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言草激动的脸都红了,萧晓云在她心底混杂着母爱和愤怒的感情前觉得自己无力而且渺小,勉强做着最后一次抗争:“就算她为璇儿偿命又能怎样?你也该想想自己今后的生活。如果被王世充查了出来,裴家就是满门抄斩,连你也逃不掉!”
“满门抄斩?”齐言草放声大笑:“我要的就是满门抄斩!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贱人,不过是个没用的匕首,害死璇儿的人里,还有他至亲至爱的祖父,还有他从生命里崇拜的父亲,如果不是他们冷漠无情,如果不是为了他么的荣华富贵,璇儿又怎么会被牺牲!”她笑的眼泪都洒了出来,曾经娴静的面庞上满是疯狂:“我要让这个匕首反过来,成为整个裴家的索命符。我要他们全家,都为我的璇儿陪葬!”
萧晓云听着她歇斯底里的叫嚷,看着她眼眶中滚滚而出的泪水,震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许久,还是齐言草先镇定了下来:“萧姑娘”她用房子一角放着的热水洗了脸,坐到梳妆台前用篦子将两鬓乱了的发丝压了压,又恢复成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既然我们的想法不一样,那就只好劳烦你在这里多住两日,等身上的伤全养好了,再回洛州也不迟。”
四月廿六,郑国公主暴毙,年十四,特谥“德贞公主”
五月初二,失踪月余的文渊阁太仆萧晓云自西归,洛州百官庆贺,大郑皇帝王世充亲自召见抚慰。
第四章
“你怎么回来了!”谢映登跺着脚在地上转圈:“现在洛州这么乱,你回来做什么!”
“乱成什么地步了?”谢映登刚进门就埋怨个不停,连茶都不曾喝一口。萧晓云打着“养病”的旗号,理所应当的歪在椅子里,“罗士信呢?怎么才一个月,这个人就没了踪影?”
“嗯,跑了。”谢映登终于走的累了,叹了口气坐在萧晓云对面:“就你掉落山谷的那天,王玄恕看上了罗士信的坐骑梨花白,硬要夺了去。这个孩子有点痴,死活不给,两人当场就干了一架。陛下当然偏袒他侄子,强夺了罗士信的马,又把他关起来。他不服气,当天晚上盗了马投奔唐营去了。”
“就这么跑了?”萧晓云傻眼:“那他手里的军队,洛州城里的府邸,还有他订婚的老婆……”
“都没要!”谢映登直摇头,“他连句话也没有留,在王玄恕的帐篷上放了一把火,趁乱牵了自己的马,就那么跑啦。”
萧晓云瞪大了眼睛看了他一会,然后笑起来:“这么做倒也符合他的个性。只是,”她一边笑一边摇头,“他自己跑了一身轻,剩下别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谢映登无可奈何的说:“他旗下的一干将官涉嫌通敌,全部降职,所有士兵都收编到王玄恕旗下。房子财产没收入宫,后来赐给了段启远,做了侍郎府。”
“段启远?”萧晓云乍一听这个名字,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是不是段达的小儿子啊?我隐约记得王玄恕身边总绕着的那几个人里,就有他一个。”
“没错,就是他。”萧晓云的贴身侍卫武功高强,有他守在外面,谢映登说话也就肆无忌惮了些:“四月的时候,皇泰主被逼着禅位,这个家伙陪着他老子在中间没少使劲……”
萧晓云点点头:“我也正奇怪呢,怎么养了个伤回来,这天就变了。”
“一团乱啊。”谢映登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那天去西郊祭天,先是你跌落山谷,紧跟着罗士信就放了把火也没了踪影。这么混乱的当口,居然还有人能抓来一批鸟,脖子上统统绑着黄布条,上面写着‘郑王当有天下’。”
萧晓云听的目瞪口呆:“这个……太假了吧。我记得陈胜吴广反秦的时候,在牛肚子里塞过差不多的纸条。咱们陛下也太懒了,干脆连塞都懒的塞,直接绑脖子上就叫天命了?”
“怕人看不见呗!”谢映登撇撇嘴,“当天百官就联名劝进,说天将降大任于陛下,皇泰主顺应天意,立刻下旨给他加了殊礼。陛下连连谦让,连上了三次表章推辞,无奈皇泰主和众百官执意要给他,连续三次驳回了他的推辞,最后陛下盛情难却,民心所向,也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整个故事听起来跟江湖上的笑话没什么两样,萧晓云笑弯了眼睛直呼奇怪:“怎么可能,杨侗连九锡都给的不情不愿。你也看到了,上次因为加九锡的事,他还跑到我面前大吵大嚷呢!现在怎么转了性,不光主动要加殊礼,还不允许推辞了?”
“谁知道?”谢映登笑的贼兮兮的,“我是只见到圣旨,没有看到皇泰主亲自出现,说不定是假造的。”
“那禅让呢?”萧晓云说,“这个时候,杨侗总应该出来吧,这可是拜祭上苍,诏告天下的大事。”
“嗯。”谢映登点点头,“他的确出来了。我算是领教了他的伶牙俐齿,第一次禅让的时候,把我们骂了个狗血喷头。”
“怎么骂的?”
“如果天要亡隋,就让王世充直接称帝好了,何必假惺惺搞什么禅让。”谢映登学着杨侗的口气说,“在场的各位,都是大隋的臣子,都曾发誓效忠大隋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朕自问也没有亏待过你们,现如今你们一个个的来逼朕做大隋的罪人,逼朕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到底是何居心!”
萧晓云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击案叫好:“果然是天潢贵胄,隋文帝的后代!便是失去天下,也不曾失去身为王者的风范!”
谢映登却苦笑:“你不在场,自然觉得他气度不凡。当时祭台下满朝文武臊的脸上通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萧晓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继续问:“那陛下什么反应?”
“当然是推辞啦。”谢映登叹了口气,“说自己才德不够。”
萧晓云点点头,“这种事情,的确是要谦让三次才行。那杨侗第二次禅让的时候,怎么说的?”
“他只是问主祭段达:你不是说郑王想要天下么?朕都搭起台子要给他了,怎么又反悔不要了!”谢映登说的口渴,自顾自的拿了杯子去倒水。
萧晓云见他拿起了茶壶,急忙将自己的杯子也递了过去:“然后呢?”
“段达脸皮厚啊,把这个就当作第二次禅让了,陛下自然还是推辞。”谢映登瞪了那个几乎见底的杯子一眼,最后还是把水加满:“你也别问了,我一股脑告诉你。第三次的时候,皇泰主什么都没说,就坐着不动。段达等了一会,便说他不肯接受陛下的推辞,坚决要求禅让。”
“这都可以!”萧晓云惊奇:“简直是莫大的侮辱,杨侗怎么能忍的了?”
“当然忍不下去。所以皇泰主在他说话的时候,突然就把国玺丢了出去,砸到段达的脑袋上,汩汩的往外直冒血。”谢映登嘴里啧啧作响,也不知是感叹谁,“段达那个花白的脑袋啊,染红了一大片。”
“不用说,段大人一定是带伤坚持完成了仪式。”萧晓云笑着说,“反正已经没脸没皮了,干脆就带着伤给新主子看看。”
谢映登撇着眼睛看萧晓云:“不错。不过后面还有更加无耻的。这个段达代替陛下读的祭文,居然说如今天下大乱,皇泰主年纪太小,能力不够,因此郑王不得不暂时代替他当皇帝,等扫平天下,一切正常后,一定将皇位还给皇泰主……”
这下连萧晓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张了张嘴,才一字一句的说:“这对主仆,脸皮也真够厚的。”
谢映登点点头说:“我官小职低,在那种场合也不能说什么。可是站在那里,真恨自己没有告病请假,因为沉默而被认作段达的同伙,简直就是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萧晓云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谢映登深深的施了一礼,“都是我和罗士信连累你。你与我们两个走的最近,偏偏我们又同日失踪。你在洛州这一个月,受尽了上面的排挤和猜测,想来日子也不好过吧。”
谢映登在洛州的确是强作欢笑,萧晓云这几句话算是说道他心里去了,顿时眼睛一酸,一股热泪涌了出来,急忙来搀萧晓云:“快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兄弟,不用分的太清楚。”他看到萧晓云满脸的忧色,急忙拿单雄信作例子证明自己过得还不错,“单大哥比我还惨呢,就因为他妹妹是罗士信未过门的妻子,因此遭了几日的牢狱之灾。若不是陛下登基大赦天下,他可能还出不来呢。”
萧晓云点了点头:“我听说了。单家小妹也是个奇女子,得了罗士信的消息之后乔装改扮也出了城,等她在唐营出现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咱们这边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早已不在城内。只是单大哥惨了,被牵连了个通敌的罪名。”她苦笑着说:“当年瓦岗的一众兄弟,共投洛州。现如今,程大哥、秦大哥、段志亮、罗士信投了唐营,王君廓兵败战死,张青特投靠了江南萧铣,单大哥又被革职留在家里反省,我们两个身为武将,却闲散的一如文官。算来算去,也只有裴将军的处境要好些。”
“他?”谢映登晒笑了:“他的日子也难过着呢。”
“此话何来?”萧晓云看到院子里守着的宇文承都朝这边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他现在不还是兵部尚书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谢映登跟着她无意识的压低了声音:“三月底的时候,他的独子裴璇染痘身亡;然后他的如夫人,就是你以前不喜欢的那个齐言草,因为悲伤过度离家出走;到了四月底,他新婚的妻子,就是那个郑国公主,也跟着过世了。短短两个月,尚书府家破人亡。”
这二人去世的消息萧晓云是知道的,不然她也不会从软禁中脱身。关于齐言草的消息跟事实有些不符合,却又暗藏了她不肯再回裴家的决心,“那个郑国公主,三月在西郊祭祀的时候我见过一面,气色还不错啊。”
“据说是被鬼魂缠上了。”谢映登说:“他们有一阵子家总请道士和尚去做法,有人说是她害死了裴璇,那个孩子夜半来索命。”
“鬼神之说我可不信。说不定是人为的。”萧晓云摇头,“我记得陛下曾经张贴皇榜,遍请天下名医为她治病。”她想了一想,又问道,“御医们肯定前往诊治过,他们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谢映登摇头道:“御苑马政司跟太医院不远,我下面人又清闲的很,总有人去打听消息,据说那些御医这次出乎意料的嘴严,含含糊糊的说是怪病,问急了又翻脸。”
萧晓云知道从谢映登这里打听不出太多的消息,一抬眼见宇文承都站在院子里正对着她微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亮亮的直晃眼,心里有些不甘心,于是又问:“老百姓中间总有些传言吧。”
谢映登点了点头,“现在倒是有一个,也不知是哪个大夫手下一个拎药箱的小厮喝醉了酒胡说的:据说这个公主身上红红的生了些好多肉根,大一点的就像反开的花一样,连脖子上都有。”
萧晓云有些不解:“听着也不是很可怕,是不是吃什么东西过敏了。”
谢映登似乎有些难为情,但仍然吞吞吐吐的解释:“你是个女孩子,也难怪不懂。妓院里那些下等的姑娘,有时候才这个样子。”
“花柳病!”萧晓云惊叫出来,不自觉的又去看宇文承都,那人似乎听到她的声音,竟然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萧晓云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狠狠的瞪了回去,又扭头跟谢映登说,“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边又总是跟着丫鬟仆从,怎么可能染上这等病,别是疑错了吧。”
“不知道。”谢映登耸了耸肩:“大街小巷里这么传,尚书府和宫里又不吭声,真假也说不准。再说了,那个公主的谥号里有一个贞字,怎么看都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他终于发现了萧晓云与外面那个侍卫之间的“眉来眼去”,于是看了看天色起身:“看陛下今天召见你的态度,只怕不过几日,你就要重掌兵权了。说了半日话,你肯定也累了,好好养着身体准备出山吧,我先回去了。”
萧晓云急忙挽留:“六哥再坐会,马上就到饭点了,吃了晚饭再走也不迟。”
谢映登嘴里推辞了几句,还是告辞离开。萧晓云将他送出门外,目送着他走的远了,这才转身回来。刚一进书房,就对着屋子里的人沉下脸来:“你们两个,到底做了什么?”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问太多么。”宇文承都坐在她先前歪着的位置上,看样子倒是舒服的很,“好奇心太多,可不是一件好事!”
“我也跟你说过,做事不要太过份。”萧晓云走到他面前,“齐言草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之余失去了分寸,行事难免偏激,可是你不能跟着瞎掺和。”
面对她愤愤的脸,宇文承都却笑的懒懒的,“从头到尾,都是齐言草一个人在操办,我可没有在其中添油加醋,不过是提供了几个小道具,顺便又传了几个消息罢了。”
“小道具?”萧晓云看着他事不关己的样子就生气,“宇文承都,我问你:到底六哥说的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
“差不多吧。”宇文承都伸手将她带入怀里,“觐见了皇帝回来,你不是就嚷嚷着累了吗,怎么现在还有精力站着。”
“你们做的也太狠了。”萧晓云在他怀里挣扎了两下,“怎么说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生前没有得到夫家的宠爱,到死还被你们破坏了名声。哪有那么大的冤仇。”
“虽然不多可也不少。”到了夏天,萧晓云的身上热的像个火炉。宇文承都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她没有发烧,才又拢住她的手,“就算裴璇的事与我们无关,可是你别忘了,咱们两个掉落山谷,可是她一手造成的。”
他的手温度有些低,在夏日的晚上摸起来好像天然的冰柜,萧晓云被握住了手,索性也就不再挣扎,“我倒是觉得,她被手下的那几个仆役给利用了。尤其是那些乳母之类的,再怎么说,她才十四岁……”
“不管那些主意是谁出的,她始终都是最直接的带来伤害的人。”宇文承都并不赞成她的想法:“当然,那些仆役也落不了好下场。公主犯了这样的病,身为她的贴身仆从,不管是宫里还是裴家,都不会放不过他们。”
萧晓云点了点头,小声说:“可是我还有觉得有点过了。她得了这样的病,裴家自然会认为她不守妇德,可是碍于她的身份又只能忍气吞声;加上她一直无子,四处求方,王世充可能会觉得是裴将军冷落了她,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偏偏这种事情又没法张口去说,万一生成了误会……”
她猛的扭头,盯着宇文承都道:“你跟齐言草,原本就是要这样的结果,对不对?”
宇文承都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似乎有些不高兴,仍然耐着性子劝她:“都跟你说了,不要管这些事情。交给我便是了……”
“交给你?”萧晓云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你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还跟我说这句话?之前我什么都没有问,结果怎样:郑国公主暴毙,裴行俨与王世充生了罅隙,现在你还让我全交给你?那我又会听到什么消息:等他们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裴家最后如同齐言草所说的那样,被满门抄斩,对不对?”
“你舍不得!”宇文承都抓住她的肩膀,低头逼视着她的双眼,仿佛要透过那两个小孔看进她的心底,“裴行俨被斩首,你心痛么?你舍不得么?”
“你胡说什么?”他的视线太过锐利,萧晓云将眼睛别到一旁:“我只是不喜欢你滥用权力,伤害无辜。”
“裴行俨无辜?”宇文承都沉声说,“就算你忘了当日他让你伤心欲绝,远走冀州,也应该看看他在自己亲生骨肉命在旦夕时的表现,不闻不问,毫不关心,这样的人也算是无辜?”
“也不全是他的错。”萧晓云急忙反驳,又觉得自己欲盖弥彰,“洛州的政治这么乱,我呆着也不舒服,去冀州也算是给自