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西泠
一。西泠
柳叶飞,暖日照在西泠河上,粼粼娆娆的水波,涌动着。
当初,父亲为我造这沐园时,定是为了让我能每日看见这西泠河上袅袅的波光,才在后园里建了这座水榭,专程引了西泠河的水进来将整座水榭团团围住,只用一座泠桥连着园间的画廊和水榭。
我喜欢日日呆在这水榭中,听听水声,读读圣贤书,弹弹焦尾琴。实在闷了的时候,就挑两片叶子,将自己新得的诗句拿绣花针刺在叶子上,顺着绕着水榭的西泠河水流出园去。时不时的,竟也能收回到,与我顺水流出去的诗句相合得恰当的句子。只一水一园墙之隔。园侧,就是西泠书肆。对面,就是袅袅的西泠河。
我甚至在水声静一些的时候,听得见隔壁西泠书肆中读书郎们朗朗的读书声。我猜,父亲当年将送我的苏府别苑“沐园”选址在这里,必也将隔壁西泠书肆的朗朗书声考虑了进去,希望我能听着这书声,读得多些圣贤书。在父亲的心里,读圣贤书终归是比商贾要高贵些的。
父亲半生无着,早年读书入仕而不获,为生计转而经商。直到我出世的前一年,才选定了漕运。在我出世的那年,他的漕运生意突然红火了起来,一年比一年热闹,才短短的几年时间,就拼得了如今苏氏这半壁丰裕江山。
父亲一直坚持认为,是我的降生,为他带来了江南苏氏这漕运帝国。从小就将我如掌上明珠般地宠着。甚至在我五岁的时候,不顾大夫人的反对特地为我造了这诺大的一座临着西泠河的苏府别苑“沐园”送给了我当做我五岁时的生日礼物。
“小沐喜欢水,我造座临水的园子送给她当生日礼物不好吗?再说她和她母亲、哥哥搬了出去,也省得受你们那么些个窝囊气!”父亲就那么一甩袖,大夫人再没人敢说什么。毕竟她们平日里,明着暗着,真没少给我们母女三人委屈,父亲平日不说什么,却也是看在眼里的。
到了园子建成的时候,她们又为了园子的名字和父亲起了争执。
父亲坚持以我的名字为园子命名,可她们却认为不妥,大大的不妥。生意人,总要有些生意人的讲究,何况,我的名字本没什么,父亲当年为了纪念他的第一笔漕运成功和我的降生,取了他那笔生意的谐音为我取名。可是,既然是谐音,用在园子上,就大大的不妥了。
结果,没人能拗得过父亲,父亲的性子,遇到我的事情,从来就没退让过。
虽说我的这座沐园,只是苏府的一座别院,可是,自从我五岁那年和母亲、哥哥搬进来之后,父亲只要留在杭州没出去跑船,就住在这里,连生意带会友都在这座“沐园”中举行,渐渐得时间久了,这里反倒变成了苏府正院了。那座更大的苏府正院人烟反倒稀少许多。
“我的宝贝小沐在这里,我就在这里陪着小沐,哪也不去。”父亲逢人便这样说。可是,遇到需要他亲自跑一趟的生意,他还是会短暂的离开几天。
“他所说的哪,就是指的苏府正院。”哥哥私下里,跟我这样说。
父亲的意思,可惜我是女孩,如果是男孩,这诺大的苏氏漕运帝国,将来定是要由我继承的。如今我有哥哥,将来将我交给哥哥保护,他也是放心的。于是,哥哥,早早的就开始跟着父亲跑船学做生意。
每次从外跑船回来,父亲总要给我带大堆大堆的各种各样的书。
“我的宝贝小沐,多多读书,将来做我们大齐苏家的第一才女。”父亲将我放在腿上,抚摩着我的头发,一句一句的将书上的诗句讲给我听。其实我和哥哥都明白,在父亲心底,没能出官入仕,始终是心底里最大的遗憾。父亲将这遗憾,寄托在他最疼爱、最引以为傲的宝贝女儿小沐的身上。
第二章 书肆
二.书肆
父亲喜爱结交些文人雅士,和他们谈诗论画,也常常安排他们在园中的北院留宿。隔壁西泠书肆的馆主方伯父时常来找父亲对诗,也常常带些他的文人朋友来见父亲。
“父亲在江南已有了文商的美称了”哥哥有一日回来对我说。
“文商?那是什么?”我不明白,从来不会有人将“文”和“商”两个字放在一起。
“那些文人,已经认可父亲是他们中的一员了。”哥哥眉眼间带着喜色。
历来,文人和商贾不能并称,多数文人,见到贾人,都会手掩口鼻,疾步避之。因为大多数文人,都瞧不起贾人。父亲能获此荣誉,想必,定然来之不易。
“父亲最近结交了一批准备上京赶考去的举子们,还收留了一位姓阮的举子住在北院中。那位阮世伯的文章写得可真好啊。”哥哥边说边陷入沉思中,眼中流露着羡慕的神采。
“对了,父亲说起过,要你空了的时候,去找那位阮世伯习文章呢。”哥哥临走留下句话给我。言下之意,我的闲逸时光快要告一段落了。
父亲倒是从来都不会介意我出到园子外面去,或者见了家里以外的什么人。
父亲说:“江南漕运帝国苏家的四小姐,早晚是要接管苏家的,早些见见外面的世界,未尝不可。”
我排行第四,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大哥和三姐,是苏家正院中的那位大夫人所出。我以下,再没有弟弟妹妹,因为父亲说:“我有了小沐,足够了。”
一日,父亲从外回来,选定了当日叫我拜北院中的那位阮姓举子为师,习诗文。
阮师傅提出自己一穷二白的一个穷书生,不能白受了我父亲的接济,无以为报。而父亲正有意为我请了他做师傅,听了这话,正中下怀。
我规规矩矩的行完拜师礼,随着阮师傅习诗文。
其实在我来说,我只不过是多了一位家庭教师而已。父亲已经为我请了专教国舞、画艺、琴艺、棋艺、绣艺、茶艺的师傅,人说琴棋书画,我如今只是都学全了而已。
在阮师傅那里习文,常常能见到他的小儿子,阮郁。
阮师傅人已中年,虽有满腹的经典文章,屡屡应试不中,直到中年,才由乡里为他娶了媳妇,得了阮郁这一独子。做了我的师傅之后,干脆将阮郁接了来,安排在隔壁的西泠书肆里读书。
第一次见阮郁的时候,我正上完当日的诗课向阮师傅告辞出来。拐过门角,险些撞上一个少年。他背着隔壁书肆的书包,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北园因为是客园,在偏墙上专门开了扇门方便客人出入。他看险些撞上我,连忙退后给我让开了道路。后来听说,他那天被他父亲好一顿收拾,罚写了几百篇的《道德经》。
阮师傅是位饱学大儒,平日里大气都不曾出得一个,他的儿子阮郁却压根是个天生混世魔王的种子。初初一开始见了我,还稍微顾忌着我的主人家小姐的身份,做得一副深沉乖巧的样子。日子久了之后,背着他父亲,每每见了我不是突然一条毛茸茸的虫子扔到身上来,就是趁我走着走着,突然藏在后面大喊吓得我一个激灵。这小子也时不时的给我从外面书摊上带些时兴的书回来看。两个人常常坐在我那后园的水榭里面看书。便是那几本禁书,也是他偷偷从园外带进来给我,我再拉着他和他一起读的。那时我们都还小,读了也不知这书里面写的到底是些什么,只是少年们的心性,越是禁止的、藏着掖着瞒着我们的,就越要拿来把玩把玩。
平日里好好的不惹着我的时候,叫上几声郁哥哥,把他逗得开心点,便是我说要摘天上最亮的星星,阮郁也会爬上园里最高的那棵树顶上掂着脚尖为我摘。
一惹了我急了,拿他的名字逗他,“软玉,软玉”的叫着,他自是无奈我何,反倒自己急得抓耳挠腮。“这可怪不得我,谁叫你的名字就是这样的……,软玉温香的典故,可是人人都知道的。”那他一个“昂扬”的“七尺汉子”,比做书上写的绝世佳人,真够他急的。每次他抓耳挠腮的时候,我总要这样逗他,谁叫他没事惹我来着,我苏四小姐的座右铭…谁惹了我,就别想有好果子吃。
第三章 远航
三远航
阮师傅几次进京应试,尽皆落弟。父亲和哥哥为他可惜的时候,我和阮郁也逐年长大。父亲终于在认识了一位大官之后,为阮师傅在官场中谋了一个职位。
这年,父亲说起,苏家的漕运帝国已经根深蒂固了,哥哥也已经能够担起苏家漕运帝国的担子,这趟生意跑完,父亲就要从钱塘江这条操劳了半辈子的江河上退下来,安心养老了。
父亲在家宴上说起这话的时候,我看出了母亲终于松了口气,还有大夫人和我那同父异母的大兄长眼中的怨毒、不甘和跃跃欲试。他们不甘苏家终于还是到不了他们手中。这么些年,每年他们只在家宴上才能见到父亲一面,即便我那软弱善良的母亲常常催促父亲回苏府正院住住。可是,我在沐园,父亲怎么可能丢下我回去那座苏府正院。
我的母亲,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父亲两鬓斑白的发丝,在昭示着他的逐年苍老。也终于在父亲服老的时候,想到了在我的沐园中安渡晚年。
宴罢,父亲照旧催促大夫人和长兄、三姐回正院去。不料,长兄竟然突然给父亲跪下,要求父亲,父亲的这最后一趟船,带上他。
“父亲,自从小沐妹妹的沐园建成,您就再没回过苏府了,儿子也就再也没能随您出过一次船。这次既然是最后一次,请带上儿子吧,让儿子随侍在您身边,略尽些孝道。”
整座宴堂突然一片沉寂。
“你还是在你母亲身边伺候吧。”父亲甩袖而去。
在父亲心中,大概永远也忘不了,他的最宝贝的女儿小沐,四岁的时候,在她的长兄手下被打成怎样一副模样。
宴后几日,我找了个机会和父亲品论古画时父亲心情不错,央父亲带上长兄。
“那一次,爹爹差点就失去小沐了。”父亲这样说。“而那时,小沐才刚刚四岁!刚刚四岁啊!”
父亲的痛心疾首,让我重又想起那时的记忆。
惨不忍睹。
童年的记忆,大多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那时的记忆。要不是哥哥冒着被抓回来痛打的危险寻回刚刚起航的父亲,我早已不知魂飞何处去了。
“可是,毕竟他是小沐的长兄啊,爹爹不想小沐有一个恨小沐的长兄吧?”我定定神说道。
“让我再想想,再想想。”父亲挥挥手,叫我离开。
开春了,父亲终于要和哥哥去跑这最后一趟船,临行的前一天,父亲令哥哥和我去一趟苏府正院,令长兄第二天随船一同去。我就知道,父亲从来不会拂了我的要求。
路上,哥哥问我,为什么要去求父亲带上长兄。
我不想回答,倚在车壁上。
哥哥自己,怕是撑不起如今苏氏这如此辉煌的漕运帝国的,等父亲老了,父亲的那些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们也相继老去,哥哥必定是要找个人帮助的,既然这样,何不拉上长兄?不论过去怎样,他们毕竟是亲兄弟!
苏府正院得到这些消息,自然是欢欣鼓舞。只是我明白这些都不过是给我看的玩意。他们心里,定然是在诅咒着我。
隔日,我和母亲亲自送父亲到江边舵口。
父亲把我揽在怀里,悄悄对我说:“我的宝贝小沐终于长大了,我的小沐果然是最象我的。”父亲说的是,我为哥哥选择了最佳的助手,在哥哥自己毫无觉察的时候。
“小沐,爹给你阮师傅寻了个京官的任缺,再过些日子,你阮师傅就要上任去了,阮郁可能也是要一起去的,你有什么要准备的,还是早点准备下吧。”父亲眨着慧黠的眼睛对我说道“爹知道你和你郁哥哥要好,我和你阮师傅私下里已经商量过你和阮郁的亲事了,等爹这次跑完船,就给你们正式办文定宴。”
我的脸忽地一下热了起来,好象有一团红红的火焰在烧着我的双颊。
父亲轻轻拍拍我的脸,大笑着转身上了象征着他的存在的那艘苏家最大的主船,带着苏家庞大的舰队,起航远去,我甚至在船离开舵口很远的时候还能听见父亲那开心爽朗的笑声。
第四章愁云
四愁云
父亲那一次出船,原定在初夏之前就要回来的。
因为,阮师傅要赶在初秋的时候进京赴任,而父亲决定,赶在阮师傅进京之前,完成我和阮郁的文定礼。
可是,直到夏末,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只在春末夏初的时候,令苏氏船舵的卫队,送回了一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和一封信。
上面说,在刚准备返航的时候,遇到一队红夷的商船,决定开拓一些国外的苏氏帝国。并说,要我放心,无论如何他一定会赶回来主持我和阮郁的文定礼,等我们长大些,父亲还要让我风风光光的嫁做京官老爷的儿媳妇。父亲还提到,长兄似乎很安分他的作为我哥哥副手的工作,一直兢兢业业的。父亲说:“我的宝贝小沐的眼光果然独到。”等回来,就正式宣布哥哥的苏家家主的地位,让哥哥真的名正言顺。
另外,父亲安排这次要运回来的货物由卫队先押送回来,以免耽误生意。
“小沐,爹和你哥哥都在船上,这次押回来的货物不多,又基本全是老客户,就由你去了结了这次的生意吧。再拖,对苏氏声誉有影响。”父亲最后在信中这样说。
诚然,父亲从来就将苏氏的声誉看得十分重要。
当下安排手下去将这些生意的合伙人请来,了结了这几笔生意。
之后,才发现阮师傅的脸色从刚才看到父亲的信开始,就十分的不好。
阮师傅当时就说坏了,因为,红夷的国家是在遥远的大海的彼岸,父亲这是直接去了遥远的大海的彼岸。而那片海,在秋天的时候,会有连续不断的大海啸。
“那样的大风暴,夹着比城墙还厚还高的大海浪,根本很难有船顺利靠岸,更别说要在那样的情况下往返于遥远的两座海岸之间”阮师傅深颦着眉头说。
我从来没见过阮师傅如此揪心的表情。
那封信之后,再也没了父亲的消息。虽然我将父亲派回来送信的那队卫队分了一大半去了遥远的海港舵口,令他们不论有没有父亲的消息,都要每天飞鸽传书报告海上的情况。
令所有的仆从,不准在母亲面前提起半句这些消息。
“无论什么时候夫人问起来,就说老爷很快就回来了,记住没有?”
我怕母亲已经脆弱到无以复加的心灵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压力。
初秋的时候,阮师傅再也等不及,只有将阮郁暂时留下,带着其他家小进京赴任去了。
他走后的第二天,卫队的飞鸽传书开始有了海上起风浪的消息,并且一天比一天风浪更大。
“所有船都躲在港口里面,无论多少钱都不愿出航。四小姐,我们应该怎么办?”卫队的飞鸽传书中的消息越来越揪人心肠。
苏府正院的那位大夫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了海上起了大风浪的消息,竟然在短短几天里,连续来了沐园几趟。虽然每次都被我借口拦在了前堂,但是,终于还是惊动了母亲。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将消息告诉了母亲,只是将风浪的危险降低了许多来说。
整座苏府彻底陷入巨大的愁云之中。
只有阮郁,一直细心陪在我的身边。支持着我。
第五章 家殇
五家殇
入冬的时候,卫队的飞鸽传书终于开始有了消息。
说是大公子已经自海上归来,不日就要回到钱塘来了。却只字不提父亲和我哥哥。
我只当是,长兄是和父亲、哥哥一起走的。既然长兄回来了,父亲和哥哥也一定回来了,当下把这消息告诉给母亲和大夫人知道。
母亲当下欢喜异常。
大夫人也终于离开我的沐园回苏府正院去了。
我抬眼偷瞧母亲的脸色,这段时间以来,母亲真真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她的哮喘病,这段时间也频频发病。
我投入母亲怀抱里,紧紧的抱着母亲:“母亲,这段时间,您受累了。”
几个月后,长兄终于赶在钱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