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萧晓云派信使带着都督段志玄亲笔画押的结盟书直奔长安,求见兵马元帅李世民,责问唐军撕毁盟约的举动,同时传递了北道行军长史萧晓云的意愿:如若唐军再有此类不守信的举动,她将倾尽全力,誓将冀州境内唐军赶尽杀绝。
此言一出,长安上下震动。冀州是向东扩展的基石,若是此地失守,大唐不但难以东进,就连自保也要费些困难。唐王李渊用了大量的金银珠宝贿赂王世充身边的人,又亲自书写约定,将一个兵马的约定升级成国之盟约,才终于保住了在冀州的驻兵。
到了腊月廿八的夜晚,派到长安的探子也传来了消息:大都督段志玄,软禁主将,有违军令,按律当斩。念在此举为抵抗宇文逆贼,且与洛州结盟本属今冬东线用兵之策,更兼其在西北用兵中战功卓著,免去死刑,官降三级,迁兵部侍郎,由秦王亲自看管。
“这个结果也不错。”罗士信点头:“降级总比砍头好。不过云姐姐,你也真是厉害,居然一张纸就救了他的性命。”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萧晓云摇了摇头道:“主要还是秦王出力比较多,我不过是给他送了个求情的借口罢了。”
“借口?”
“没错,这是个简单的利益分配问题。”萧晓云见罗士信一脸茫然,于是朝段志亮努了努嘴:“你来解释给他听。”
“如果二哥就这么回去,定然是死罪,就算秦王想保他,也不过是算个将功抵过,最好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相信只能在天牢里呆个三年五载,等天下大赦才能出来。”段志亮解释道:“可是我们把结盟书送过去就不一样了。二哥完全是为了国家大义,对驻军主帅劝说无效,眼看时机将过,不得已才做出有违军令之事,真要细究起来,也不能说他做的不好。更何况他如果因结盟而获罪,就表示大唐想要与我们开战,那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与他们决战了。”
“开战又如何?”罗士信想了想说:“我见过志玄的武功,比宇文承都只好不坏。除了裴大哥,我们这边根本没人能和他打成平手。”
“你别忘了,李世民西征打了整整一年,把整个国库都打空了。”萧晓云刻意忽略掉他随意谈起的那个名字:“从薛举到薛仁果,西北降了又打,打了又降。就算他们的武将再勇猛,也没有那么的粮草可供挥霍。”
段志亮点点头说:“不错,唐营现在急需要做的是充实国库,储备粮草。反正他们已经平定了西北,后方稳定,没有后顾之忧,正好趁着我们与宇文、窦建德争斗之时休养生息,待到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之后,再来收渔翁之利。”
“正是这个原因,长安非常想要在东边结盟,避开战乱。”萧晓云接了下去:“窦建德派主力袭击魏县,宇文承都急忙回防,冀州这里有能力打仗,而且不怕打仗的,就只有我们一家。如果能说动我们结为盟友,互不侵犯,就是大功一件!”她笑了笑道,“李世民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那一封结盟书去救段志玄,绝对绰绰有余。”
罗士信看着萧晓云与段志亮,眼睛亮闪闪的全是敬佩:“你们两个太厉害了,竟然连这些都能算到。”他转念一想,又急忙问:“既然这里我们的实力最强,就应该立刻出兵,拿下冀州。就算不能打唐营,还有张童儿可以灭啊。”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可是还需要斟酌。”萧晓云不知道从何时变出一个小东西放在手里玩耍,心不在焉的说:“第一,现在临近除夕,士卒大多思家心切,这个时候贸然用兵,只怕没有几个人愿意拼命,说不好还会有反效果;第二,这里是我们一枝独大,如果另外三家因为害怕被进攻而联合起来,那么各自的主力立刻就会被调回冀州,以我们的八万人肯定应付不了,但是洛州还能不能派援兵来,这个我心里也没有底。”
手里的小玩意象柳叶刀一样上下翻转,红色的穗子飞舞的犹如蝴蝶一般。段志亮一错眼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劈手抢了过来:“这个怎么在你手里?”
“恩?”萧晓云眨了眨眼,有些不解:“这个有问题么?”
罗士信探过去,原来是个扁扁的桃木牌,上面用简单的线条刻出一个小人,手握绳索,很有些威风的样子,“这不是门神么?”他奇怪的看萧晓云,“你从哪里得来的?”
“刚才看到的,不知是谁挂在我帐门口。”萧晓云也凑过去看段志亮手里的东西,“这个就是门神么?跟秦大哥一点都不像,难道是尉迟敬德?”
“这跟秦大哥有什么关系?”段志亮伸手就要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又有些不舒服?”
“没事,没事。”萧晓云这才想起来,秦琼现在还在洛州呆着,没有升级成为门神呢。她躲开段志亮的手:“我信口胡说的。”
段志亮却坚持摸了摸她的额头:“你现在的身体受不得风,你若是不想再如前几日那样痛的受不了,就要再爱惜自己。”
萧晓云那日凌晨出门,在寒风中站了半夜。第二天上午段志玄刚走,她就跟着病倒。从头到脚的疼,每个骨节都像针扎一样,疼得汗珠子噼里啪啦直落,吓坏了军营里这三个大男人,一边忙着打仗一边恨不能把附近所有的大夫都绑了来给她治病。
“我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没有经验不知道那些忌讳。下次不会了!”萧晓云随便答应了一声,转移话题说:“你明天就要回洛州了,也该早点回去休息。”
段志亮却如同没有听到一样,扭头对罗士信说:“晚饭时分都过了好久了,六哥怎么还没有回来,你去看看。”
“他一向就吃的晚。等他一起吃?就剩下夜宵了。”罗士信嘴里虽然这么说,还是撑了一把油伞冒雪跑了出去。
萧晓云含笑看着罗士信出去,才伸手把那个刻着门神的桃木小牌又拿到手里把玩:“说吧,你把罗士信支走,有什么话要单独问我?”
段志亮知她一向冰雪聪明,也不拐弯抹角:“刚才那两个理由可不好。”他认真地说:“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想打仗。”
“这么明显就被你看出了是信口胡说么?”萧晓云满不在乎地说,“看来要想两个更好的理由才行。”
“不是理由不好,是你的表情出卖了你。”段志亮见她面前的水杯已经见底,起身去火炉上将铜壶拿起来,又给她蓄满:“这次回来之后,你越来越倦怠了。”他指着旁边一动未动的书本说:“这个摆了好几日,一页都未翻过。与你平日的习惯一点都不同。”
“的确是有些倦怠了。”萧晓云伸了个懒腰说:“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给人卖命了。虽然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过洛州这个君不君臣不臣的地方,还真没有什么好呆的。”她压低了声音:“虽然我根本不在乎那个皇泰主杨侗是不是个傀儡,可是真正掌权的王世充也太不是个东西。”她皱眉说:“在外沽名钓誉也就罢了,居然还对我背后捅刀子。”
段志亮知道她的意思:一个月前,萧晓云与裴行俨两人闹得满朝皆知,王世充对这些过往自然了解的一清二楚。可是转眼之间,他就将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了裴行俨。段志亮一直在洛州呆着,眼睁睁的看到王世充在此事上使尽手段,荣华富贵威逼利诱十八般武艺统统上场,为了与裴行俨结亲促成婚事简直是不遗余力。裴行俨虽然不贪恋权势,可也不能任由裴家再次颠沛流离,最终不得不纳采问名、送定过礼。段志亮虽然同情裴行俨,却也不能原谅他,因此宁愿误导萧晓云认为裴行俨是负心忘情,也不肯透露洛州这一个月里在各种势力之下汹涌的暗流。
“我没见过你这么大度的人。”段志亮并不愿萧晓云与裴行俨扯上关系,忍不住出言讥讽,“裴将军都要新婚了,你还选择相信他,反而将这些错误都怪到王世充身上。”
“那是两回事。”萧晓云对他突然变化的情绪视而不见,“王世充为了完全掌握兵权,扩充权利,在我深陷囵圄之时不但不思救人,反而做出这等下作的事情。这样人品低劣的人,我是断不肯再为他卖命的。至于他么……”萧晓云不愿叫那个人的名字,只用一个泛泛的词去称呼:“他有他的选择,我不想评论。”
这话说得模模糊糊,段志亮有些不满意,想要引她将裴行俨狠狠地骂一顿,可是看她脸上虽然笑意依然,只是双唇紧抿紧,绷得如一条线,又不太敢多说,只好问心里的另一个疑问:“既然不想在这里呆了,为什么不肯跟二哥回长安?”
“回长安?”萧晓云冷笑了一声:“连你也觉得,我如今落到这种地步,跟着其他人走才是最好的办法?就算我如今名声大降,狼狈不堪,难道就没有能力在洛州找一个安身养病的地方,非要被男人带回去养着,才能苟延残喘?”
段志亮不料她听到这个问题竟然动了真怒,急忙解释道:“你也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二哥那么殷切的请你回去……”
“既然是请,那么我就有选择不去的权利吧。”萧晓云打断他的话,闭眼作了几个深呼吸,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三弟,你哥哥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他能来到这里,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可是他能来并不代表我就一定能回去,我有我要走的路,有我需要做的事,他的救命之恩我一定会报,但是报答的方式,却有很多种。”
“救命之恩?”段志亮小声反驳:“二哥才不要你报答。”
“你是想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么?”萧晓云笑了起来:“我自带兵以来,救下的人千千万万,若是各个都以身相许,那得有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嫁给我。难道你还要让我因此立后宫不成?”
段志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玉般的脸庞染上一层羞赧的红,“你的理由太多,我说不过你。”他见萧晓云不以为意的拿起杯子喝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二哥这次真是气坏了。你知道么,他跟裴大哥狠狠地打了一架。”
“看到一些蛛丝马迹,不过看起来志玄没受什么伤。”萧晓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话题,挥了挥手表示自己不想再谈。两人静默了一会,萧晓云忽然说:“你这次回去要注意一点。”
“什么?”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段志亮一时呆住,不明白她的意思。
“小心别站错了队伍。”萧晓云低声说:“洛州众将之中,论兵力雄厚,勇猛刚强,无人能敌过他。王世充本就掌握着半数军马,却还这么努力的拉拢他,怕是要有忤逆之举。”
“王太尉位极人臣,掌握了洛州各项大权,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如果有忤逆之举,那就是……称帝?”段志亮一呆:“就算皇泰主再不好,也是大隋的皇室后裔,王太尉他怎敢……?”
“恐怕是这样。前几年这个皇室后裔还能被当作正统的旗子树立起来,可现在已经是绊脚石了。”萧晓云低声说:“先是李渊杀了杨侑,立大唐,然后是宇文化及毒死了杨浩,立许国;这两人之后,弑君早已不是个罪名。如今天下称王称帝的人多如牛毛:窦建德的大夏,李轨的西凉,萧铣的南梁,李子通的吴国,刘黑闼的后汉……这种情况下,王世充怎么甘心还屈居在太尉这个位置上。”
“他已自封为郑国公!”
“可是上面还有一个杨侗。”萧晓云说:“一个没兵没权的人压在他头上,让他只能为臣,与天下英雄总差那么一截,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坐的住么!”
段志亮想了一会,才叹气:“那我们怎么办?若是他真的篡位,那我们怎么办?跟着他一起担这个篡位的罪名么?”
萧晓云忧心忡忡的点了点头:“这才是我所担心的。借着这次婚姻,他与王世充已经紧紧的系在一起,我因为这场情变已经被王世充猜忌,不然这次他不会放弃占领冀州的大好机会,反而与李渊议和。你与我走的近,只怕也要被王世充猜忌,回去之后要多加小心,太过殷勤了会被猜忌,太过正直了又让他起了陷害之心,说话做事之前多考虑考虑,别被有心人抓了把柄。”
第二章
萧晓云预料的没有错,新春刚过,王世充的侄女便被加封为郑国公主,与曾经的抚尉将军如今的尚书左仆射裴行俨完婚。
二月,郑国公主大婚,皇泰主大赦天下,召治下56个州府县城五品以上官员都回洛州同享盛宴,共沐皇恩。于是萧晓云与谢映登罗士信匆匆布置了防守的兵力,又急忙赶回了洛州。
十八傍晚,三人风尘仆仆的赶到目的地,就在城门下碰到了早已等了很久的秦琼程咬金段志亮。
“怎么才到!”几个人打完招呼,段志亮埋怨道:“今日就事公主大婚,陛下都要亲自到场祝贺,你们若是误了时辰,小心因此获罪!”
“我们在最北边,十六才接到消息。”谢映登连赶了两天路,伏在马上直喘气,“这两日快马加鞭的往回赶,根本没怎么休息。”
“不是月初就送出消息了么?”秦琼皱眉:“怎么会耽误……”他忽然住了嘴,不再多说。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满,在场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几个人心里一沉,气氛顿时沉闷起来。最后还是萧晓云咳嗽了一声,低声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总是赶了回来。不是还有半个时辰么,赶快换了官服去驸马府要紧。”
程咬金重重的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不用换了,王太尉已经特别请了旨,公主大婚普天同乐,不必分出品级高低,大家只要便服去参加即可。”
罗士信没有他们这么沉重,还能爽朗一笑:“那就这么过去,少说话多吃肉就是了。过了今夜,明日见了陛下再回冀州。不过就是一个晚上而已。”说完,自己打马当先离开。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他们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也打马跟上。
萧晓云打心眼里不愿意参加这个婚礼,因此纵马跑在最后,秦琼骑着黄膘马护在她旁边,跑到一半突然低声说:“晓云,恐怕你这次不好回去。”
从未有大臣的子女加封公主的先例,王世充这么做,其实就是投石问路,篡位之心已经是路人皆知。萧晓云与裴行俨已生狭隙,未必肯拥护王世充登帝。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自然也被放出去再掌握兵权。萧晓云“嗯”了一声,也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
马蹄声磕在青石板的路上,纷乱嘈杂,如同这混乱的时局。夕阳下,萧晓云额前的短发轻扬摆动,露出额头上被遮盖的伤痕,脸色比初春的风还要冷冽,“明日我就面见圣上,以伤病为由辞官。”
“以退为进固然好。”秦琼想了想说:“可是辞官,我想郑国公未必肯答应。”
“恩,他现在还需要博一个贤良的好名声,肯定不会答应。”萧晓云低声说:“大概会安排到文渊阁,昭密院之类做个闲散的文官。”
段志亮这时勒住缰绳让马跑得慢了些,与他们二人并行,正好听到了最后一句,顺口问道:“你会甘心?”
“不甘心也没有办法。”萧晓云说的有些无可奈何,“文渊阁属内廷,不必上朝议事。王世充希望我不要参与,我何尝不想离这些杂事远些。少受些刺激,还能多活两年呢。”
“那你今夜……”
“没事。”萧晓云说:“我只要签个名进去就成,里面大大小小几百官员呢,趁着开宴的混乱溜出来也就是了。”
萧晓云预料的没错,郑国公主这次大婚,宴请文武百官以及众位家眷,光是府内就挤了二三百人,从前厅到后花园挤满了人,萧晓云在其中长袖善舞,与熟悉的各文官武将打招呼,不一会就融入了人群之中。段志亮本来不远不近的跟着她,待到鼓乐突起,众人拥挤之时,一个不留神被人流冲散,于是身不由己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萧晓云一听到鼓乐声,就已经机灵的挤到花园小道的边缘。当众人纷纷赶往前厅的时候,脚下一转躲在了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