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非墨笑得很欠扁。「吃醋了?」瞧龙望潮的表情,喝下一整桶醋都没他那模样酸。
被猜中心事,龙望潮涨红脸嚷嚷:「我哪有!」
「没有?」殷非墨歪了下头。「你承认吃醋的话,我就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我才没有!」
「好,那我就不说了,反正也不干你的事。」殷非墨倒也干脆,低下头继续吃面,不再理会龙望潮又恨又气的模样,只专注听着刚才那些人的谈话内容。
「对了,谢大哥,在咱们当中就属你资历最老,当年老寨主和修罗狐狸大打出手时,你见过对方样貌吗?」
「没,那人来得神不知鬼不觉,见过的只有咱们大哥嫂子和老寨主。」因为他家大哥和宇文云飞成亲时穿了凤冠霞帔,是以全寨的人都在宇文云飞的威胁下,改称「大哥嫂子」。「修罗狐狸来过的这事儿,还是事后听老寨主说起才知道。」
「老寨主说了啥?很生气吗?」
谢痕留摆摆手。「才不,老寒主他说—;—;打得真爽快!」
所以他才认为那袋明珠压根儿不是被抢走的,若真是被抢走的话,老寨主哪还会说得这么高兴。
一旁小二已将他们要的白干送上,谢痕留一行人提了便往外走。
殷非墨见状,将面吃完后便拉起兀自扁着嘴生闷气的龙望潮。
「走吧。」幸好这趟路没白走,乐风然还在飞狼寨。
「要走去哪里?」龙望潮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哼了几声。「要走你自己走,反正什么都不干我的事,干嘛要我跟你走!」
唷,话里的酸味好浓啊!
殷非墨笑道:「不走是不是?好啊,那我自己走。先说好,倘若你再叫我的名字向我求救的话,这一路上可得乖乖听话,不准再提要回去啊。」
「怎么可能!」
秘笈都交出去了,没人知道他龙望潮来到这儿,所以他性命无虞,作啥还要向殷非墨求救?
殷非墨不置可否,招来小二将面钱付了,看了龙望潮一眼,便自顾自的离去。
不过,殷非墨并没有走远,反而站在酒楼外负手而立;绝美的模样与唇畔噙着的自信笑容,引得来往行人不断回望。
「一……二……」殷非墨开始计数,不用数到五,他相信里头的人一定会大喊他的名字。「三……四……」
「不、要、走!」
只听客栈里传来龙四少凄厉的呐喊,还有小二的叫骂声:「想走出这个门?你想都别想,来人,抄家伙!」
龙望潮自门内狼狈地探出一颗头,脸上挂着悲愤至极的两行泪,一见到殷非墨站在不远处冲着他笑,眼底的愤恨更是加深。
他忿忿的怒吼:「殷非墨,快把钱拿来!」
臭狐狸,不但没替他付面钱,还把他的钱袋偷走,里头的人当他是吃霸王餐,正在喊打喊杀啦,呜!
*
夜里,月华如练。
乐风然坐在飞狼寨广场前方的石桌旁,正痛快地大口喝着烈酒。
秋风吹过,吹得山间草木沙沙作响,待风停,他忽然抬头看向前方,表情先是一愣,继而咧开长满胡子的嘴呵呵大笑。
「见鬼了!我今早听人说起还不信,原来你真的没死啊!」见隐匿在暗处的人噙着淡笑走到月光下,样貌还是十年前的跋扈自信,他乐得一拍桌。「来来,快来坐这里,故人来访,开心,当真是开心!」
「乐大哥豪气不减当年。」
殷非墨笑吟吟的拉着龙望潮跃入广场,在乐风然面前站定。
还未及寒喧,乐风然瞥见一脸恼意的龙望潮,奇怪地问:「喔?你还带个人来啊,这个人是谁?」
殷非墨嗤地一笑。「乐大哥,你消息怎么这般不灵通,这可是名震金陵的金陵小神龙哪!」
「不用你多说!」龙望潮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之意,气得横他一眼。
在酒楼里,他又在这臭狐狸手里栽了个大跟头,落得要乖乖听话不能吵着要回家的下场,害他一口气憋到现在还无处可发泄。
乐风然瞪大眼。「金陵小神龙?嘿,这名号还挺威风的。」上上下下细看了龙望潮几遍,他挠挠一头白灰夹杂的乱发。「怪了,我见他下盘虚浮,面有菜色,眼神也有些涣散,有哪派功夫可以练成这种弱鸡模样?嘿,当真是深藏不露,不过也藏得太深了一点。」
「噗!」听见乐风然的形容,殷非墨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好眼光,说得真是太好了!」
「……」那形容未免也太侮辱人了吧!
龙望潮气呼呼的往乐风然面前一站。「喂,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金陵小神龙。」不是吗?
「我是……」
龙望潮正要搬出龙帮名号搏得乐风然几分尊敬,却听殷非墨在一旁闲凉地说:
「劝你别说出来。」
「为什么不能说?」龙望潮不理会,骄傲地昂起头,自鼻孔里哼了声。「我可是龙帮的四少主—;—;龙望潮!」
然而,没有他意料中的肃然起敬,却见乐风然瞪大眼,呆了半晌后才重生吐了口气,「我退出江湖这么久,都不知道原来龙帮的气数已经要尽了啊……」
看这四少主气虚体弱的模样,得以窥见龙帮倾覆之日必不久矣。
「哈哈哈哈……」
只见龙望潮气结,而殷非墨抱着肚子再次笑到几乎打跌。
第二章
差人摆上酒菜,乐风然与殷非墨、龙望潮坐在月色下,畅快地喝了起来。
龙望潮捧着酒杯,见他俩天南地北无所不聊,皱起眉将脸转向乐风然。
「你和殷非墨不是仇人吗?」
「我?」乐风然讶异地瞪大眼,一根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看向殷非墨。「殷兄弟,我和你有什么仇?」他怎么不知道?
「有吗?」
殷非墨挑高了眉,喝了口酒。
「当然有!」受不了这奇怪诡异的和乐景象,龙望潮一拍桌子,指着乐风然「你—;—;」然后再指向殷非墨,「不是被这家伙抢走一袋明珠吗?」
仇人相见不是该分外眼红,哪是聊天喝酒乐融融!
「喔,你说那件事啊。」乐风然恍然大悟,接着拍着额头笑咧咧地说:「说起那件事,可真令人怀念,我可是第一回见到像殷兄弟这般的少年英雄。他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到手一袋明珠,便跑来说要抢去送人……」
又是「那个人」,他非得知道那个人是谁不可!
龙望潮忙问:「叫啥名字?」
殷非墨睨他一眼,没出言阻拦,任乐风然继续说下去。
「就一个叫啥『飞卿』的,我也没见过。」急着话当年的乐风然没在这上头多打转,又转回原话题。「倒是我和殷兄弟过了百来招,唉。已有好几年没打得这么欢畅了……」他看向殷非墨。
见乐风然眼中隐隐有期待的光彩,殷非墨微微一笑。
「你还有值钱的东西让我抢吗?若没有,我可不想浪费力气。」
「真是小气。」乐风然像个孩子嘟起嘴,随即又咧开嘴微笑,看向正等待下文的龙望潮。「总之,我和殷兄弟从下午打到晚上,依那情形看来,非得到半夜才分得出胜负,可那时候发生一件很严重的事……」
「啥事?」不会是有官兵来袭,还是山寨失火吧?
殷非墨眼角隐隐有笑意,又喝了口酒。
「非常严重的事。那时候我家阿时跑来说……」
提起这件事,乐风然心有余悸,忍不住顿了下咽咽口水,连带地龙望潮也屏住气,等他再度开口。
「阿时跑来说……」乐风然口气沉了下去。「用饭时间已经过了两刻钟。」
「噗!」殷非墨忍不住的笑出来。忆起当时乐风然骇然色变、如临大敌的情景,就觉得好笑。
「……」龙望潮听完理由,原先提到喉头的气倏地提得更高,冲口而出便是一句怒吼:「这算什么严重的事啊!你把人当白痴吗?不就少吃一顿饭罢了!」
「你不懂。」乐风然沉痛地摇摇头。「咱山寨煮饭的那个婆子是我义妹,她可凶了,迟到片刻便不给吃,我那时晚到了两刻,便整整被训了一个时辰。」楚大娘是很凶的,呜!
「……」龙望潮气到无力,支着下巴横了满脸惧色的乐风然一眼。「那袋夜明珠呢?」
「喔,因为我急着要去大厅,殷兄弟便趁这空档自我腰间把袋子拿走。夜明珠比不上被楚大娘骂要来得严重,所以我也没多理会。」话至此,乐风然手一摊,「没想到外头却传成那样,我和殷兄弟都是懒得解释的人,也就由他们去。从那天见面起,不知不觉便过了十来年。」
听完「夜明珠奇案」的来龙去脉,龙望潮顿觉得传言之不可信,当真白的也会被说成黑,倒的也会被讲成正,以后那些说书的话听听便算了。
不爽地喝了几杯酒后,他忽然想起一事。
乐风然说他和殷非墨见面是十多年前的事,可殷非墨看来不过二十出头。
奇怪,难不成殷非墨和乐风然大打出手时,只是个七八岁的上童?
哪来如此厉害的神童?
龙望潮眯起眼。「殷非墨,你今年几岁了?」
殷非墨挑挑眉。「我初出江湖时二十一岁,如今已过九个年头,你道我是几岁?」
继殷非墨是只性格恶劣的狐狸后,龙四少再遭一记青天霹雳—;—;
「三……三十岁!」骗人!那模样明明才二十出头,怎么已经三十了?龙望潮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蓦地想起一件事,他怒叫:「你都三十岁了,还要人叫你少侠,你知不知羞呀!」
原来他的非烟不是蜜桃初熟,而是大他整整一轮的熟桃子!
然而最令人不爽的是—;—;殷非墨练的是哪家神功,竟能保有一身晶莹剔透的肌肤与青春的模样,他也要练啦!
殷非墨斜睨他一眼。「是旁人自己要那么叫的,关羞耻什么事!」自己只是没否认而已。
乐风然在一旁频频点头。「对啊,殷兄弟说得好,被叫少侠有什么不妥?像我今年五十五岁了,他不也喊我乐大哥?我听了开心得很,也不觉得不好啊!」
「……」原来是两个自认年轻不知羞的人,难怪会凑成一双。
顿时,龙望潮更觉得心底五味杂陈。
没想到说书的常挂在嘴边赞扬的武林名人乐风然是个怕女人的老不羞,而殷非墨还是个年已而立却保持青春貌美的男人。
这是什么世界?什么江湖啊?
传言都是假的,还他心底的纯真幻想来啊—;—;
*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殷非墨提着酒壶坐在飞狼寨客房前的石阶上,身后的客房内,龙望潮早已不胜酒力睡去了。
一轮半月高悬天际,月光如水,唯秋风如刀,一下下割人脸面,但殷非墨浑然不觉,只是仰头望月,持壶的手不曾停过,一回回将烧灼喉咙的烈酒往嘴里倒。
乐风然抱了一小谭酒走来。
「喝不够的话,这里还有。」他坐到殷非墨身边,沉默了下才问:「对了,都没问你为什么诈死?」
殷非墨轻笑一声。「作恶多端,藉机避风头去了。」
「是吗?」乐风然讶道:「能在贺靖剑下躲过一劫而不被察觉,殷兄弟,你的武艺比我俩见面时又强上好几分啊!」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殷非墨挑高眉。贺靖老谋深算,比他还像头狐狸。「是贺靖帮我躲过一劫,一同演出那场戏罢了。」
「喔?贺靖和你是什么关系,要帮你诈死?」
「他是我师兄。」
「师兄?」乐风然怔了下,很是震惊。「我没听贺老头收过你这名弟子。」
「不是,在更早之前,贺靖与我同拜一师,他大部分的功夫也是在那时候学的。」
闻言,乐风然眼底露出兴味十足的亮光。
「破天三十六剑式,回雁十式,能教出你与贺靖这两大高手,你那师父我倒想见见,顺便切磋一下。」
殷非墨手顿了下,望着明月的眼底闪过一丝沉痛。「他死了。」
乐风然没瞧见他眸底的哀伤,只是不停的追问:「那名讳呢?这般奇人怎么未在武林里扬名?」
殷非墨仰头又猛灌了几口酒,方用嘶哑的声音黯然说道:「他叫……孟飞卿。」
「孟飞卿?」乐风然好奇地问:「该不会是你送夜明珠的那个人吧?」
「是啊。」殷非墨微微一笑。「也只有那些夜明珠才配得上他。」
乐风然搔搔头。「你之前说过,你要送的是你的爱人……」
「不行吗?」挑起眉,殷非墨看向乐风然。「他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爱人,更是个男人。」
那神情与十年前一样,是如出一辙的狂妄、不可一世,乐风然怔了下后,随即哈哈大笑。
「我没说不行,我家阿时几个月前也当了别的男人的老婆,我也没说什么,还帮忙主婚。你行事这么乖张,喜欢的人不更特别一点怎么行?」他豪爽地拍拍殷非墨的肩膀。
半晌,笑声忽歇,他神色一变。「不对啊,你说你师父死了,那不就……」
「他在九年前死了……」提及往事,殷非墨声音是难掩的沉痛。
记忆甜美,回忆仍旧疼痛不已。
见殷非墨表情痛苦不已,乐风然一拍大腿,怒道:「死在谁手上?你说,加我一个不怕报不了仇!」
「死在谁手上?」殷非墨苦笑。若能报仇,他早就报了,偏偏那仇人摸不到、碰不着!他倏地捏紧手中酒壶,低沉的咆哮一句:「他死在……老天爷手上!」
手一使力,酒壶应声在他手上裂成数片,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
然而这些疼痛怎比得上他积了九年的痛!
乐风然讶然。「为什么这么说?死在老天爷手上?得了什么绝症吗?」
「……一言难尽。」殷非墨收拾起沉痛的心情,甩掉手上的酒液与碎片,平静低声的说起过往:「飞卿他不是人,是只狐妖。那年他自知躲不过天劫,骗我到江湖上多闯荡,待我回去时,他已药石罔效。你说,我能找谁报仇去?我原想随他下黄泉去,但他要我等十年,所以我才没死。」
「狐妖?」乐风然再度瞪大眼。「殷兄弟,你这爱人当真千古仅有,特别至极啊!莫怪能教出你与贺靖这般高徒。」
「是啊,再没人比他更特别了。」看着手上伤痕,殷非墨重叹一声。「但是都过去了,飞卿已不在人世九年,只有这里……」他近着胸口,眼底涌上一阵水光。「我的心想了他九年,没有一刻淡忘。」
「……」
见殷非墨眼角有泪,乐风然只是重重拍了他肩头几下,没多说什么。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能让飞扬跋扈的殷非墨落泪,那伤痛肯定是非比一般。
透明泪珠一颗颗自他美丽的凤眸里涌现、滚落,在月色下画下一道道莹亮泪光,璀璨凄美得如同夜空里一闪而逝的流星。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殷非墨一把拿起乐风然带来的酒坛,粗鲁地揭开封泥痛饮起来,泪水和着酒液入喉,更是烧灼难当。
自己有多久没哭了?索性今晚一并哭个够吧!
「呜呜……」
一声呜咽传来,让殷非墨饮酒的动作一顿。
「呜呜呜……」
「……」听清楚声音是谁发出的,他将酒坛重重放下,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哭得淅沥哗啦的乐风然。「你哭什么?」他揩去唇畔酒渍。
听他这么问,乐风然哭得更是悲凉。
「因为太可怜了,我每回听见这种爱情故事,总是觉得难过,呜呜……」上回他听见阿时和宇文云飞的事,也是感动至极,险险没哭了。
「……」是会难过没错,可是看你哭成这副丑模样,我再有什么兴致哭,也全让你那张皱成一团的老脸给打坏了。
殷非墨在心底叹口气,只得伸手拍了拍乐风然的熊背。
「别哭了。」
哭了半晌,乐风然用衣袖用力的擤了擤鼻涕。
「对了,按你说的,你师父要你等十年,照这日子算来,一年之后你不就打算要……」
「没错,殉情。」殷非墨笑了笑。「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很多。」
「想什么?」
「有个人出现了,我打算……试着为他而活。」
那个人啊,懒散贪玩却又不解世事;爱吹牛皮却又天真烂漫;每次总被自己戏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口中说着讨厌自己,偏偏表现出来的感情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是个很有趣的家伙。
「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