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见一副精致的面罩,底下露出诱人的红唇。她唇上的胭脂如血,衬得雪肤格外白皙。
女人坐在床上,一身艳红丝衣。黑亮瀑布般的长发不似一般女人盘起,而是放肆地任它垂落肩背,她的身子十分纤细,看似弱不禁风。
女人优雅地倚着床槛,见到他,并不殷勤招呼,只是慵懒一笑。
「大爷如何称呼?」她说。
是如玉!他震惊地望着那抹红唇,认出了她的声音。他冲口而出。「如玉?」
她笑了,轻掩着嘴。「大爷,我是问您的名字哪!怎么,您叫「如玉」?」
她轻移莲步至桌前落坐。
「大爷可要猜牌?」
「是。」明明是如玉的声音,只不过多了点沙哑。他努力端详她的脸、她的举止。
她解释着:「这桌上有四张牌。红、蓝、白、黑,您要猜哪一张牌?」
「妳认识赵如玉吗?」他不答反问。
她笑了。「您猜哪一张?」
张冷指着中间那张。
她问:「猜什么颜色?」
「红。」
她揭牌。是黑。
女人笑意更深,站了起来。「留下银子,您可以走了。」她拉了床头的绳铃。
「送客。」
门外立即一阵脚步声,一个老翁哈着腰道:「大爷,请」
张冷只是伫立着,定定凝视她说道:「是不是猜中了,妳便揭下面罩陪客。」
她仍是笑。「没错。」
「妳是赵如玉」
「这里只有冷香红。」
「妳还在气我?」
「气你?大爷,气你什么?气你没猜中牌吗?」她娇媚地笑道。「大爷,也许改天您运气好些就会猜中牌了。天色不早,您先回去歇息吧!」
「好,我明日再来,我会证明妳是如玉!」
「您若猜中牌,想叫我阿猫阿狗都可以。现在,我只好送客了。」
她微笑赶走他。就连拒绝,她都带着笑容。
张冷走前深深看她一眼。他想看穿那面保护屠,想知道面罩后的,是他曾深爱过的女人。
张冷走下楼,老鸨立即热情遮上来。「大爷,香红今日没陪您不要紧。我介绍另一个标致的姑娘给您。」
「不必了。除了她,我谁都不要。」她明明就是如玉,为什么却拒绝相认。「冷香红在这执壶多久了?」
「唔……快一年了吧!」
张冷沉着一张脸,丢下一句。「我明日再来。」
他步出「千里香」,在黑夜风雪中,独自一人慢慢跺回客栈。
如玉拒绝认他、不再爱他。她想就这么算了吗?那么,他的孩子呢?难道她要让孩子一辈子没有爹?
这是多么可怕的念头。
张冷停住步伐。忽然,他明白了如玉要的是什么?
她要「分」离她已下了决定。
他是为了和她相聚才来的。但她要的是分离。她从不打算将来要和他相聚。
张冷感到寒风刺骨,背脊发凉。
他以为,他到了梅镇,也找到了如玉。而此刻踏在和她同一处的土地上,他惊觉,她在更远的地方。而且,他未必能带回她。
另一边,「千里香」二楼的厢房,有一只雪白葱嫩的手推开窗,冷香红凭栏看了他背影一眼,然后拉上窗幔。
没有月亮的晚上,星儿也消失无踪。
只有凄冷的风雪不停,令一切变得苍茫。
第二天晚上,张冷又去了「千里香」。然而,幸运之神似乎故意捉弄他似的,他又输给了冷香红。于是,他又被她微笑客气地送走。
张冷知道自己为什么输。
因为冷香红无所求,无求所以心定,心定自然容易赢。
而如今反倒是他急于挽回她的心,他有求于她,因此无法心定。可是,他不甘就此罢了。
所以他第三天再来,然后是第四天、第五天……运气总有临到他身上的时候。
这天揭牌,他终于赢了。
冷香红轻轻笑着。「也该你赢了」她立刻揭开面纱。
张冷怔住了。她不是如玉。
如玉不会有那样冰冷、不带任何情绪的空洞眼神。
如玉更不会有那样陌生、疏远的微笑。笑得虚无、冷漠,像是无思想的笑。
为什么?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竟会出现行尸走肉般的神色?
张冷紧蹙着眉头。只有一个答案,她受过太多委屈、吃过太多苦,她已经心碎得麻木了。
他恨自己,竟令一个他爱的女人沦落至此!
冷香红静静凝视他痛苦的模样。良久,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轻声道:「大爷,我必须提醒您,我只能陪你用膳喝酒一刻钟。而且,您还得先支付八百两纹银。您了解吗?」
他哑声问她:「妳是冷香红?」
「没错。」
「但妳其实是赵如玉」
她掩嘴轻笑,半晌才答:「赵如玉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他故意问她。
她利落回答:「被她的男人一剑刺死的。」
「她并未真死对不对?」
她格格笑了。「您怎么老是同我打哑谜?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不在这世上了,还有什么真死假死?」
「我明白了。」他朗声说道。「妳除了陪我用膳外,还能提供什么服务?」
「没有了。我只卖笑不卖身」
张冷内心稍感安慰。他又是叹息又是无奈一句。「那么,让我们今晚喝个痛快吧!」
张冷点了三瓶花雕、一桌的小菜。
虽然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他还是尽力跟冷香红拚酒。她酒量亦不差,笑玻Р'地至少喝掉一瓶。
美酒与佳人当前,这是人生一大乐事。然而张冷却心如刀割,只因他明白自己曾深爱的女人,如今心中已不再有他。
于是,他放任自己醉了。他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冷香红看着他,一直等一刻钟到了,她立刻拉绳唤人来带走他。她没多说一句话、更没有安慰他半句。冷香红的心早凝成了一块冰。
第10章
这场风雨,似永无休止之日。
张冷早已打定主意,来时一个人,去时,他要三个人一块儿走。
偏偏,他每一次见她,她还是不变的客气与陌生。美丽的脸上,充满生疏的微笑。
她的笑像是宣告着:别浪费时间了,你永远不会有希望的。
偶尔,张冷会绝望地想:莫非这一切最终躲不过遗憾?
他终于按捺不住,打算使出激将法。
「如玉」他忽地捉住她的手。「如玉,我知道过去我辜负妳,让妳过了一段苦日子,我是真心想补偿妳,但我恐怕时间不允许了。」他深情款款道。「我就要回冷月宫了,假若明日猜牌未赢,那么这就成了我们俩最后一次见面。如玉,妳还要坚持多久?」
室内有片刻沈静,只听见风刮过纸窗的声音。
然后,她抽回她的手。很轻、很柔的动作,却已足够令他心碎。
她替他温了一杯酒,轻声笑言:「大爷快离开梅镇啦?那么,我们更要多喝些酒,替您送行。」她先干了一杯。「来,我敬你,祝你一路顺风。」
张冷颓然地望着那双绝情眼眸。
她听见了他的请求,却用微笑拒绝。
张冷缓缓举杯,饮尽苦酒。然后他鹰般的黑眸沉沉盯住她。「要多少银两,妳才肯陪我一夜?」
冷香红淡笑道:「我不卖身的。」
「再多的价钱我都愿意付。」
「你付不起我要的价钱。」她冷笑。
他道:「妳尽管开口。」
她不笑了,正经地盯住他。冷香红清脆的声音,冰一般击着他的心。「我要的价钱很简单。你让我刺你一剑。」
直到此刻,张冷方明白她有多恨他,恨到要取他的命。
冷香红见他不答,于是起身。「一刻钟到了,送客。」她伸手拉绳,一只粗糙厚实的手掌抓住她。
「等等」张冷霍地撕开前襟,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然后他抽出长剑交给她。「妳动手吧。」
她捧着那把剑,抽掉剑鞘。看着那泛着冷光的青锋。
然后,她盯住他的脸。
前尘往事缓缓涌上。关于这男人,关于她经历的一切。她的爱、她的情、她的痛、她的恨……
电光石火间,她挺剑刺进那片褐色肌肤中。
冷香红一见到涌出的鲜血,心中忽的绞痛,她急忙扔下剑。然后,她做了连张冷都大为错愕的事她吻住他的伤口。
张冷内心狂喜,他拥住她轻声沙哑地喊她的名。「如玉……」
她抬头,伸手抚摸他消瘦的面颊。
她刺了他一剑,却无法开心。她心中仍然万分在乎他。她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张冷,我不是如玉,我是冷香红。良宵苦短,何不珍惜这最后一夜;过了今日,从此各走各的,再不用彼此纠缠。」
她领他入纱帐内,温柔地吻住他的唇。
这朝思暮想的一吻,令他浑身战栗。他寻回了她,但却只能拥有她一夜。
于是这缠绵显得更凄绝、更激烈。他吻遍她每一吋肌肤,他要用他的唇记住她的完美无瑕。
冷香红紧紧勾住他强壮的身躯,全心全意地将自己交给他。她听不见窗外的风雪声,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回荡在她耳畔与颈间。最后,冷香红终于筋疲力竭地睡去。而张冷仍在静静看她。他要用这一整夜的时间,将她的美永远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天亮了。当冷香红醒来之际,他已不在床畔。她霍地坐起,心头一阵窒息般的空虚。
然后,她瞥见自己颈间的玉坠。上头的「冷」字令她怵目惊心。她紧握这失而复得的坠子,心中竟万分不舍,她忽然好怕会再度失去它。
环顾屋内,她看见他留下的字条。
「冷」,其实犹存「玉」中。若能换回妳的心,我宁受千刀万刮。
今夜子时,我在「千里香」门口等妳,直到天明。
冷亲笔简短的字句,犹如几把利刃,硬生生地刺进冷香红的心。她终于忍不住满眶的泪滴落。
她终于又能流泪了,她终于又找回从前的如玉了。
「千里香」又到了晚上的热闹时分。
冷香红今晚不见客,她在另一间房内休息。这个朴素的小房间,是她居住的地方。
床上襁褓中,粉嫩的女娃儿嘤嘤地被她逗笑了。
这个婴儿便是张冷和她的女儿。她让女儿姓冷,名嫣。
如玉抱起她跟到窗前。窗外夜已深,而雪仍未停。
她知道,她只要一打开窗,就可以看到一个挺拔的男子,牵着一匹良驹,苦等着她同行。但她却迟迟迈不出步伐。她现在的生活好不容易已经平静下来,他却又再来激起她心中波涛。
如玉怕两人又再重蹈覆辙,她怕再失败一次。
她已经没有筹码,绝不能输,然而,自己的胜算究竟有多少?
如玉盯着女儿稚嫩的脸,悄声道:「小嫣嫣,妳想念爹吗?妳想见爹吗?爹在外面等着我们……」
女儿忽然笑了,而且笑得非常开心。如玉恍若受到重击般,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沈思。
漆黑的雪地中,有个高大挺拔的男子,牵着一匹马,急切地望着「千里香」的大门。
就在他身后,一个娇小的身影悄声逼近。他不知道如玉来了。只是,她是来送行的。她躲在对面暗巷内偷偷望他,默默和他告别。
他们中间,隔着一大片的风雪。
如玉发现他一直没走,坚毅的身形始终不动。她心中多么不忍。泪眼模糊间,一道细微的瓦片碎动声唤回她的注意力。她抬首看见不远的肩顶上有一柄拉满的弓箭。如玉的心霎时冻住。有人要刺杀张冷!
「张冷!」如玉惶急地大喊,拚命地向前奔去。就在她接近张冷的身后时,那枝箭也射了出去。
张冷转身见到如玉,欣喜若狂。她还是来了!张冷飞快迎上前环住她。
「如玉」
然而,眼前的景象,几乎令他的心跳停止。箭头血淋淋从她胸侧穿出,鲜血染红了她整片衣襟。
他立即一手揽住如玉,旋身看见巷边那正欲飞奔逃去之人。张冷长剑出稍,一个运劲,剑身宛若长了翅膀疾射向前,笔直地没入刺客的胸膛。他抱起如玉瘫软的身子,奔向镇上唯一的客栈。
如玉的伤吓坏了店小二,但看在银子的分上,他连忙将最好的上房让了出来。
张冷命人备酒与热水。然后撕开她的衣襟察看,那枝箭就插在她肩胛处,附近一片血肉模糊。
如玉惨白着脸,她的痛楚从绞紧的眉心就可看得出。
他知道再不快点处理,如玉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他抽出随身佩刀,抓住如玉左手手腕,给她支持的力量。迅速地喷酒、拔剑。
如玉尖叫出声。张冷紧紧握着她的手,让她的痛苦得以宣泄。
「让我死!」如玉仍然承受不了,直嚷道。
「不行!」他决绝地回答。
然后他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喷酒、敷药。她再一次叫嚷、挣扎。她睁大双眼咒骂:「张冷,我要杀了你!」
「那么妳必须先活下来!」
如玉痛得浑身打颤,下唇咬得全是血。恨不得立即死了好过受折磨。
终于,她再没力气呻吟、咒骂,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望着张冷那冷静深情的脸。
在他那异常冷静的面容上,她发现他眼眶中竟有泪水打转……
她知道自己越来越虚弱,极可能会死。
呀张冷哭了。是因为心疼她受的折磨吗?
当她合上眼时,一滴男人的泪坠落在她脸上。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只觉得好冷好累,她知道她正逐渐远离这世界。
但她可以感觉到更多更多冰冷的泪,纷纷落到她脸上。
滴水能穿石。
此刻,如玉的心,那坚石般的心活了过来、热了起来,被他的眼泪融化了。
她这次是真的微笑了。
她听见他心碎、焦急地喊她的名字。「如玉……如玉」
如玉,若能死在心爱的男人怀中,也算是件幸福的事了。然后,她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她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尾声如玉始终昏迷不醒。
从前在冷月宫时,她也曾病得昏迷多日,但这次更久。而照顾她的都是同一个人。这一次她知道是谁在看护她。半昏睡中,她常喃喃喊他的名字。
「张冷」
他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妳一定要撑下去。」张冷寸步不离、不眠不休地看护着她,浑然不知过了几日。风雪慢慢停了,窗上有鸟儿在啼叫觅食。
如玉终于清醒过来,但脸色依然苍白,身子仍太虚弱。
她一见张冷,心头先是一阵温暖,继而轻声说:「你不用回去吗?」
「等妳康复,我们再带着孩子一起回去。」
她虚弱地笑。「谁答应要同你回去的?」
口中虽然赌着气,但如玉知道,她再也骗不了自己。她愿意随他去天涯海角。她已经原谅他了。
「我保证,今后再也不怀疑妳,我要一辈子呵护妳。」
「是吗?跟你在一起真命苦,不是被刺,就是被你的敌人伤。」
「如玉」他内疚地吻吻她眉心。「千千万万的抱歉,我愿倾尽后半生补偿一切。妳愿意当我的妻吗?」
他要娶她为正式的妻了。
她红着脸不答,只说:「你待会儿替我跑一趟「千里香」,找一位陈大娘,跟她要「冷嫣」,然后抱她过来。」
「冷嫣?」
「傻瓜!你的女儿」她温柔地笑了。
望见那笑容,张冷有说不出的高兴。
他搂住她。
他知道她什么都答应了。他终于找回当年那个闯进赌场、不知天高地厚的厨娘赵如玉。
若没有赵如玉,张冷无法明白,他过去的世界有多冷。而若没有张冷,赵如玉也永远无法知道,失去爱情的日子,会有多冷。
他们都不能没有彼此,就像早早注定好的,那个嵌在玉中的「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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