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男人手上已沾了不少血红,但不过两三天的光景,再怎样的灵丹妙药也不可能让那身内外伤收口痊愈,那张阳光下依旧如纸苍白的脸孔就是最好铁证。
以为柿子软的就一定比较容易吃?唇挑,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诡笑,雷羿连忙将袋子还没离身的两只耗子全兜到一旁去,这些笨蛋大概不知道小旸旸发起飙来可是连他也要退避三舍。
机簧弹出的银白较诸人力不知快上多少,肉眼几乎难以追上那抹流光般的箭影,然而激战中的男人却是头也没回地伸手覆住了那抹光,足点地藉力回旋,短箭霎时比来势更快地射回,不但准确无误地重回来不及闪躲的原主怀里,强劲的力道还带着人飞起,离地三尺钉上树。
「啊!」
惨叫声回荡林间久久不敢,只见被钉在树上的大汉两手乱舞着想拔出胸前犹留寸许的箭尾,奈何短短的箭尾浸血湿滑根本抓都抓不住,更遑论这箭入树有多深。
不过几个呼吸间,一开始还有气力叫嚷的男人已是满脸青黑出气多入气少,只剩漏气般的嘶嘶喘息,穿胸的箭创已被沉重的躯体拉出指宽血洞。
这血腥的一幕深深慑住了其他七人,其中两个已经探手入袋准备拿暗器招呼的更是僵直着左臂动不了,他们无法不犹豫——
如果出手,现在握在手里的东西是不是也会如眼前这幕般回钉在自己身上?
「啧,这样就全看傻啦?那……这样呢?」
不负责地将三只到手的暗器袋朝人抛去,随手再附上劲道十足的一掌,雷羿笑咪咪地拉着曲逸旸转身闪到树后去,意料中的鸡猫子喊叫随即此起彼落彻响林梢。
「乖乖——」吹了声口哨,雷羿俏皮地从树后探出头,刚刚的七个只剩四个倒霉的在满地打滚,其他三个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踱步而出,才想着该怎么问点消息,哪晓得片刻前还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一个个全变得动也不动地,走近一看,嘴角全挂着殷然血渍。
「……真狠。」
眉头微皱,雷羿不禁又一遍提醒着自己小心,绝不能留有一点机会让人使毒,从眼前人每个都宁可咬舌自绝来看,就知道极乐谷的毒玩意有多令人痛不欲生,而且看来解药这种东西是根本别希冀这些喽啰会有。
「江湖本色不是吗?」毫无起伏的平静音色,却任谁也听得出其中讽意。
点点头,雷羿无法否认曲逸旸说的,即使他们都是所谓的名门正派。
只要真正混过江湖的,就谁也知道仁义道德只能是口号说说,有余力时做做,狠,才是江湖本色。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道理亘古不变。
「就是这样狠,极乐谷当年才能叱咤江湖叫人闻之色变吧。」带了点感慨一点唏嘘,雷羿突然有些同情这个江湖人口中人人得而诛之的淫门邪教。
目光微黯地瞥了眼树上地上的淋漓鲜血,本质上,他们与这些人其实没什么两样,到最后都是一样地用拳头说话,一样地……杀人不眨眼。
所谓的滥杀与否,凭一己喜好决人生死,难道属于白道的他们就没有吗?除了冥冥中的神鬼之说,谁又有权定谁的不是。
这世间的对错是非,本就不过是众口铄金的结果不是吗?
「旸,你会不会有觉得自己杀人是不对的时候?」
「……」眉挑,曲逸旸满脸兴味地朝人看了两眼:「怎么,在江湖搅了这么多年才发现自己误入歧途?」
「小旸旸,我说正经的,难道你从来不会去想什么是对什么又才是错?」
「对与错?」语声微扬,带着点笑,兴味更浓三分,「那还真是个高深的问题。」
「曲、逸、旸~」
不怎么能听的狮子吼,熟知后果的男人当然不会乖乖等着挨轰,身形微动人已在三丈开外。
「敢给我跑?」大步流星追上前,几个起落雷羿已与人并肩疾驰。
「雷,这实在不太像你。」面对少年锲而不舍地追问,曲逸旸只得先抛句话垫垫。
「什么意思?」
「你不是向来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散发不绑,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没个样,是对或错你爱怎么想就是怎么样,就算别人不认同又如何?门里老家伙念你这么久,我也没见你改过。」
穿衣服跟杀人……
「喂,这也差得太多吧?那你自己咧?」不予认同地眯了眯眼,雷羿索性把箭头直接指向身旁老避重就轻的可恶家伙。
「我?」见人没善罢甘休的意思,曲逸旸只好认命地交代自己的是非观:「我的对错没那么复杂,大部分时候做我想做的就好。」
「大部分?那剩下的小部分呢?」
这小子,还真是……
良久良久,久到雷羿以为有人又想支吾其词时,风中才飘来句宛若羽絮的轻语——
「……做我不得不做的。」
不得不做的……那是什么?
双手撑颊望着洞外的淅沥大雨,雷羿不禁又想起了两天前那句听不出喜怒的低语。
这么多年相处,他怎么不知道曲逸旸居然有不得不做的委屈?很想开口问个明白却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因为这些年男人所做的事大都是自己吩咐的,他一点也不想听到是自己的任性妄为才让人这么地无奈。
「唔……」
胡思乱想间,一声低噫入耳,雷羿赶紧转回头,就见身后应该熟睡的男人不甚安稳地挣动着。
「旸?」轻唤了声,雷羿担忧地将手贴上那透着嫣红的双颊。
两天来又遇上好几批找碴的人马,而且越打越是难缠,逼得曲逸旸不得不运足真力应战,再加上昨天淋了近两个时辰的冷雨,任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起这般又伤又累不得休养生息的折腾,结果昨晚一找着这栖身处人就倒下了,伴着骇人的高热昏沉不醒。
「……」轻握着男人与额首迥异的冰冷大掌,雷羿忍不住为那虚浮紊乱的脉振紧蹙起眉。
他已经将所有能见的伤口都再上药重新包扎了遍,奈何一点也不见起色,人仍旧是烧得糊里糊涂意识不清。
怎么办?将人冰凉的十指合握在手搓揉着,雷羿不禁开始后悔硬拉人闯一遭,如果当初听曲逸旸的让他留在浔阳,是不是就不会害人病得这么重……
不!猛甩头,雷羿马上否定这冒出头的怯懦想法,留人在浔阳绝不可能比现在好到哪去,只不过人再伤再痛他都看不到罢了。
一如上回那般,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遍体鳞伤。
起身将人额上捂得发烫的布巾拿到洞口让雨水湿淋着,直到冰凉才缩回手拧了把后重新再回到人身边捂上,雷羿有点懊恼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个。
虽然他也试着想用内力替人疗伤减缓点病势,但结果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男人虚弱的病体叫他根本无从下手,掌劲才稍吐血就从嘴角淌下,刺眼的鲜红,完全不是肺腑化瘀的黑紫。
只试一次,就吓得他魂都快飞了半去。
「会冷吗?」
双掌包覆的十指微微轻颤着,雷羿皱着眉探手朝人身上摸了摸,滚烫却又颤抖着……这到底是冷还是热?
「……旸。」伸手拍了拍人烫热的脸颊,雷羿能想的最笨方法就是把人叫醒让他自己说,他不知道生病的人到底该怎么照顾才对。
犹记得小时候生病,也是忽冷忽热的没个准,他已经记不起老乞儿是怎么照顾他的,而等到换成老乞儿生病时……他还没学会该怎么做,人就已经再也不需要了。
「曲逸旸!」忍不住放大了声音,雷羿直在心底骂自己乌鸦,什么时候不好想偏在这种时候想起,小旸旸正值盛年又有一身好武艺,完全跟老乞儿不一样,才不会那么地弱一病不起,绝对不会。
唤了又唤,黑眸终于在雷羿满心企盼下缓缓睁了开,却依旧朦胧茫然地像是仍在梦里。
「冷吗?」紧盯着人反应,雷羿很怕人还没给答案就又昏了去,他实在已经没有其他可供参考的了。
许久,一声低微的「嗯」才总算如人所愿地从红艳的薄辱间颤逸而出。
「知道了,睡吧,我来想办法。」伸手轻轻覆上那双没有焦距的眼,清脆嗓音是从未有的温柔语调。
环顾了眼除了青苔外啥也没有的岩洞,雷羿思索着生火的可能。
虽然大雨倾盆,凭他的本事把木头弄干起火还不是难事,问题在于即使雨幕重重,暗夜火光还是太过突兀,他不能冒把敌人引上门的险,这种时候再雪上加霜可真会死人的。
念头微转,雷羿动手敞开自己和曲逸旸的前襟,这空荡荡的岩石洞里只有他这现成的大暖炉了。
小心地贴近人躺下,雷羿环臂把人紧抱着,胸腹相贴不留丝空隙,好让自己的体温能够煨暖那具窣窣发抖的身子,虽然就感觉而言,抱在手上的实在比自己还热许多,同夜雨冰冷的只是手脚。
算了,好人做到底吧。
将两只冰冷的大掌环上腰间,雷羿马上鸡皮疙瘩满布,却犹是认命地拉紧了衣物将两掌紧贴在背煨着。
而仿佛是感受到怀里的温热,原本只是被动任人摆布的曲逸旸渐渐合拢双臂弓身屈起,将少年瘦小的身躯紧紧嵌合在怀,连腿都不放过地紧紧夹缠,这一来可就苦了雷羿。
一年四季,他本就喜冷厌热,即使春寒料峭他也很少裹着棉被密不透风,现在可好,身上的这床「被」不但热还重得很,压得他又闷又热地快喘不过气,偏是不能像平常起脚踹踢到旁去。
「小旸旸……我没有真对不起你什么吧……」喃喃自语着,动弹不得的雷羿很难不怀疑这是某人的挟怨报复。
就这样,顶着床重死人的「棉被」,天,渐渐亮了。
艰难地睁开酸涩的眼,曲逸旸有种再世为人的错觉,身子绵沉到让他动根指头都觉得无力,很想就这么再阖上眼放任黑暗吞没所有,如果不是及时察觉身下还有着道呼吸的话。
……雷?
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通红小脸,有那么瞬间曲逸旸的思绪完全一片空白,直到省悟自己几乎整个压在人身上才猛然回神。
掌撑地勉强将自己翻离开雷羿的身躯,小脸上眉心微蹙的神情很明显立即放松了下来,冒着汗渍的关公脸也渐渐恢复如常。
唇扬,笑容里带着连自己也不知道满足,曲逸旸伸手拂开湿黏在小脸上的黑发。
他知道,睡着后的雷羿一如他本性张狂,所以凡是束缚手脚伸不开的厚被重褥一律被打入冷宫,铺棉冬衣也全拿给小兰拆了里层,这回还真难为被他压着一夜没踹也没踢的。
撑坐起身,气息微促的男人运气试了试身体的状况,虽然说是故意不压抑病状,但他也没想到真会病得失去意识一整晚,连怎么把人当抱枕的都没点印象。
然而今天如果不是雷羿在身旁,相信他就算伤得只剩口气,也绝不可能这么干脆地把眼闭上,更不可能放心地在黑暗里悠徜这么久。
世人皆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原来也能包括他吗?笑意渐转为嘲讽,男人有些烦躁地阖上眼。
说给鬼听鬼都不会相信。
「嗯……旸?」懒懒地伸展着四肢,眼才张开雷羿就发现昨天害他一颗心七上八下没地方安的祸首倚坐在岩壁边对着他笑。
「早。没被我压扁吧?」
「还敢说!以后三餐少盛一碗饭。」腰一挺打直坐起,见人不再气息奄奄一副要挂的鬼样,雷羿也有了说笑的心情。
「啧,柳腰纤纤飞燕掌舞,属下还不知道原来总堂喜欢这款的。」
「……」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雷羿眯着眼朝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小旸旸,春天到了没错,想发情也请看看场合,还是说昨晚做了什么好梦余韵犹存?」
扳了扳指节摩拳擦掌,这家伙敢给他点头说是的话,那也不必等极乐谷找上门,他很乐意代劳。
「昨晚吗?一夜无梦,感觉好像闭眼张眼天就亮了。」
是实话,长睫微垂掩饰着眼底难以排遣的烦郁,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睡得这么沉,很难相信眼前人对自己的影响竟是这么大,原以为自己的在乎不过是感兴趣罢了,而今……
太危险。
「雷,现在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就此分道扬镳的话。
即便是他想要的,但是太危险,他不该把这么危险的东西留在身边,本能警告着,心底一隅却又任性地不愿就此罢手。
「……来得及什么?来得及找死是吧!」
扬着一脸毛骨悚然的甜笑逼近,雷羿很自然地以为某人又打算试图说服他撇下包袱。
「我到底是哪点叫你这么没信心了?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以为你该很了解我,怎么这一次尽说些废话叫我烦呢?」语声轻柔笑意盈盈,却是任谁也听得出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你,雷,我是对自己没信心。」
没信心不受影响不被改变,一想到后果之严重曲逸旸就不由地皱眉。
「本事这么差?」伸手搭上人宽阔的肩膀,雷羿清清楚楚瞧见了黑眸里的认真,不容置疑毫无妥协,认真到叫他的心开始失序地有些乱。
他没有办法想像失去这男人的日子会是什么模样,日照升月照落,只是当回头时再也不会有那么个心意相通的人陪着他笑,再也没有人能不必言语就知道他要什么想什么做什么。
伸出去的手,只能捧回满满的空。
「别说丧气话,笨蛋,亏老大还说我这位子是你让的。」暗自深吸了口气压下越跳越剧的心音,雷羿故作镇定地拍了拍胸脯保证:「没关系,对我有信心就好,我一定会带你回家的,两个人,一起。」
无法厘清紊乱的心音在诉说些什么,雷羿只知道人走他才走人留他也留,他不要以后只能对着空荡荡的身后发呆。
「……」闭上眼,肩上的微痛叫曲逸旸眉心更是深锁。
他不懂,为什么雷羿这般地坚持?这就是所谓的兄弟之谊伙伴之情吗?当有天知道真正的他并非如所见所想的时候,还会这般为他心急、还会这般不放弃吗?
他不懂,感情这种东西,盲目地完全不合计算不合道理,违背所有他知道的生存铁则,但……
覆手于心,紧拧的眉头缓缓纾解了开。
真的很诱人,比血味香甜还叫他怦然心动。
不想放手。
「喂,为什么不说话?」摇了摇人肩头,沉默不语的曲逸旸让雷羿有些害怕,他怕他说服不了人放弃牺牲的念头,从来都是人让着他顺着他,所以他不知道如果有天男人说「不」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不管了,敢给他摇头就一棒打昏了扛着走,反正现在人是绝对打不过他。
红唇紧抿,雷羿决定了要是再讲不听就靠拳头说话!
「……话都叫你一个人说光了我还说什么?」懒懒地出声应和,再张眼的男人不再一本正经地吓人,甚至还一派悠然地又打哈欠又伸懒腰。
「反正要我秃子跟着月亮走别有意见对吧?」
迟疑地点了点头,雷羿一时还无法置信人竟妥协得这么快,快到仿佛根本没开过口唱反调……该不是这家伙已经看出他打算使用暴力了吧?
「那先约法三章。」
「啊?」
「到阎王面前的时候别赖我拖你下水的,我还不想住到你楼下第十九层去。」
这家伙……他在地底十八层是吧……
回应曲逸旸的是脖子上一双温暖的手还有放下了心头大石的轻快笑声。
要是到了地底还能和这家伙一起……想想似乎也挺不错的。
第六章 镜幻之面
望了不远处一黑一白外加一黄的不速之客,再瞄瞄脚下杂草丛生的羊肠小径,雷羿真的很想问问极乐谷里头是不是养了个算命仙。
冤家路窄也没这种窄法吧,天不过刚放晴,路都还走没三里就被逮个正着,亏他还特意拣了鸟不生蛋的荒山野地走,早知道干脆大摇大摆地走阳关道也还省点脚力。
「旸,我们脖子上是不是系着铃铛啊?」所以才不管走到哪儿这些死耗子都知道。
淡然扫了眼面前阵仗,抱臂倚树的曲逸旸似笑非笑地朝那龇牙咧嘴不住低吠的黄犬努努嘴,「铃铛没看见,倒是你拗来的好东西还挺香的,没瞧那条大黄已经口水直流了?」
「……早知道这玩意专招麻烦送我也不要。」谁想得到莫磊给的药特别到狗鼻子分辨得出来,闷闷咕哝了声,雷羿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