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索性也恢复了本来的严肃表情,“今天召开这个会,想必大家已经做好发言准备了,就是研究落实如何真实、漂亮地做好年报。黄海银行在上交所上市已经快12个月了,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对社会公布第一份年报。对整个黄海银行来说,我们上桥支行在总资产和总利润两个方面,都占了一定的比重。上桥支行兴,整个黄海银行就兴;上桥支行掉链子,整个黄海银行也就在金融股中垫底!我们的业绩不但影响整个黄海银行的股价,也左右着整个中国的股市。这是我们上桥支行的荣誉,更是我们的责任。世界各地,任何关注黄海银行的个人或企业都将在我们的网站和新闻报道上,看到我们年报的数据。这些数字看似没有生命力,却是我们一年来的工作成果,总行发文说:‘年报,是我们上市之后的成绩单,是我们黄海银行高考的试卷!如果我们按照计划完成各项指标,我们的业绩就可以名列国内银行的前矛,逼近美国花旗银行!’所以,这些数字与在座的诸位都关系密切,我们一定要严格把关,任何部门都不能出半点岔子!”
陈静用镜片后那一对大大的丹凤眼,扫一下与会者的脸,发现了副行长的空牌子。陈静看着于欣,关切地询问:“张行为啥子没来呢?”
于欣轻声回答:“早晨我还见到他呢!”
陈静点了点头,继续做她的动员报告:“年报我们年年做,只是今年是黄海银行的改革年、上市年,情况特殊一些。希望每个同志都能做到这一点,对待自己的工作,无论大小,不但要有认真负责的精神,而且还要有数字概念。同时,希望大家还是以平常心来对待工作,有压力,还要学会释放压力。在年报的问题上,我们上桥支行要反映真实资产,不做假报表,也决不记花帐,一句话:我们支行绝不能掉链子!”
上桥支行有一间宽敞、豪华、漂亮的房间,这就是上桥支行主管信贷的副行长张秉京的办公室。
此时的张秉京正趴在办公桌上,神情阴郁,聚精会神地盯着计算机的荧光屏。计算机里正传出现在最流行的股民歌曲《一万点》:“我左奔右奔不怕失败,不怕再重来。为什么我每次拉出,就差那么一点点?好运总会来,我相信总有一天,大盘会发生奇迹……”
黄海市中午的日头依然炎热,室外的天气也依然如热浪翻滚,但现在的张秉京,却依然整齐地穿着黄海银行的行服:白衬衫,蓝裤子,皮鞋锃亮,领带系得挺规整。他三十六七岁,带一个黑色宽边的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不停地转动着,一副精神矍铄而猴精的样子。他与美女行长陈静是本科同学,只是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了基层,而陈静则又读了三年的硕士,而后直接进入了总行。虽然是同学,虽然两人同在一个支行工作,虽然从表面上看,一个是支行一把手,一个是支行二把手,但是,明眼人都清楚,他们俩在金融官场上,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为了高飞在积蓄力量;一个越是日薄西山,能混一天算一天。
面对着计算机里的股票K线图,仿佛世界正在沐浴着春天,而惟有他张秉京苦熬着严冬。荧屏上显示的是黄海银行的股票,让人不能理解的是:这只一路上涨的股票,在他这个银行内部人眼里,却不是广大股民眼里下金蛋的鸡,而却是一堆弃之而后快的垃圾。他把鼠标点击了“查询键”。
计算机用标准的普通话发音了:“您查询的股票为黄海银行股份。您的持有量为30万股。”他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他当然要笑了,这30万股黄海银行的股票,就是他现在的令人作舌的身家,就是他作为工职人员,最有成功感觉又最不敢向外人道的花花肠子!
他轻点鼠标,在“卖出栏”上,熟练地填了1万股,没有犹豫地点击了“卖出键”。
计算机又说话了:“股票名称:黄海银行股份。委托方式:卖出。金额:一万股。确认,请点继续键。否则,请点返回键。”
他毫不迟疑地点了“继续键”。
计算机告诉操作者:“委托确立并已成交。”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每股快三十了!在这样的高价位,黄海银行竟能即时成交?!还忽悠啥一万点呢?我瞧着,在中国股市里,听信报纸消息,不知死的主儿多呀!”
他看了看腕子上戴着的一块很普通挺破旧非常不时尚的手表。这手表与他股市里的巨额财产一比,完全不相配:仿佛一个是丑小鸭——完全是打工民工的用具;一个是白天鹅——是十足的大款的身价。但这种一面是海水一面是火焰一般的两面性,恰恰正是熟谙金融官场的他,一心追求与修炼的目标,和一心想要达到的效果,虽然他自认为自己目前做得还挺不成形儿,至少还比身边的老同学陈静差得多!
突然,计算机伴随着《一万点》的音乐,又说话了:“开会时间到了,请马上动身!”
他拍一下脑袋,这是计算机的电子秘书提醒他马上参加支行的年报动员会。于是,心事重重的他,赶紧关掉计算机,匆匆向办公室外走去。
刚一出门,办公室的电话铃却突然响了。他又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抓起电话,用挺职业、很礼貌的语言说:“你好,喂?请讲话。” 这种很职业、挺礼貌的语言,是银行工作的要求,更是农民出身的他,在金融圈里自己刻意追求和要努力保持的境界。
他隐约听到电话里一个女人,急切地说着什么。
“你说啥?10个亿的贷款不能按期归还啦!?”他的语言突然失去了银行高管挺职业、很礼貌的状态,恢复了农民粗鲁的本色,他脸色大变,眼镜仿佛都被皱起的眉头顶高了:“你再给我说一遍。那花10个亿的贷款盖的房子全都被拆除,这个我知道,你就别再罗嗦汇报啦!可……你不是说有个美国基金琢磨给你做风投的吗?咋没能从他们那里扎来钱,堵上这10个亿的大窟窿呀?!”
对面的女人没好气了:“一个叫亨利的大个子欧洲人,带着一个挺漂亮的中国女人,来了一趟就再没下文了!要是能扎来钱,我还找你张行罗嗦啥呀?!”
他不由自主地揪下了脖子上原本很整齐的领带,一把揉在手里:“你不是说市里已经同意把这片别墅的小产权换成大产权吗?!咋就还没人肯借你钱呢!?”他仿佛意识到啥,有意地压低了声音,“你……咋不早点放个屁!那10个亿贷款的用途可是新农村生态基地的流动资金,你却拿去盖没屁眼儿的破房子,这可是挪用贷款!再还不上……你说……你让我咋整?现如今哪,银行正要做年报呢,这10个亿的窟窿你让我咋堵呦?”
电话里的女人冷笑起来,亲切而无赖地说:“现如今哪,我没啥法子了,你要我命,也换不来钱呀!您张大行长还能没法子?”
“我这辈子算搁你身上了!”
女人似乎有意逗弄他,嗲着嗓子说:“咱们热乎那会儿,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急赤白脸了,索性把手里的领带扔在办公桌上:“行啦,我的田姐!现如今,全中国的银行都股改上市了,这地球人都知道。黄海银行现如今也是股份制银行,不是黄海农村信用社啦!你咋就还拿老脑筋琢磨现如今的事儿哪?!”
女人也没了好气,用威胁的口气摊了牌:“行了,京子,我是怕你忘了,你京子和我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蟑!你自己个儿的屎屁股,肯定比我替你擦得干净!”
他用胳膊肘支着桌面,大半个身子都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又无可奈何地说:“你撂挑子,是吧?一出事,就往我一人身上推?!现如今你是爷爷,我成孙子了,是吧?贷款还有二十几天就到期了,你这是往死里整我呐!你在总行不是有个叫何亲名的老相好吗?他是人事部主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可……该走这颗棋子啦!”
对方突然挂断了电话。电话嘟嘟的声像个女人难听的哭嚎,一直在办公室里转着圈地回响着。他缓缓放下听筒,早忘了会议室里还在开着会。他扶了扶眼镜,用手擦了擦已流进汗水的眼睛,把身体顺着桌面滑向椅子,而后一屁股瘫软在自己的办公椅上,眼神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仿佛是在踅摸着女人“嘟嘟”的嚎叫之声,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
4,啃滓泥的老信贷
张秉京办公室的旁边是支行信贷部。一个硕大的房间被等面积地分割成十几个格子间。于欣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静静地整理着贷款客户资料。在绿色农科集团的档案里,她突然发现有一笔10亿元的贷款到期日竟是12月30日!档案上客户经理的名字竟是已经内退回家的崔大卫!
于欣自言自语道:“贷款不到一个月就到期了,这个绿色农科集团怎么没还款计划呢?崔师傅下岗了,可活儿也该有人接呀!”
于欣脸色严峻起来,女性的直觉仿佛让她感到了某种不详物的临近,情绪中也立刻有了某种不安。她警觉地起身,在信贷部公用的装有信贷档案的计算机旁坐下来,熟练地操着键盘。计算机立刻按照要求在荧屏上显示出几个大字:信贷管理系统。她在企业名称栏上敏捷地敲进:绿色农科集团,而后果断地点击回车键。计算机立刻报送出了绿色农科的资产负债表:6月末,总资产28亿元,未分配利润8000万元。
于欣的脑海一闪:“资产结构不错。”
她熟练地敲击键盘,计算机立刻又显示了绿色农科的损益表:6月末,销售收入20亿元,利润总额亿元。
于欣自言自语着:“看报表情况,经营状况良好!这样一个看着还行的户,不该不按时还款,也许人家到时就主动还了。”
于欣释然地起身,把档案重新收拾起来,装入挡案盒,再把档案盒放进档案柜子里。轻松地而低声地哼着刘若英的爱情歌:“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就这样为爱痴狂,到底你会怎么想”,出门了。
于欣一路轻唱着来到了营业厅。她的小腰挺细,走起路来宛如黄海江畔飘动的柳树条。她的歌声被一个男人与营业员的争吵声打断了。
这个男人个子不高,穿一件皱皱巴巴的T恤衫,脚上趿拉着一双破拖鞋,头发长而灰白,黑黑的四方脸上长着一对黄豆一样的小眼睛。他叫崔大卫,上桥支行的老信贷员,半年前黄海银行进行股份制改造的时候,他在大裁员中下岗并内退回家了。除了银行业务,没有其他一技之长的他,本来想应聘当个出租车司机,来个下岗再就业,可他一连去了几家公司,家家出租车公司都一嫌他太老,二嫌他的汽车驾龄太业余,不是简历投过去没人搭理他,就是面试一次再无音讯,于是,没有力气和技能可以出卖的他,只好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了。
此时的崔大卫正用一口地道的京腔和营业员抢白着:“钱存您这儿了,我自己个儿来取,干吗不让划走?”
营业员是个圆脸而稚气的姑娘,心平气和而又一丝不苟地解释着:“您存进验资资金时的签名和现在您签的不符,按照规定,必须等存款人亲自签字,我们才能给您划走验资资金。”
崔大卫一翻白眼珠子,没好气地嚷嚷:“你少跟我玩这哩格愣!不就是瞅我破衣垃撒的不像个款儿吗?告诉你说吧,我在黄海银行放贷款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个中小学里蹲着呢!”
于欣像小风吹佛着的杨柳,迎着崔大卫,轻快地走过去:“崔师傅,您怎么在这儿?不是听说,您自己当老板,发财了吗?”
崔大卫突然看见一个漂亮姑娘款款而来,眼睛一亮而后又一脸沮丧:“亏您于姑娘抬举我!您当我是张秉京哪?得搂就搂足了!我是因为下岗之后,没人要,自己个儿开了一个小百货店儿。啥老板呦,养家糊口,混口饭吃!”看看于欣制服上没有了柜员的胸牌,“于姑娘,听说你不在营业部了,到信贷部去了?”
于欣脸上的笑容,好像###点钟的太阳,灿烂而清澈:“是呀。时间不长,才两个月。”看着崔大卫一副落魄的模样,疑惑地起来,“那您现在这是……”
崔大卫脸上的模样,与于欣的笑容一比,简直惨不忍睹,只能比喻成晒蔫了茄子,他无奈地一拍大腿:“办个个体照,要先交入资钱。老婆子把5万块钱存进去了,可写的是我的名字。她那笔臭字,比蛆爬得都难瞅,我咋学还就咋学不像!照,下来了,可她住医院,这不?钱也就取不走了!这钱可是我下岗之后买断工龄的养老钱呐!”仿佛突然醒悟了什么,“对了,于姑娘,现如今您这儿熟,跟柜台这姑娘证明一下,我是不是崔大卫!”
于欣独自推门进到了明窗净几的柜台里面。与柜员寒暄之后,两个小姐妹亲亲热热地嘀咕了一会儿。等崔大卫再看柜员的面容时,那张圆圆的脸,已经由仿佛严冬般的严肃变成了春天一样轻松的微笑了。
于欣美丽的脸蛋儿更是绽放着明媚的笑,从柜台里面对崔大卫说:“她是才入行的大学生,不认识您。也是为您资金安全负责嘛!现在行了,您可以把钱划走了!”
崔大卫的老脸上终于没有了愁云:“ 我说是嘛!银行得越改革越方便,咋能越改革越让咱老百姓难办事儿呢!?”
于欣帮着崔大卫办理完了划款手续,刚要和他挥手再见,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从柜台里再推门出来,脸上表情严肃得连半点灿烂也找不到了:“崔师傅,绿色农科这个户原来是您管的,您走之后,谁接手呀?
崔大卫没好气地说:“你们张总,除了当副行长,不是还兼着信贷部经理吗?他自己个儿管着呗!”而后,神秘地望一眼眼前的大美女,话外有音地说,“他敢让谁管呀!?”
于欣诧异了:“贷款就要到期了,怎么没有贷后检查和还款计划呀?”
崔大卫冷笑几声:“还款?房子都扒光了,她拿鸟毛还呀?!”而后不怀好意地地笑望于欣,拿搪道:“这回,咱们等着瞧热闹吧!”
于欣惊疑起来,眼睛直视崔大卫:“您说什么?绿色农科建的房子,都扒光了?可从计算机台帐上看,企业一切正常呀?!
崔大卫会意地眨眨老眼,继续拿着搪:“您来信贷部工夫短,还没体会呢!张秉京那小子,比猴都精,比泥鳅都滑!他还能让你们这些雏儿从台帐上瞅出屁股上的屎来?那他不是白在银行混这几十年了!”
于欣依然不解:“崔师傅,我怎么听着您这话里有话呀?”
崔大卫苦笑一下,哭丧着老脸,叹了口气:“原来为了不下岗,我自己个儿整了一套绿色农科集团的‘黑材料’。本来琢磨着‘黑’张秉京那小子一把,让他把我也当个爷们儿待见,可结果呢,自己个儿都落到现如今这份儿上了,到了我也没敢把这‘黑材料’抖搂出去。张秉京和陈行是同学,我估摸着,我一抖搂这‘黑材料’,恐怕是张秉京没倒,我自己个儿的内退工资倒先没了!您琢磨琢磨,如果陈行长不和张秉京那小子串着,我能下岗吗?”
于欣看一眼可怜兮兮的崔大卫,心直口快地说:“裁员是总行定的。这是中国金融改革的大事所趋!陈行长也是执行政策吧?而且我听说,陈行本来想把张行拿下来的,可是后来……”
崔大卫咬着牙根说:“妇人之仁。她下不了手!”他挤了挤一对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