往厨房走去,一个小孩子跟在她身后跑进跑出地掂着脚尖帮她举柴火的末梢。她想起身,才发现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她索性缩在那温暖的麦秸和棉被之间,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孩子见她醒来了,赶紧跑过来说:“妈,这个阿姨醒了。”
女人边答应着边走出来,还一边撩起围裙来擦着手:“你醒了?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我知道你们这些斯文人啊,都难得睡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就不能吵,山上那个张老师就是这样的。”
杨素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张牧老师住得离这里远吗?”
女人笑了:“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只能等明天上山了。林生快带阿姨进屋去。”
杨素心这才发现,雪已经停了,天却阴沉得马上就要坠下来的样子。她爬起来跳下车,用手拍了拍那个叫林生小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眼睛几乎都让狗皮帽子给遮没了,看不出是男是女。
杨素心把紫绮古琴搬进房子里,林生伶俐地爬上车去帮她搬行李,小小的一个人儿拎着那个重重的大包直晃荡,趔趔趄趄挪进木屋。
这是一个完全用木头做起来的房子,墙壁有三面是用的笔直粗壮的松树干去了皮,作为门的一面是用成捆的高粱杆子扎成的篱笆墙,房顶也盖着一层厚厚的高粱杆。屋子中间有一个火塘,中间煨着一个陶罐,正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
杨素心想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帮忙的,却被林生拉住了衣袖:“阿姨,你肯定累了,妈说要你坐在这儿,先把姜汤喝了。”说完找来一块破布包起那个陶罐上长长的手柄就要去端,杨素心慌忙接过来说:“我自己来,小心烫到你了。”林生却像大人一样满不在乎地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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