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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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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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肖像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真实得虚幻。 
  那天从山上送葬回到土坯小屋,就失去了悲痛的感觉。我极度疲倦又极度清醒,无法入睡,想把父亲留下的东西清理一下。我把搁在横梁上的那口软牛皮箱取了下来,打开箱子我闻到一种陈旧的气息,这是藏在隐秘的时间深处的气息。我在平整箱底时忽然感到了中间有一块稍稍凸了出来,我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慢慢地掏了出来,凑到灯下一看,是本很薄的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  书的封面已经变成褐黄色,上海北新书局民国二十八年出版,算算已经三十八年了。我轻轻地把书翻开,第一页是孔子像,左下角竖着写了“克己复礼,万世师表”八个铅笔字,是父亲的笔迹。翻过来是一段介绍孔子生平的短文。然后是孟子像,八个字是“舍身取义,信善性善”;屈原,“忠而见逐,情何以堪”;陶渊明,“富贵烟云,采菊亦乐”;杜甫,“耿耿星河,天下千秋”;苏东坡,“君子之风,流泽万古”……一共十二人。我准备把书合上的时候,发现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纸,抽出来是一个年轻的现代人的肖像,眉头微蹙,目光平和,嘴唇紧闭。有一行签名,已经很模糊了,我仔细辨认看了出来:池永昶自画像,一九五七年八月八日。下面是一横排钢笔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父亲的像啊,二十年了! 
  十年前,父亲带着我来到这个名叫三山坳的山村,那是一九六七年,我十岁。十年来,他就在这一带行医,活人无数。三天前,他突然倒了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当时我正打算进山去采草药,刚走出村,就听见有人喊:“大为崽呀,池爹摔倒了!”我甩下竹篓就往回跑,到家门时看见父亲躺在地上,村民们都围着他不知所措。我跑过去掐着他的人中,没有反应,就哭了起来。医生说父亲死于脑溢血,可我根本没有听说过他有这种病,我不相信。可人已经凉了。我在父亲全身上下摸着,把手插到身子下面去摸背脊,想找到一处温热的地方,又把衣服掀开来,脸贴在胸前细听,凉意传了过来,越来越明显,最后我绝望了。 
  父亲下葬后第二天,秦四毛来找我说:“这里有封信是你的。那天我碰到乡邮员,他要我把信带给你。我给你爹了,他看了以后就倒下了。我这几天只记得忙,信塞在口袋里都忘记了。”我接过信一看,是我的入学通知书,北京中医学院,我考上了!可是,父亲却因此离开了我。 
  当时父亲接了信,盯着信封看了好一会,口里说:“可能是的,可能是的,等大为崽回来再拆。”可还是忍不住拆了,看了后仰面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举了上去,吼了一句:“苍天有眼,公正在时间的路口等待!”说着一头栽在地上,就再没有起来。 
  我完全明白为什么那份通知书会给父亲那样巨大的震撼。   
  我出生那年父亲被划为右派。其实他并不热心于政治,在鸣放中也没说什么。他的同事朱道夫在整风会上给县中医院的吴书记提了三条意见,吴书记当时很虚心地接受了。可一个星期以后风云突变,那三条意见成为了向党进攻的罪状。朱道夫大感意外,何况,公布的罪状与当时的发言相去实在太远。他哀求那天参加会议的人出来作证,可大家都沉默了。这天晚上朱道夫来找父亲,一进门就跪下了,请他出来说句公道话。父亲没有迟疑就答应了。朱道夫当时拉着父亲的手连声说:“好人,好人啊!”可父亲的证词毫无意义。吴书记笑着问他:“是这样的吗?你再想想?”父亲认真地点点头说:“我以人格担保。一个人做人总要实事求是。”吴书记反问他:“那你的意思是组织上没实事求是?” 
“文革”来了,父亲下放到了这深山中的小村,而母亲,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带着五岁的妹妹离开了。我读了初中,尽管成绩优秀,仍不能升高中,回到山里成了一名社员。而父亲他倒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乡间医生。我的命运似乎已经确定。父亲开始教我探脉、采药、配方。我崇敬他,但内心却强烈地反抗着这样的命运。就这样过了五年,我也是一个乡间医生了,我认了命,不再敢奢望命运会有任何转机。 
  高考恢复了。我豁出命来读了三个月的书,在十一月份参加了全省统考。录取通知书来了,父亲却去了。去北京之前我到了坟地,在父亲的墓前跪下了。中午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照在我身上,风吹起了衰草,也吹起了我的头发。坟拱起来是一个锥形的小土堆,泥土的气息还没有散去。父亲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拈起一撮土,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吞了下去。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对父亲的一生进行了长时间的思考。我为父亲感到委屈,那么好的一个人,又那么有才华,却那么凄凉地过了一生。做个好人,父亲他值得吗?还有那些为了纯粹心灵的理由而坚守的先贤们,他们在空旷寂寞苍凉广阔的历史瞬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四顾无援。我们只有到先贤们生命的褶皱中去访微探幽,才能感觉到不朽的灵魂在虚无之中盈盈飞动,留下一道优美飘逸的弧线。 
  在那些岁月里我心中充满了放眼天下的激情,我在内心把那些将物质的享受和占有当作人生最高目标的人称为“猪人”,在精神上与他们划出了明确的界限,并因此感到了心灵上的优越。 
  在大学四年级的那一年,八一年,一个春天的夜晚,我从图书馆回到宿舍,活动室的黑白电视正在放足球比赛,人声鼎沸。我平时很少看球,这天被那种情绪感染了,也搬了凳子站在后面看。那是中国与沙特队的比赛,中国队在二比O落后的情况下,竟以三比二反败为胜。比赛一结束,大家都激动得要发疯。宿舍外有人在呐喊,大家一窝蜂就拥上去了。有人在黑暗中站在凳子上演讲,又有人把扫帚点燃了举起来当作火把。这时,楼上吹起了小号,无数的人跟着小号唱了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火光照着人们的脸,人人的脸上都闪着泪花,接着同学们手挽着手,八个人一排,自发地组成了游行队伍。我心中充满了神圣的感情,我忽然想起了文天祥,还有谭嗣同,那一瞬间我入骨入髓地理解了他们。挽着我左手的一个女同学痛哭失声,是班上的许小曼。 
  那次游行后有一天我在*场边碰到许小曼,我点点头与她擦身而过。走过去她在后面叫:“池大为。”我乖乖地站住了,转过身去。她站着不动,也不做声,笑着。我怔了一会说:“有什么事吗,许小曼?”她说:“谁规定了有事情才能叫你?”我站在那里很不自在说:“那,那……”话没说完,她头那么轻轻一点,似乎是叫我过去。我怕自己领会错了,仍站着。她手抬起来,食指轻轻勾了一下,我像接到了命令,挪步走了过去。她说:“前天药理分析我缺课了,要抄你的笔记,拿来。”我从书包里把笔记本拿出来。她接过去,也不说什么,仍望着我,笑着。我心中发慌说:“还要什么,许小曼?”她仍然望着我,说:“不要什么。”我躲着她的眼光,盯着她的脚。她轻轻一笑说:“池大为。”我猛地抬头说:“什么事,许小曼?”她抿嘴一笑说:“没什么事。”我站着不动,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抬手用衣袖擦了一下。她哧地一笑,手很优雅地一扬说:“没什么事,你去吧。” 
过几天上课时,她当着同学的面把笔记本还给我,旁边的男同学都感到惊奇,直对我挤眼睛。我看看笔记本的封皮已经包好,里面破损的地方也都用透明胶带粘上了。我心中大为感动,却不敢往深处想。有天晚上我去教室自习,刚坐下许小曼就进来了,凑到我跟前说:“池大为你也在这里啊。”她坐在我后面几排。看着书我总觉得后脑勺麻酥酥的,几次想扭头看看,都忍住了。书看得越来越含糊,心神都转到了后面那个人身上。一会许小曼过来问我一个问题,不幸我说得语无伦次含糊不清。她走了我十分遗憾,几年才等到这么一个表现的机会,反而丢脸了。她会不会在心中小看了我?我真希望她再给我一次机会。正想着她又过来了,这一次我讲得有条有理。她头发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芬香,我忍不住装着要讲得更详细些,把头靠近了用力地吸了几下。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心神不定,那种淡淡的芬香总是在我身边缭绕。 
  这天在图书馆与许小曼迎面相逢,她把我叫住说:“池大为,你最近怎么老躲着我?”这话没头没脑大有意味,可我还是不敢充分展开自己的想象,给予准确的解释。我跟她说话,眼睛不住地往两边瞟,怕同学看见。她说:“池大为你的眼睛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明天晚上,老地方见。”不等我回答就去了。 
  平民的高贵 
  第二天我在那间教室等了很久,许小曼也没来。我心痒难熬,跑到楼下去,又跑上来,上蹿下跳十几个来回,一直到打熄灯铃了,才最后泄了气。我心中又怨着她,你没意思我也不敢有什么妄想,偏要惹我,害我乱了方寸。在寝室听见汪贵发和伍巍在议论,许小曼因急伤风引起胃痉挛,在校医院住院,他们已经去看过了。我心中直跳,装着若无其事,出了门马上往医院跑,在一楼病房门口看见有几个男同学围在病床前,就退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我没去上课,一打铃就直奔校医院。许小曼很兴奋地说:“大为你怎么早不来看我?”我说:“反正你有人看。”她说:“我一直在等你。”我说:“昨晚上我来了,这里一直有人,就没进来。”她笑了说:“人家要来,我总不能叫他走,那是别人。”我们说着话,她眼睛里的那点东西似乎是很明确,又不明确,我不敢确定。说着她一只手从毯子下缓缓伸过来,似乎不经意地,触到了我搁在床边的那只手,停下。我没有动,她冰冷的手指摸索上来,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又慢慢摸上去,我把她右手握住,攥紧,说:“你好。”我感动得直想哭,说:“是真的吗?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啊!”她说:“谁说不是真的?”把我的手握得更紧。我全部的感觉都集中到那只手上,感到手心一下又一下有着节奏均匀的微颤,像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那里跳动。 
  这样我跟许小曼就明确了那点意思。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就这样发生了,我幸福地觉得世界是一个虚构。我不放心总是问她怎么会喜欢上了我,还有那么多优秀青年呢。她说:“他们太聪明了,看去那么浮着轻飘飘的。”我还不放心再问几次,她说:“喜欢就是喜欢吧,爱就是爱吧,为什么一定要问那么多为什么?” 
  跟许小曼交往久了,我感到她被男孩子们惯坏了,她的愿望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可以讨论的绝对命令。开始我还是忍着,为了她别说忍这么一时,忍一辈子也是应该的。可日子久了也难免发生一些小冲突,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直流。这时候我就要把男性的倔犟强压下去,赔着笑作出深刻检讨。我能够忍受她的任性,可是任性后面的那点意味,那点居高临下和恩赐的意味,却是我绝对接受不了的。她的目标是要把我培养成一个上等人,有上流社会的风度和情感方式。我知道这是不可能,正如我也没有力量把平民意识灌输到她大脑中去。 
应该让许小曼知道真实的我,我池大为虽然穷,虽然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但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意志的。 
  渐渐地我对许小曼的感觉有些变了,我相信她也是如此。这是一种危险的征兆,我必须悬崖勒马。我决心对许小曼的任性进行抵抗。如果连我都认为自己是欠了她的而放弃了自我立场,那以后还有个完?这天她要我陪她去人艺看话剧《明月初照人》,我说要做实验,已经安排好了。她再三要求我都没有松口,这使她大感意外,争执之间她说:“你今天不去就是对我没有心,那有什么意思?”我还赔了笑脸解释,她打断说:“到底去不去?一二三。”我咬了牙说:“不去。”她说:“你好好想一想,仔细想一想。”我不假思索地说:“想好了。”她说:“你爱我还是没有爱到骨头里面去。”扭头就走。事后我希望她来找我。她没有来。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去找她,向她认错。可这么一认错,我一辈子就错到底了。在极度的痛苦中,在那么多辗转反侧之夜,我意识到许小曼并不是属于我的,也许她现在也从浪漫而伟大的牺牲激情中醒悟过来了。毕竟,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的是异质的血。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毕业后许小曼去了卫生部,我把铺盖一卷搬到研究生楼,开始了新的学生生活。 
  那三年我在研读古代医典的同时,把很多文化名人的书也找来看了。在阅读中我发现了一个事实,从屈原到曹雪芹,没有几个不是命运凄凉一生潦倒的。我特别把那本素描上的人的生平都找来看了,真的为他们感到委屈。好多夜里我把那本素描重新翻开,在久久的凝视中理解了那些人物,也理解了父亲把心灵的原则当作绝对命令,要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 
  三年间许小曼来过一次,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她反复对我说一定要写入党申请书,我就写了,很顺利地入了党。一天系里的人事干事找了我去,问我愿不愿留校?我说愿意,半个月后,消息传出来,留下来的是我的一个同学。我感到委屈,可跟谁去说,又怎么说?我的导师问我愿不愿去药检局,我说:“我回省里去。” 
  在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心中感到郁闷,就到街上走一走,最后看一看北京。数日来的彻夜静思,使我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尽管现实中有很多不动声色的力量笼罩着我,推动着我,似乎无可抗拒,我还是要走自己所认定的道路,哪怕孤独,哪怕冷落。因为,我是一个知识分子。 
  就这么入了局 
  在那个炎热的上午我走进了省卫生厅大院。我准备去厅办公室报到,然后把关系转到中医研究院去。 
  办公室只有一个年轻人,埋头写着什么。我咳了一声,他抬头扫我一眼,又埋下头去。我只好开口说:“同志,同志,我来报到的。”他眼皮慢悠悠向上翻一翻,头也不抬地说:“有话就说。”我把派遣证摊在桌上,他斜了眼一瞥,似笑非笑地一笑,不理我。我退到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来浏览,好半天他并没有理我的意思,我只好再过去,吸口气缓声说:“同志,我是北京分来的,去中医研究院,已经同意接收了。”他模仿着我的声调说:“同志,你没有看见我在给马厅长写材料?马厅长的事重要呢,还是你的事重要?”我心里堵着,抓起派遣证就走。冲到门口回头问:“同志,你什么时候有空打发我?”他品一口茶,很有表情地吞下去,才咂着嘴唇慢悠悠说:“下午,OK?” 
  我下午再去时,那年轻人等久了似的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好像有人按下了迫击炮的机关,趋步到门口来迎着我,做了个伸手要握的动作。我还没反应过来,手垂着没动。等我明白了时,他的手已经缩回去了,又再一次伸过来,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了摇。他把我让到沙发上,把落地电扇对着我吹,再倒杯冷水放在茶几上,说:“丁小槐,这就认识了,是吗?” 
 丁小槐跟我说话,说来说去就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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